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的审判大会开完,尚有许多人没有离开。天清门额外大方,宴请遍中域附近的大小宗门,觥筹交错,宾客往来,先前万宗大会的装潢和贴纸还没卸干净,中川殿又是一场大热闹。
洪同光打算吃了这餐饭,等到天黑再天亮,就立即叫人欢欢喜喜地吹锣打鼓送白衡下葬。
吃到一半时,天上飘起大雪。不消片刻,天地浮白一片,积雪竟就有了半尺深。
洪同光啧啧称奇:“怎么会下雪?”
十二月飘雪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一行人继续吃喝。
江研不在席上,他再去了一趟灵堂,跪在棺材前,他垂着泪,实在百感交集。
这时,外头一阵喧哗的乱响从堂前一直传到这偏殿,江研忍不住出去看了看。
谢璟和明鸿打斗的余波,如大海潮生般一圈圈的扩开。
不远处天空裂开,扭曲虚幻的别影层层叠叠,刀光剑影与漫天飞雪皆是亮眼的白,一晃神,天崩地裂,远处山脉坍塌,河流横断。
这样惨烈的对决,整个修仙界足有千年没有过了。
以防打斗的余波波及南陵城,天清门启动了护山大阵。
见识了化神尊者的强大,外头几个长老围着洪同光大骂:“叫你杀了白衡?有朝一日太墟天宫打进来,我看你怎么办?”
“目光短浅!目观短浅呐!”
“就算他是金玉开又怎么样?孺子可教!”
“我们天清门的尊者,就这样被你的私心一举断送了啊。”
这其中最后悔的还有听信了沈晏清和洪同光的江研,他恨恨地瞪了一眼中川殿的方向,转身回了灵堂。
那灵堂与第一日并无区别。
硕大的黑字“祭”匾挂在堂中央,四处束白绸,两旁摆满花圈和纸人、纸钱。绕到半人高的石碑后面去,就摆着一口死气沉沉的棺材。
堂内格外凄冷,穿堂风夹杂着未化的冰雪,烧香的香炉里寥寥无几地插着三两支没有烧完就已经熄灭的红香。
以白衡天骄之名,若非“他”屠戮白家、杀害王重岳,再有从前“金玉开”在五域犯下的杀孽,以致人人避而远之,他的灵堂怎么会这么冷清。
一想到这,江研潸然泪下,偏殿内唯有他一人独自默默哭泣着,流泪到情动不能自己时,他好想再见白衡最后一面。当日中川殿对峙是他见到活着的白衡的最后一面,他还想再看一眼死了的白衡。
对于自己会看到怎样的场景,江研早已有心理准备,他起身,准备去推开那副巨大的黑木棺材。
他怕打扰了白衡的安宁,一开始是缓慢地掀了一角——
棺材是空的。
江研惊惧之下,猛地一推到底,棺材盖飞了出去,摔到地面轰然一声巨响。
本该好好放在里面的白衡尸体不翼而飞。
比起死而复生这样前所未有的奇迹,他更愤怒地怀疑是有人偷走了白衡的尸体。
倘若白衡的本体真是嗜灵兽胎金莲,那么无论是金玉开的龙体、还是白衡的人身,都不过是灵物的拟态。白衡的尸体本质上是一株上好的灵药。
江研勃然大怒,冲出偏殿,去质问守卫:“这些日子有谁来过灵堂,你们怎么做事的,空的、棺材里是空的,白衡去哪儿了?”
这些日子人来人往,守卫哪里记得清,被江研这么一说,一队队守卫鱼贯而入,瞧见那口空空如也的棺材,人人大骇。
天清门上下戒严,几位长老凑在一块商量,觉得此事背后必有蹊跷。
洪同光却扬扬手,当场叫停了去搜索的守卫,他乐得白衡死无葬身之地,对此毫无恻隐之心,呷一口茶道:“偷去就偷去算了,多少同道都还在山上,真封锁了一个个查过去,他们怎么看我们天清门?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他还能活过来不成。”
“白衡作恶多端,是他活该,这种杀父弑母丧心病狂的恶徒,丢了尸体又怎么样?没瞧见明鸿和谢璟打起来了吗,马上五域大乱,现在哪里管的了这种小事?”
“好,好,好!好一个管不了!”江研怒火攻心,以他的身份和修为,白家没了后,他在天清门是说不上话的,他一怒之下,拂袖道:“你不管,我自己管!”
但六日过去,江研连白衡的尸体是哪一日失踪的都不知道。
他线索全无,绕着偏殿行走一圈,崩溃的坐在殿后的长阶上。雪停了一会儿,空中一轮橙黄的月亮。雪地里满是乱糟糟的脚印。
江研双手撑头,低声问自己:“为什么!”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一道身影出现在江研的余光中。他的心脏狂跳。
抬起头时,白衡已经走下阶梯,他的脚印盖在那些被踩得变黑的雪上。
江研结结巴巴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
白衡两声低笑:“你不用找我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江研赶紧去追。
“从哪来回哪去。”
白衡说:“不要跟着我,我听见了,我原谅你。”
江研停住脚步,他打了个激灵,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哭,也没有笑。
沈晏清向着销魂灯许愿后,那盏黯淡的灯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光,火光从他盖在灯上的双手开始,缓慢地、渐渐地将他完全地吞没。
王月卿想救,却来不及。
火焰燃烧着沈晏清的肌肤,也只燃烧着他。
先烧掉他如黑绸般柔顺靓丽的头发,再毁灭他引以为傲的美貌,焚烧他这百年来不懈修行的苦功。
时间似乎是瞬息那么的短暂,又好像有永远那么漫长。他的肉|体毁灭再重生。
无尽的痛苦中,沈晏清始终不曾松开手,直到他被这场大火重伤,昏迷不醒地倒在地上。以命换命的道理他懂。
销魂灯在地上滚了一滚,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灯芯比以往更亮。
王月卿忙扑上去:“快找人来看看啊!”
她回头,见到碧霄异常冷漠的脸:“这就是你的计划对不对,你算好了,你都算好了!你这个前所未有、开天辟地,最最冷酷冷血的坏女人!我要带他走!”
碧霄微笑着先说:“冤枉。”接着,她说,“随便你怎样想我。不过你不能带走他,否则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谁管你的目的是什么?”王月卿撑起重伤的沈晏清,她知道自己已成强弩之末,但她做不到不试一试就跪地求饶。
方岚犹豫片刻,弹剑出鞘:“回天宫吧,你逃不过的。”
王月卿惯用的武器是双手使的软剑,此时带了个拖累,行走已是勉强,没几下就节节败退,寸步难移。
不等碧霄发号施令,方岚的剑架在王月卿的脖间,几个婢从从王月卿的手上扶下沈晏清。王月卿朝着碧霄怒目圆瞪。
碧霄觉得好笑:“你以为现在的局面是我造成的吗,不,就算我不在这儿,也会有新的红霄、玄霄替我站在这里。”
“亏得天心择一落到你的手上,你竟然还看不透?命运为什么无法反抗,因为它无法改变。这是一个永远螺旋上升的圆圈,时间是它的尺度,但它不断地重复,将我们兜在这个可怕的圈里。”
“我原以为你该是最能体会这点的人。可你总是做最坏的选择题。”
王月卿冷笑:“错了就改,有什么不能改变的,今天我确实不如你,你用不着在这里说风凉话。”
“是不是风凉话,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碧霄说,“好了,我们回琴川去。”
后院停着几辆马车,他们将沈晏清放在车上,趁着夜色启程。
碧霄和沈晏清待在一处车厢内,碧霄握着这柄曾叫无数人疯狂,使无数人毁灭的销魂灯,万年的历史没有使它改变分毫。
她轻声叹气:“销魂、销魂……极乐和极悲啊。”
行路到中途,连山都还没下。
被山雪覆盖得雪白的道路,一排渐渐延伸的脚印。
一位不速之客缓缓地抽出了他的剑,他可以原谅江研,但他无法原谅沈晏清。他要做他那天给沈晏清做出的承诺——此次不死,有朝一日,你会落到我的手上。
在刀剑争鸣声中,碧霄似早有预料,马车不停,与白衡缠剑而斗。
在颠倒的天地和倾翻的马车里,沈晏清兀自昏睡着,他做了一个梦。
又一年梨花盛开的春天。
沈晏清趴在桌上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李煦站在他三步之外,和曾经无数次的一样,那双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他。
一息,两息,三息。
数到三,李煦移开眼。
沈晏清却正好与之相反,他一瞬不瞬的凝望着,喃喃自语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李煦问。
沈晏清说:“我不知道你爱我。”
李煦霍然起身,又惊又怒地看向沈晏清,他结巴了:“你说、你说什么,我怎么、我怎么爱你了——”
沈晏清轻轻地笑着:“原来你也不知道。”
眼泪一瞬蓄满他的眼眶,他哭起来:“你也不知道,我爱你。我爱你。”
梦境外,沈晏清躺在客栈的床上,眉头紧蹙,苍白的脸上病容憔悴得使人心碎。
白衡握住他的手,忽然,他听见沈晏清似乎在说什么话,将耳朵凑过去。
他听见沈晏清痛苦地低吟:“我爱你,我爱你。”
白衡沉默了很久,他当然知道沈晏清的这句“我爱你”不是对他说的。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这是他带走沈晏清的第五天,他的影子因为月亮的偏移而变长,手边的桌上有一瓶药。
正是江研原先想要让他吃下的那瓶元一重回散。
第199章
沈晏清重伤中醒来过一次,不过他醒得很不凑巧,醒在白衡端着水化开丹药,要往他的嘴里灌时。
喝过药,等药效起药效还要一段的时间。
白衡灌他药时,没有手下留情,是死死地掐着他的脸灌的。
沈晏清喝得很顺从,但白衡灌得太急,他不免被呛到。
等白衡松开手,他趴在床上咳嗽。
平复呼吸后,眼皮开始变沉,销魂灯的代价让他浑身疼得发抖。
沈晏清回头,撑在被子上的双手青筋凸起,他的手在抖,却又抖得没有那么厉害,叫人分不清他是激动,还是害怕。
橙黄的月光从西窗照进来,他静静地看白衡的脸,想从这张似乎有些陌生的脸上找到李煦的痕迹。
白衡脸上的疤因为死而复生淡了许多,他照过镜子,察觉到沈晏清看向他的眼神。
白衡移开脸,嘴里却不客气的冷笑:“你不奇怪?认得出我是谁?”
“不奇怪。”沈晏清低低地笑起来。
这是他求来的,怎么会奇怪。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白衡,你给我喝了什么?”那是药的味道,有点苦,可回味上来好像有带点甜,沈晏清知道白衡还在里面放了两颗糖。
听见沈晏清喊他的名字,白衡的心突地一跳,恨声道:“还能有什么,穿肠毒药,毒死你这个毫无人性、罪该万死的黑心肝毒夫。”
白衡一桩一桩地细数沈晏清的罪状。
沈晏清面带微笑的听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因为这抹淡淡的笑意而有了些许血色:“不错,你替我记得真牢。”
他毫无愧疚的态度,再次激怒了白衡。
沈晏清启唇又道:“久别重逢,你没什么话想问我的,我却有好多的问题想要问你。”
“问什么?”白衡冷哼一声,“我不会告诉你的。”他打定主意,不能让沈晏清如愿,不管沈晏清问什么,他都一概不答。
沈晏清想问,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谢璟来南陵城的那一个晚上,你真的——”
“你觉得丢脸?”白衡嗤笑着打断沈晏清的话,他的心再一次狂跳的厉害,用口不择言掩盖自己的慌张,“做得出来你还怕别人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勾引他,对吗?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你抱着他亲,你自己去脱衣服,也脱他的,发抖吗、打颤吗,你活该,你什么做不出来?他们骂你可真没有骂错的,像你——像你这样下贱、堕落的人!”
沈晏清没回话。
寂静折磨得人快要发疯。
床上的帘子一半放下,一边拉起,白衡知道沈晏清就坐在那帘子后面,他幻想沈晏清脸上的神情,这个男人或许早就看破了他的全部想法,正在似笑非笑地嘲笑他。
很可笑吗,很好笑吗。
将人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
这样的幻想使白衡窒息,让他暴怒,他恼羞成怒地一把掀开帘子。不耐地逼问:“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晏清正伏低了身体,手里攥了垫在枕头上的白色枕巾,他在吐血,鲜血一股股地从他的喉头涌出,枕巾吸不住,那血就在他的指缝中一滴滴的往下滴。
白衡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你装什么,你不是前呼后拥,万人之上,今天怎么沦落到现在这个田地了?”他再将沈晏清按在床架上,“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天上的不是雷声,你怎么这么厉害,两个尊者为你生死相搏,你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你怎么会受伤?”
“我知道。”白衡说。“你和谢璟的奸情被捅破了,明鸿来抓奸了是吗?”
沈晏清闭了闭眼睛:“不假。”
白衡设想过沈晏清要如何据理力争地为自己辩解,他看上去脸皮很薄,很容易就会羞恼、生气的样子。吵架是要有来回有的对白,平心而论,白衡知道他遗留给沈晏清的把柄有很多——沈晏清知道他有多不争气,只要沈晏清戳破他的心思,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说出来——
只要沈晏清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那么不管白衡再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要输了。
白衡恐惧地等待着沈晏清说这句话,他又期待着。
可是沈晏清没说。
他承认了。
他承认自己的所有,这其中包括他和谢璟、他和明鸿。
“你说什么?!”短暂的茫然过后,白衡去掐沈晏清的脸,“这么说,你承认是你勾引他们?”
沈晏清看着白衡,一瞬,两瞬,轻轻说:“嗯。”
白衡这时真恨不得喝了那碗掺了元一重回散的人是自己,恨不得从头再来,自己从没有遇见过沈晏清。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不属于自己、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有这么强的占有欲。这很不明智,非常自取其辱。
倘若他神志清明,他就会明白这一点,并且转身离去。
白衡没有。他一手掐着沈晏清的脸,将人摁进床里,另一只手去解沈晏清的衣服。沈晏清重伤在身,确实无力反抗。尽管一声不吭,但从他颤抖的肩膀,忍痛地咬唇,这并不是一件能轻描淡写而盖过的惩罚。
“你是这样勾引他们的吗?”
——为什么要骗我。
“你就是用这张嘴,编织甜言蜜语欺骗他们的吗?”
——你有后悔吗。
“为什么不说话。”白衡一声声地质问,他将人翻过来,才发现沈晏清呼吸微弱,脸庞烫红高温,俨然神志不清。
半边枕头是湿的,大抵是伤心欲绝地哭过一场。
哭什么。不是很喜欢么。
白衡一愣。
他想用最恶毒的念头揣测沈晏清,他觉得是自己中计了,沈晏清确实是在勾引自己,现在好了,出于道德和仁义,自己再没法杀了他。这是这个男人激怒自己的目的。他故意的。一定是他故意的。
但在无数恶意揣测念头的间隙,白衡深刻地领悟到,自己和金玉开毫无差别,或许那些人对自己不明真相的喊打喊杀、沈晏清对自己的陷害,全是对的。
他的人性中保留了一种可憎的兽性,他是天生的恶人。所以他如此无耻。
莫大的愧疚、羞耻,在这个天旋地转的瞬间涌上来。白衡抬手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
东窗的蜡烛从头烧到尾,就留了一滩蜡油。一夜过去,天亮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
白衡僵硬着,忽然,他察觉到沈晏清的睫毛动了动,侧目看去。
沈晏清记忆空白的醒来,酸重的身体,陌生的床。
脑袋重得像是刚刚挨过打。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是哪。沈晏清拼命想要记起点什么,可偏偏自己就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更加惊恐地发现床上还有一个和他紧挨着的陌生男人。他和这个陌生男人什么都没穿的贴在一起,显然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
沈晏清想后退,但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软得像是没骨头。
白衡知道是元一重回散的药效起效了,否则这个阴险狡诈的男人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他的脸色好了一点,仍戒备的说:“想问什么?这一次我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