六味心里不安。
顶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屋子之中到处查探着。
这间屋子的房间似乎是连通的,家具比较少,否则他保不齐得闹出点动静。
查探过程之中,六味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哪里似曾相识,似乎是他曾经去过。
当然,这一世的他的记忆之中并不存在这种极其有特点的房间,只能翻找着自己过去的记忆。
只是他经历过无数人生,去过无数诡异之地,各种各样的回忆堆积如山,一时间也让他无法找到源头。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影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好与他相对!
六味的思绪一断,几乎不敢喘息。
但令他奇怪的是,对面的人似乎没有看见他。
一直生活在不见天光的屋子,却无法在黑暗之中视物么?
六味思忖道,看着那个人摸索着穿上衣物,摸黑将米塞进锅头里,生起了火,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出了门,六味按耐下激动,轻手轻脚地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了门边,记下了门的位置,六味注视着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拴着锁的门推开。
门在空气之中发出了一声吱呀声,外头的寒风涌进屋中。
很冷,他也忍不住和那个人一同打了个冷颤,二者仿佛同步了。
外面的天色仍然是暗的,只有些许月光落下,砍木头的声音越加清晰起来,带着朦朦胧胧的烟火气。
六味忍不住探出头。
那个人也缩着脖子,小步小步地走进月色下,脸的轮廓逐渐显露在六味的眼前。
六味瞳孔一缩。
那个人一张稚嫩英俊的脸,莫名透出一股倔强坚毅的意味,但与之相对的却是他接下来的行为,将那张脸带来的意境破坏了个遍,只剩下一个村口当街溜子的二傻子。
六味抽了抽嘴角,原本打算溜走的脚收了回来,转身回到了屋子之中,他背靠在屋子里,脸上浮现出复杂。
那张熟悉的脸,除了像章鱼,还像一个人,章鱼的老父亲,顾定邦!
他留了下来,观察起了这个年幼的“顾定邦”。
安静地陪着他砍了柴,整理了屋子,从月上中天,到月落,天色将明。
这家伙倒是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发现了他的存在。
六味顿了顿,将手帕随手塞进顾定邦的衣服里。
顾定邦有些惊喜:“这,这帕子,送给我了吗!”
本来就是原本的他准备的。
“谢谢,谢谢!天,天色晚了,明天,明天我带你去找法师!她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他昂起头兴奋地打了包票。
真是半点不知道人间险恶。
六味叹了口气。
他转过头,忍不住注视着墙壁,墙壁是灰白的,墙壁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六味的视线想要穿过那面墙,看见墙后面的场景。
那种熟悉感挥之不去。
月亮已经落下,太阳应该升起,外面应该到处都是亮堂堂的,天会是蓝的么?草会是绿的么?太阳仍然是金黄的么?
在屋中的黑暗里,六味思绪翻转,似乎就要勾勒出墙外面的景象。
是那样的么?记忆太过久远,他也只看见了一次。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蹲下身,抚摸住粗糙不平的墙面。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那个时候。
回到了那个过去,一个似乎已经被他完全遗忘的过去。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怀,可是谁料多少次轮回之后,他却再次回到了这里,回到了那间黑暗的屋子,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现,仿佛从未被遗失。
他,来过这里吗?
六味闭上眼:“……”
再次睁开,双眼之中满是坚定。
没错,他来过这里。
就在……最初的那一世!
“……六味,你在看什么啊?”
顾定邦忐忑不安地蹲下来,也学着六味的动作去看墙,可左看右看,他也没觉得哪里有值得看的地方。
六味:“……”
他站起身,坐了回去,看着屁颠屁颠一同跟了回来的顾定邦,有种自己突然变成了鸡妈妈的错觉。
他手托住腮,询问道:“近来村子里有什么事吗?”
六味不问还好,一问,他就眼见着顾定邦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状态亮了起来。
“那我就不得不跟你说一下沈叔院子里的那只鸡了!”顾定邦眉飞色舞。
也不知道顾定邦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可说,从天上飞的,说到水里游,再到地上走的,说着说着还掺杂点别人家的丢脸事。
各种奇奇怪怪的事都能从他的嘴里跑出来,大半夜的,顾定邦愣是自己给自己说精神了。
外面倒也不是真正的大半夜,只是村子里的人似乎都是夜深之后活动,他们的白天对六味而言是黑夜,而他们的黑夜对六味而言是白日。
顾定邦最后连他的裤子破了个洞,都给六味说了,要不是六味严词拒绝他的展示,他能现场脱下裤子给他看。
六味倒是第一次见这种顾定邦,活跃得像个孩童,尽管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村落,日常里也尽是有意思的小事,懒懒散散得也没有饿着自己,村子里的人表面上对他嫌弃,但本质上还是喜欢他的,没米没粮了就给村里人打点小工,顾定邦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算得上那种调皮可人的小孩。
与他日后闯荡江湖的浪荡大侠人设完全是南辕北辙,但是行动上却能够微妙地看出他们的相同点。
“问我?村子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要出去当大侠闯荡吗?”六味微微勾了下唇。
“村子里那么好!我才不出去!”顾定邦摇了摇头,而后,他眼睛一亮,盯着六味:“大侠是什么啊?”
他离开了村子,谁还把他当小孩。
“啊……大侠啊。”六味感慨道,大侠,有一世的他可是很会当大侠的。
漫漫长“夜”,也不能出去,说说也没问题。
王哥今天起得也很早,他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昨天顾定邦的话。
这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呢?
但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惊奇地听见邻居家的门开了。
顾定邦从里面走出来。
王哥惊奇道:“你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顾定邦张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溢出些许泪,他道:“就没怎么睡。”
“哟,你还有不睡……”王哥杵着斧头正调笑道,却猝不及防地瞧见顾定邦背后走出来的人影,话头一掐,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你……你背后这是…….”
顾定邦有些得意:“哥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我跟你说什么!”
王哥点点头:“偷看你如厕…….”
“嗷啊啊啊啊——这是山里迷路的旅人!昨天借住在我家!我找他去给法师看看!”顾定邦大声打断道。
六味:“……”
他被顾定邦拉着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王哥。
昨日被顾定邦的脸攫取了心神,一时间竟没能发现,这位邻居的脸同样有些许面熟,如果他没有记错,一路上跟着他过来的锦衣卫里面,他见过这张脸。
王哥又劈起柴来,斧头使得很顺手,动作干净利落,或许劈人头的时候,也同样会这么干净利落。
第一世的记忆里,“他”大部分的时间就是看着墙壁发呆,那一世的父母将他抱出去的时候很少,他如今也是第一次以这种全新的视角看这个山村。
村子里大部分的建筑都是差不多的,这也是这个村子的特色,一栋四四方方的屋子,四面八方都找不到窗户,连门都被遮掩在墙壁之下,屋子外扎了一圈篱笆当院子,在月色之外,有一种逼仄窒息的感觉。
直到屋子里的人逐渐出来活动,寒风之下,他们劈着柴,挑着水,种着菜,喂着鸡,那种僵硬的氛围才逐渐软化,烟火气才从这个山村里升腾,让村子活了过来。
顾定邦近日都没怎么在村子里晃荡,天气太冷,他宁愿呆在厨房里烤火,或者是窝在床上打盹,要不然为了生计去山里摸点东西吃,然后今天这难得一见的出巡才招来了村里人惊讶欣喜的问候。
“小顾!出来了!去哪啊?”
“顾哥!顾哥!陪我玩!”
“今个儿是打算在哪蹭饭啊!要不来宁姨这儿?”
顾定邦几乎称得上是应对自如,如鱼得水。
寒暄过后就介绍起自己身边的外乡人,外乡人六味的嘴皮子也不赖,更别说村子里的人信任顾定邦,对六味并没有什么防备,他们甚至不觉得六味的白发异瞳有什么错处,眼里满满当当都是欣赏的情绪。
六味说着说着,目光瞥向正在一边院子里抽旱烟的人,如果有些人的脸只是脸熟的话,这个人他很难认错,毕竟在中州不少时候都是这位监天司在为他鞍前马后,如今翘着二郎腿懒懒散散地坐在院中,倒是半点看不出来之前的以效率至上的风范。
六味竟从里面微妙地看出一种咸鱼的味道。
顾定邦一边说着笑,一边接过姨姨叔叔们央求他带给法师的东西,还随口安慰这些想和他一起玩闹的孩童。
少年的脸上露出潇洒肆意的,唯有被宠爱处来的快活。
这是他很少在青年顾定邦的脸上看见到的。
六味心道。
他们是被遮蔽了记忆,所以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这山村里的人吗?不管是沈余,还是他看了觉得脸熟的监天司人都像是遗忘了中州国都的一切,打心底认为自己是这个山村里土生土长的人,混在村民里几乎与村子融为一体。
不过他找了一遍,这些村民里面都没看见时愿和章鱼的脸,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六味的眸色渐深。
他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遍顾定邦的脸。
顾定邦也是被清洗了记忆么?所以才打心底认为他是山村里的一员吗?
六味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一时间却找不出解答的答案,只得将这个问题压进心里,打算先去跟顾定邦将法师寻到。
至于他……六味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布袋,会是天阶碎片的原因吗?
这个村子里的人是如此的热情,村子的表面是如此的祥和,几乎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但这只是粗略一看,当再定睛一瞧,里面都是无法细看的诡异。
也无怪那些村民让顾定邦帮着带东西给法师。
这位法师并不住在村子里,住在村子周围的一座山上,上去的路虽然修好了,平坦且舒适,但是一般没别的事去寻的话,村子里的人估计都不会往这边走,人烟也逐渐稀少起来。
“冬天了,法师就不愿意下山了,学堂里的课也放了,整日整日得住在山上,没什么事基本上不会下来,要是你春天来,你还能听法师给你讲课呢!”
“我的名字就是法师帮我取的,取得可讲究了!不过我没记住!我小时候招猫逗狗,不好好学习。”他有点心虚地摸摸头。
难怪偶尔能蹦出点有文化的词,六味想道,顾定邦小时候真的上过学堂吗?
“法师可好了!法师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顾定邦再次保证道。
昨天他已经说过太多法师的事,不管是什么好事,还是什么坏事,连他小时候给法师恶作剧,结果法师原封不动地给他还了回去这种事。
那位法师,倒不像是“他”的记忆里那个封建迷信人员。
可是过去的“他”的生活全然与顾定邦口中的不同。
这个山村的谜团倒是越来越多了。
六味抬头看了一眼那已经能够露出一角的木屋。
如果整个山村是一座副本,法师的存在有两种可能,要不然是副本里的小BOSS,要不然是副本里的指引NPC,或者说两者都是。
跟这位法师会一会,并不算吃亏。
毕竟从顾定邦的口中的话来看,山村里这种习惯成自然的作息,他能够看出法师在里面做了不少功夫。
“大人!我来看你啦!”刚看见房子,顾定邦就嚷嚷开了,几乎是憋不住任何话,脸上满是亲近之色。
法师的木屋是与村里完全不同的房子,有别与村子里四四方方的模样,法师的木屋却显得非常……正常,几乎像是正常世界里每一座木屋一样,有门,有窗,有烟囱,可这正常里又携带着些许诡异。
大冬日的,法师的院子里各色花卉却争先恐后地盛放,娇艳无比,芬芳扑鼻。
六味摸了摸自己脖颈后竖起的汗毛,只见顾定邦没得到回应,跟撒欢的小狗一样冲向了木屋,一开始还谨慎地拍起门,随后却越加狂放。
都这样了,却还是没人回应。
“不在家吗?”六味不禁制止起顾定邦的动作。
“嘿呀!说不定还没起呢!法师也爱睡懒觉!”顾定邦一副拿法师没办法的样子:“我们从后门进!跟我走!”
他没等六味回应,就如同一团龙卷风一样刮走,跑过木屋的窗子,半点没注意到木屋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地摇晃。
“咱们等会儿!你停下!”六味皱着眉在后面追。
等六味追到的时候,顾定邦已经推开了后门:“没事!我跟大人关系可太熟了!”
“太熟也不能——”
顾定邦热情地揪着六味往里走,半点不放心上:“我跟大人是谁跟谁啊……”
他们穿过后门的长廊,走进客厅,六味的动作一顿,站定在原地,瞳孔紧缩,顾定邦怎么拉也不愿走了。
顾定邦仍在得意:“大人她不会介意的!走啊!走……六味,你看什么呢!”
他好奇地转过头。
一双布鞋在他面前晃。
顾定邦脸上的表情霎时一空。
他呆呆地往上瞧。
只见一根红绳从房梁穿过,而后栓在被吊起来的人的脖颈之上。
死去的人头发浓密且长,整个头颅垂下,蓬松的头发就这么几乎要遮住她的脸,她的半个身躯。
她身着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颜色繁复却并不艳俗,像是一种盛开到极致的烂漫,而这朵绽放的花也就这么吊在了那里,似乎是死去了。
“大,大人?”顾定邦的语气之中带着茫然,他下意识捧住了法师的双脚,昂起头语无伦次道:“您是在,是在练习法,法术吗?”
法师死了。
六味冷静地想道。
这可真是糟糕啊,一个他完全没有考虑到的发展,这合理吗?
六味后退了几步,像是试图将整个“犯罪现场”收入眼底,又像是想逃跑。
顾定邦仍然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还在喊着吊在房梁下的法师。
六味却已经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扫视过木屋内的陈设。
木屋内并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只有一些人类生活的迹象,法师的脚下没有木凳,除非她飞着上去把红绳挂上上吊,否则没有一点帮助很难成功,但是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木桌上还放着一杯茶水,六味伸手贴了贴,还有余温。
前门的锁被锁住了,后门却是开着的,凶手是从后门走的?真的有凶手吗?
六味将这几个疑点放在心里,他自言自语道:“应该与愿姐无关,否则法师就不是这一副样子。”
他们会见到一个更加血腥的场面,毕竟时愿手中的“枪”绝不简单。
不过,他作为“身份信息不明“的“外乡人”,如今出现在了德高望重的法师“死亡现场”,这多少让他不安起来。
六味的双眸很快搜寻起整个木屋来,木屋有两层,客厅里一眼望过去没什么值得瞧的,二楼的面积是一楼的一半,从客厅往上看去,能透过二楼的栏杆很清楚地看见二楼房内的书架和工作台。
法师似乎已经回天乏术,趁着有机会,还是多搜寻一下能够找到的信息,多了解一下这个古怪的空间。
“别哭了!赶紧帮忙找一找歹徒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六味一边冠冕堂皇得正义凛然,一边飞快地蹿上了楼梯。
“哦,哦……大人。”顾定邦仍然恍惚,他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要看些什么,但是六味吩咐了他就忍不住做了。
法师木屋里的一切家居风格都显露出她享受生活的人设,各种毫无意义的小装饰到处都是,没起到什么作用,只带来美观,或许生活之中还会让她心情愉悦,但是对于六味就不是很美好了。
又一次被摇晃的编织品锤了额头,六味终于把书架打开了。
他从里面抓出了一本书,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六味的动作一顿,他下意识转过脸,法师上吊的的位置离二楼的栏杆很近,他一转脸,似乎就能与法师垂下的头颅相对,六味不禁抬起了手。
——门口却传来了各种声音,还伴随着孩子们的大叫:“大人!你在吗!我们来找你玩了!”
“没醒吗?我们去后门看看吧!”
里面还掺杂了大人彬彬有礼的声音:“大人——您醒了吗?我是村委的!来找您商量事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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