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到意外发生,乃至他醒来后的种种,他都记得分明,唯独青年的模样、姓名被忘得干干净净。
“嘶。”
剧烈的疼痛打断了思绪,叶琮鄞捂住额头,理应快要愈合的伤口传出钻心的疼,仿佛有什么东西戳进伤处,将结痂的伤口撕开,戳着里头的软肉不断捣弄。
生理性的泪水打湿了眼眶,他撑着桌面,艰难维持住身形,捂在额头上的手被黏稠温热的液体濡湿,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令人作呕。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叶琮鄞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停下思考,放弃挣扎,可他不甘心。
尽管希望渺茫,但青年的确是他最后的线索了。
因为那幅被认定为抄袭的画作,画得正是青年在空旷雪原上的画面。
他苏醒时离比赛交稿日结束只剩下一个月,他不得不拖着病体在医院中没日没夜地赶稿,最终,在截止日期前他画完了那幅画。
而他,则是把画寄出后再度陷入了昏迷。
因为脑部淤血。
小镇的医院无法进行如此高难度的开颅手术,于是联系了他的家属,为他安排了转院。在这个过程中,他留在医院中的草稿意外遗失,即便雇人找了好几遍,也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最为荒谬的是……小镇医院的监控在他住院前便已损坏,直到他出院也不曾修好,自然不会有能证明他清白的录像。
太巧了。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冥冥之中操控着所有的一切,逼迫他陷入如此绝境。
叶琮鄞咬紧牙关,鲜血早已浸透绷带,从指缝中溢出。
红色的液体渐渐模糊了视线,汇聚在弯曲指关节上,最终不堪重负从指节上滴落,正巧落在相册中那张雪山照片之上。
鲜艳欲滴的红,让叶琮鄞无法自控地想起雪原上瞧见的那抹红色,刺目的,亮眼的,让他无法忘怀。
他本……也不该忘记的。
天色彻底暗下来,夜风吹起窗帘,偷渡进屋内,清凉的风无法驱散生理上的疼痛。
绵长的疼痛令叶琮鄞意识模糊,他低低喘息,却还是觉得呼吸的力度不够,肺部像是被火燎过般火辣辣的疼。
意识在疼痛中不断溃散,他终究无法突破生理极限,在无法承受的苦痛中缓缓闭上双眼,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只是这一次,黑暗不再像过往那般寒冷,而是如温泉眼中冒出来的水,将他一点点包裹,抚平了所有的疼痛与不甘。
他仿佛回到许多许多年前,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优雅端庄的母亲坐在他的床头,轻轻抚摸他滚烫的额头,温柔低哼着幼时哄他睡觉的儿歌。
有人趴在他脑袋边,跟小狗似的对着他的耳朵呼呼着气,嘴里还不断念叨:“痛痛飞!痛痛飞!”
“琮鄞哥哥快点好起来呀!”
叶琮鄞是被门外不停歇的狗吠吵醒的。
猫猫无法打开反锁的画室,只能不断地抓挠着门板,以此来叫醒里面的人。
狗吠一声比一声急促,即便瞧不见猫猫此刻的模样,叶琮鄞也能想象出萨摩耶焦急到恨不得破门而入的模样。
额头已经停止了疼痛和出血,血污凝固在他的手上,暗红色的斑块布满手掌,看起来格外的可怖。
叶琮鄞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来,只是他高估了自己此时的状态,四肢虚软无力,不仅没站起来,反而险些再度摔倒在地。
胸腔下的脏器跳的格外剧烈,强烈的心悸感令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喘息,他勉强靠在身后的书柜上,突出来的书架抵在后背上,微微生疼。
“汪汪汪——”
猫猫仿佛能感知到主人现在不良地状态,叫的分外大声。
“……猫猫,”一开口,叶琮鄞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带来吞刀子般的疼痛,他缓了缓,“别叫。”
门外安静了下来,他耳朵里的嘈杂却并没有停歇,不间断的嗡鸣令他头晕眼花,久久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许久,叶琮鄞终于缓过气,强撑着站起身。
桌上的手机早已自动关机,他从柜子中找到充电器将手机充上,步履艰难地走出去开了门。
猫猫似乎看出来他的虚弱,没有像以往那般扑上来,而是紧紧跟在他身后。
叶琮鄞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电子日历,距离他出院回来已经过去两天了。
他在书房里昏迷了近两天。
难怪猫猫这么着急,他以前在家的时候,即便再怎么沉迷画作,每天也会出来透口气,陪猫猫玩会儿。
两天不吃不喝,再加上失血过多,他会如此乏力也不奇怪了。
厨房干净的像是遭了强盗,叶琮鄞翻了好半天才从冰箱的旮旯角落里找到一个速食三明治。
顾不得看有没有过期了,他现在的状态,随时随地都能再次晕倒。
食物入肚,身躯慢慢缓过来,叶琮鄞撑着冰冷的流理台,将最为难受的那阵捱过去。
从始至终,猫猫都安静的贴在他身后,倘若他再次昏迷晕倒,大抵是不用躺在地上了。
叶琮鄞低头盯着萨摩耶蓬松的尾巴,不知为何想起了刚刚从家里搬出来,父亲对他说过的话——
“家里这么大,还不够你住的吗?就你这个不省心的模样,还要跑到外面去住?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如果不是猫猫,恐怕真的要一语成谶了。
“谢谢你啊,猫猫。”叶琮鄞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拍拍猫猫的脑袋,但瞧见自己满手血污的瞬间又收了回来。
“汪!”
猫猫冲着他叫了一声,大大的眼睛里尽是委屈,像是在抱怨主人为什么不抚摸它。
叶琮鄞无奈,只能打开水龙头清理手上的血污。暗红的血水消失在水槽中,他还没擦手,猫猫就已经迫不急地立了起来,往他手心里拱。
毛乎乎的狗脑袋比任何擦手帕都要来的方便,没一会儿就把他手上的水分给蹭干净了,叶琮鄞看着猫猫脑门子上湿乎乎的一团,忍住了想笑的冲动。
叶琮鄞安抚好了猫猫,重新回到画室,他拿起手机。
开机的动画一闪而过,手机罕见的出现了片刻的卡顿,随即无数短信和未接电话同时弹了出来。
有他那没有血缘的哥哥叶琮新,也有父亲的助理,还有老宅的管家……不同人发来的简讯混杂再一起,让他短时间内难以捕捉到重点。
不好的预感不断升起,宛若巨大的空洞,随时都能将他吞没。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定睛一看,是未接来电中不曾出现过的父亲。
电话接通,父亲叶城的声音传来:“你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做了那么丢脸的事情不好好反省,还准备干什么?怎么?还觉得叶家的脸面没被你丢完吗?!”
叶城越想越生气,严厉的声音句句都是指责:“叶琮鄞,你现在真是不得了了啊!谁都请不动你了是吗?!如果不是我今天回家,我竟然都不知道你妈去世了两天你竟然还不着家!你的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父母家人?!!”
“嗡——”
巨大嗡鸣声在脑海中炸开,叶琮鄞僵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轰——”
闪电划破厚重的云层,沉闷的雷声紧随而至,可不过须臾,黑压压的乌云重新聚拢,抹去了天际所有色彩。
叶家的老宅远离市中心,建在半山腰上,叶琮鄞在出租车上煎熬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听到刹车的声音,别墅忙碌的佣人抬头看,顿时被惊了一跳。
叶琮鄞额头上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脸色苍白的犹如鬼魅,偏生脸颊上还残留着凝固的暗红色血块,在昏暗环境的烘托下,叫人误以为是恶鬼造访。
“琮鄞?”从屋内出来的叶琮新一眼瞧见了门外的人,他连忙过去开了门,“怎么搞成这样了?医院说你前两天出院了,怎么不回家?爸爸现在很生气,你进去……”
“我妈呢?”叶琮鄞偏头,直勾勾地盯着叶琮新。
视线交错,乌黑的眼眸平静如死水,可叶琮新却从中窥见了压抑到极致的绝望与悲伤。
他从不知道叶琮鄞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心脏蓦得抽疼了一下,但很快,莫名的兴奋又爬上神经,叶琮新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表露出最为丑陋的真面目。
“阿姨已经安葬了——”
一拳狠狠地砸在叶琮新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叶琮新踉跄了三两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所有人,他们都不知改作何反应皆,呆呆地立在原地。
“谁准你这么做的?”叶琮鄞攥紧叶琮新的衣领,他平静的面容深处是濒临失控的疯狂,岌岌可危的理智尝试悬崖勒马,最终不过无济于事。
他不曾到场,叶城今日才回家,那么举办这场葬礼的人必然是叶琮新了。
且不论叶琮新作为养子有没有资格操持丧事,人死后停灵三天是自古以来的习俗,母亲才去世不过两日,为什么现在就已经安葬了?!
他竟然连母亲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
“少爷!”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管家,他惊呼一声,连忙冲周边人大喊,“发什么呆?!还不快把两位少爷分开!”
佣人这才如梦初醒的上前。
谁都想不到看起来虚弱的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叶琮鄞,竟然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四五个成年男人合力也没能把他拉开。
“咳咳。”叶琮新吐出一口血沫,微微皱眉,语调却仍旧温柔,“这是爸爸的意思。”
叶琮鄞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无休止的疼痛在此刻具化成强烈的情绪,催生出令人作呕的恶心感。
“你在做什么?!”一声怒喝从屋内传来,叶城瞧着眼前的闹剧不由得怒火中烧,“在外面撒野还不够,还要在家里耍横是不是?!”
“如果你回来是为了耍威风的话,趁早给我滚!”
“轰——”
闪电骤亮,照亮了叶琮鄞煞白的脸。
叶城微愣,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指责的语气稍微软化:“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生病了就好好在医院住着,这么大的人,还要别人盯着你吗?”
叶琮鄞并没有应承这份罕见的关心,麻木地问:“为什么?”
神经后知后觉地将失血的后遗症传来,无力的四肢令他身形摇晃,但他却并不屈从,甩开钳制着他的佣人,摇晃着走到叶城的跟前。
“为什么这么快就把妈妈下葬?”
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为什么所有人都是这样寻常的姿态,不见半分伤怀?
叶城拧眉:“你就是为了这个发疯?”
“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喻岚成植物人七年了,早就没有苏醒的可能。”
他忍耐着不悦宽慰了几句,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心底的烦躁,低声训斥:“好了,就算是伤心也该有个度。一回来就大吵大闹的,还把琮新伤成那样,真是不像话!你要是真挂念你妈,就不会让医生管家死活都联系不上,最后还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我在忙,你又联系不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琮新处理,他这些天忙的脚不沾地,就为了料理后事,难道这还有错吗?你回来不说句谢谢就算了,还大打出手,多年的教养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他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多说的头疼模样:“我本也不指望你能和琮新一样为我解忧,但至少别添乱、少添些乱。这次我就当你是伤心过度,失了分寸,你同琮新好好道个歉,这件事就算了。”
“还有,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等会到屋里去好好收拾下,怀臻和小徐也在。”提到这件事,叶城眉间的沟壑更深,他本来是不打算管的,但架不住怀臻与琮新一直在中间劝,又恰巧植物人七年之久的妻子毫无预兆的去世……
就当看在已故妻子的面上,叶城居高临下地看着叶琮鄞:“你态度诚恳点,好好认错,等过几年了,还能继续……”
叶琮鄞喃喃重复:“认错?”
他眼里的匪夷所思太过明显,叶城理所当然地将其认作不愿意,至于为什么,除了那毫无作用的自尊心还能是什么?
“现在知道难堪了?当初做这种没下限的事情怎么不好好想想?看在喻岚的份上,这次我给你收拾烂摊子。小徐答应让步,公开道歉变私下道歉,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你只要进去好好认错,他就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了,组委会那边对你的处罚也可以从轻而论。”
叶琮鄞如坠冰窟。
他从不指望叶城会相信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过,叶城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将人叫到家里来。
“您明知道他做了什么……”寒意从骨头缝里冒出来,叶琮鄞克制不住的颤栗,唇齿碰撞,将出口的话碾得稀碎,“您怎么能,怎么能让这样的败类,来毁了母亲的葬礼?”
“小徐是败类,那你是什么?他作为受害者已经足够宽容了,甚至刚刚还在替你说话,你倒好,还要倒打一耙!”叶城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叶琮鄞的零顽不灵耗尽了他的耐心,“说什么他毁了母亲的葬礼?真正毁了你母亲葬礼的是你!”
“你要是没做出这种事情,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吗?如果喻岚还活着——”叶城死死盯着叶琮鄞,“她也会把你当作耻辱!”
“轰!!”
惊雷骤响,仿若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叶家所有人都知道,叶家的夫人秦喻岚,是小少爷叶琮鄞最最看重之人,这样的指责……未免有些太过了。
“爸爸!”叶琮新低呼,打破了骤然沉寂的气氛,他半垂着头尽量藏起脸上的伤势,劝道“快下雨了,我们进去说吧。”
话刚出口,叶城便后悔了,只是他独断专行惯了,自然拉不下面子示弱。
眼下叶琮新递了台阶,他却仍旧不愿放下大家长的权威:“你要是想好了,能好好同小徐道歉,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不谈。”
他顿了顿,狠下心来:“要不然,你别想再进叶家的大门,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
叶琮鄞静静盯着面前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摇摇欲坠的情绪慢慢收拢,如同枯竭的泉眼,在曝晒中蒸发掉最后一滴水分。
叶城没来由地感到恐慌,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在不断流失,而他却不知该如何弥补。
“好。”
叶琮鄞的声音很平稳,没有波澜起伏的语气像是认了命。叶城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态度也因此有所松动:“知道错了就好,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要再犯了。”
“我的意思是,”叶琮鄞微微仰起头,目光落在了天边的乌云上,“我不会再回来了。”
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个地方似乎的确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了。
此话一出,四周鸦雀无声,只剩下呼呼啦啦的风吹地树木摇晃,花草低垂。
叶琮鄞不在乎四面八方传来的惊愕目光,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没有半分迟疑。
连绵的头疼终于消停,但也可能并不是疼痛消失,而是他对这种绵密不断的痛苦已经麻木。
“琮鄞!别说气话——”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便是怒喝:“别拦他!让他走!”
嘈杂的交谈声被他抛在脑后,他沉默着,一步步离开早已不是家的家。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
叶琮鄞抬头望天,雨滴连成串飞快地坠落,砸在脸上,带来轻微的痛感。
这场雨,终于落下了。
他能感觉到体温在快速流失,虚弱的身体发出预警,然而大脑却像是过载宕机的电脑,无法对此做出任何的反应。
他站在原地,任由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的砸下。
眼前逐渐发黑,意识也跟着模糊,恍惚中,他仿佛听见了充满担忧的呼唤。
熟悉的……声音?
他轻轻睁开眼,大雨如注,那人分明近在咫尺,可他什么都看不清。
叶琮鄞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只是一本小说,而小说的主角是他的父亲领养的哥哥叶琮新,是他的邻居兼竹马薛怀臻,是他大学时的室友宿桦年,以及他看不清模样的第四人。
而他,则是这四位万人迷主角的反衬组,天怒人怨的万人嫌。
他嫉妒叶琮新能够得到家人的疼爱关怀,嫉妒薛怀臻的事业蒸蒸日上,嫉妒室友能收获许许多多人的喜爱……
于是他刻薄阴鸷,不留余地的针对万人迷们,却次次失败,是所有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哪怕最后,他遭遇意外,不幸丧命,也没有任何人为他的死亡而感到悲伤,甚至觉得不过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梦境走到了尽头,荒芜凄凉的墓园成了最后的底色,他望着杂草丛生的墓碑,突兀的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