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死了。
入了冬的气温毫不留情地加速夺取着他身上余留的温度,即便如此,身体也还没来得及僵硬。
“我记得……他在咱们进去时,手里拿了个玉牌要去换钱。”应容许摸了摸对方的身体,道,“没死多长时间。”
这方面一点红是行家,他检查了周围的痕迹:“死亡不超过一炷香,有三人动手,当场毙命——那三人很快就走了。”
不超过一炷香……
仅仅是一炷香的时间,生命的逝去永远猝不及防,应容许感慨地想,但经过蜕变,他不会想如果他早走一会儿就能改变什么。
如果,这两个字的出现总会伴随追悔莫及,可人各有命,应容许不打算把陌生人的命运担负在自己肩上,哦,求助过来的患者除外。
但就算是患者,真的不治而死,应容许也许会难过,却已经不会再自我苛责。
他不是神,他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力所不能及之事,哪怕他身怀系统,有各类神奇的药物,也不代表他能每次都能在和死神的拉锯战中获得胜利。
从痕迹来看,这是一场江湖斗争,行凶者于暗处发难,青年毫无还手的余地。一点红做出判断。
他在等待,等应容许做出行动,对方的行动代表之后要不要为了一个陌生人掺和进无关的事件中去。
应容许合上青年的眼,作出决定:“去告知银钩赌坊的人吧,毕竟人是在他们的地盘里出了事。”
显然,他不打算管这件事。
似乎察觉到一点红的诧异,应容许无奈地抬首道:“我看上去那么喜欢狗拿耗子?”
一点红不答,眼神却很明显:你不是吗?
好吧他偶尔是。
应容许没好气道:“他要是没死我还能救一救,但给他报仇雪恨什么的,我也不至于啊!”
当他是什么,耶稣?救苦度厄真君?虽然他也死过一次,但人格也崇高不到哪去啊。
哪家圣母天天造口业气死人不偿命的。
他开始思考自己在一点红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了。
得知刚典当一块很有故事的玉牌又很快输光的青年死在附近,银钩赌坊的人出来的很快,应容许为了给一点红洗洗圣母滤镜,毅然带着他溜了。
而跟着出来看到尸体的管事两腿一软,人都傻了。
他欲哭无泪:这个拿着西方魔教罗刹牌抵押的疯小子,死哪不好死这啊!
和死在他们门口有区别吗?
想到西方魔教的作风,管事两眼一黑,这是要完的节奏。
他让人赶紧收尸,自己哆哆嗦嗦去找正在打量罗刹牌的蓝胡子,把事情说了之后,蓝胡子却不仅没担心,反倒笑出了声。
管事差点以为自家老板疯了。
蓝胡子大笑:“对了,这消息还没传出去呢……玉罗刹已经死了,西方罗刹教自顾不暇,有什么可怕的!……但眼下来说,这罗刹牌的确是个烫手山芋。”
在教主死后,有野心的人都会来争抢罗刹牌,有了它,便可以成为下任教主。
谁能想到,它居然会被少教主抵押出来?
玉罗刹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蠢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幸灾乐祸地感慨一阵,接着开始想,要如何利用罗刹牌做一个局,坑谁来帮他扫清障碍呢?
一场以罗刹牌为中心的另类大逃杀即将开始,应容许对此毫不知情,与腥风血雨相错而开……大概。
一对交易结束就想快速离开这里去办事的人, 显然不是最好的栽赃对象。
最重要的是,至少表面看上去,他们没有被栽赃的价值。
栽赃坑人也是个技术活儿, 落入陷阱的人需要聪明,也需要有能力, 这样才能让苦主相信其能做到此事,也能帮助陷害者扫除障碍。
至于会不会太聪明让陷害者遭到反噬, 有能力制造陷阱的人都自认是聪明人, 自认聪明的人,都会很自信。
也就是应容许的行踪一向飘忽,来买寒铁的操作又让人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他是那个以医术出名的人, 连带着, 蓝胡子也不会想到他身边那个男人是一点红。
一点红许久不曾杀人,不代表他疏了剑术,心无旁骛练剑、身边还有个不插科打诨逗人玩就会憋死的家伙, 他身上的气势被磨得内敛, 看上去和杀手早已没了半点关系。
他现在站在那里, 已经没有狠辣锋锐的气息了。
环境会潜移默化性格, 日渐平和的日子让一点红稍显沉寂, 并非不利, 不过是宝剑入鞘, 就像薛衣人,不执剑的时候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谁也看不出他曾经的凶残。
这种变化, 通常都代表着心境更上一层楼, 实力也会水涨船高。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称之为一位内敛的剑客了。
应容许和一点红, 传闻和现实中相差在这里,蓝胡子没有发现他们的身份,也就不会想着坑他们来做局——万一这两个人武力有余智商不足咋整,其中一个脚步还那么虚浮,看着就不会武功!
于是,像过往每一个都很自信的聪明人一样,蓝胡子将不怀好意地目光投向了某个倒霉蛋。
对,没错。
又是陆小凤。
天字第一号倒霉蛋,各路人马眼里的背锅首选,第不知道多少次被盯上了。
主要层层考虑下来人选实在很有限,陆小凤又是出了名的麻烦缠身,去找他的话,哪怕不情不愿,最后还是会掺和进来,虽说是个浪子,有心的话也不是找不到。
最重要的是,和他一样容易卷进麻烦里的楚留香……他住得太远。
若是让陆小凤知道,他说不定会悲愤地嚷嚷要直接住到海岛群里去。
虽说就算如此,他遇到的麻烦事说不定也不会少到哪去。
暂且不论陆小凤邪门的体质,另一边,蓝胡子的人上门速度还挺快。
应容许随意报上的客栈住的人寥寥,十分清静,让人把寒铁搬上去之后,应容许跟着一起上楼,和一个白衣公子擦肩而过。
对方眼尾微红,像是刚哭过似的,应容许下意识多看了两眼,觉得那人走路的动作有些不对劲,像是受了伤,习惯性集中精神往他头顶看了眼……
应容许一脚踩空,要不是一点红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差点滚下去。
他动静不小,下楼的白衣公子闻声抬眼看过来,应容许强撑着起身,对一点红道:“没事,不小心踩空了而已。”
表面稳定下来的应容许,心里掀起的惊涛骇浪能把世界淹没。
——任谁看到有人脑袋顶上戳着一行内容基本都被系统识别为【屏蔽词汇】的一串包括【受虐倾向】、【受伤流血】、【高速自体修复】、【一本满足】等图标……都不会比应容许的反应更平淡。
应容许头次见到一本满足这种图标,某种情绪的过于高涨的确会有图标表现,但……和其他的图标列在一块,这和现场还原有什么区别?!
习惯害死人,他本意可不是去探寻别人的个人隐私……罪过罪过。
他眼观鼻鼻观心,认认真真走楼梯上楼。
白衣公子眯了眯眼,慢吞吞走下楼,客栈大堂只有掌柜和小厮在,他越过昏昏欲睡的掌柜,旁若无人进了对方身后的门。
片刻后,掌柜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脚步虚浮的也进去了。
“九公子。”
“嗯。”宫九慵懒道,“玉罗刹走火入魔死了?”
“玉天宝身亡,西方魔教毫无动静,看来是真的。”掌柜道,“九公子,那这玉石生意……还要继续和他们做下去吗?还是说……咱们也去分一杯羹?”
“分一杯羹?”宫九一笑,骤然冷下脸,“怕是会被这杯羹噎死吧!我的胃,可还没大到能装下西方魔教的程度,你说呢,玉教主?”
在掌柜骇然的表情下,门口传来一串笑声。
令人更加悚然的是,那里竟走进来一捧人高的黑雾,不得见其内面容。
玉罗刹道:“很敏锐。”
宫九完全感觉不出来夸赞的意思,就连他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玉罗刹没死,还把他的那番话听了进去。掌柜汗如雨下,恨不能倒转时间,把方才那些话重新吃回去。
教主未死,罗刹教的一切动荡都变了个味儿,即将变为众人争抢对象的罗刹牌也没了意义,玉罗刹假死的目的并不难猜,无非就是想借此机会把发展得过于壮大乃至有些臃肿的魔教清洗一番,而插手进来的外部势力……估计过后就难逃一劫了。
“不过我可不是特意跟着你来的。”玉罗刹轻笑道,“‘儿子’死了,第一现场又有人发现,当爹的是该看看。”
儿子?谁,那个被推出去当挡箭牌的玉天宝吗?
虽然平常表现得不太聪明的样子,又记不得路又容易被诓算数也算不准,但宫九本质并不傻。
相反,他洞察力相当高,有的人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他就能看透对方在想什么。
按照正常进度,玉天宝的死不会被发现得这么早,传出的这么快,这是因为有预料之外的人恰巧撞见了现场……在发现人死到有人来这家客栈,显然就是那个上楼不看路的人了。
寥寥对视几秒,对方的表情好似透过他衣衫和愈合的肌肤看到了些什么似的,宫九对他还真起了点兴趣。
宫九对玉罗刹明显扯淡的说法嗤之以鼻,他道:“那人是谁?”
有什么利用价值么?
玉罗刹老神在在:“他是谁都无所谓,知道他的朋友有哪些可用,就够了。”
宫九顿时了然——哦,这人打算把水继续搅浑,能坑几个进来就坑几个进来。
宫九饶有兴致:“你现在假死,魔教里没有能用的人手……哦,你想让我加入,一起当搅屎棍?”
好粗鄙的语言,和他光风霁月的外表完全不搭边。
玉罗刹对此接受良好:“不好玩么?魔教需要整顿,碾死某些蝼蚁之后,有些势力我没兴趣接手,但你不一样。”
比如快速崛起的新兴势力黑虎堂那个什么什么玉虎,跟玉罗刹合称西北双玉的——玉罗刹不能说是不爽,对方也不配他生出这种情绪。大致形容一下他的心情的话,大概就是:哪来的野鸡给自己加戏,这玩意儿也配和他平起平坐?
一听有利可图,宫九就更感兴趣了。
两人的利益交换外人不得而知,即便是即将被拖入水里的应容许也不会知道。
应容许做梦都没想到,坑爹者恒被爹坑之,兄弟捞捞那么多次,如今轮到他因兄弟被插两刀的时候了。
他心足够大,一晚安眠过去就基本忘了给他幼小心灵给予冲击的白衣公子,转天就想要出镇。
结果走到半路眼一瞥,某个白衣公子在不远处晃过,顿时把还算新鲜的记忆翻了出来。
对方在街上驻足,淡定地左右看看,脚步一转,钻入右边的巷子里。
发现对方没看见自己,应容许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意外窥探到他人隐私,他见到对方有点尴尬。
即便那人不知道,也不认识他。
一点红对他的情绪向来敏感,往宫九消失的位置看了看:“怎么了?”
“没事。”应容许摇摇头,“就是看到和咱们投了一家客栈的人……嗯,没什么,咱们继续走。”
三分钟后,应容许一脸懵逼地看到同一个人,从另一条岔路钻出来,还是那么淡定地驻足两秒,左右看看,又找了一条小巷钻进去。
应容许:“……?”什么情况?
一点红显然也发现了:跟踪?
两人果断换了一条路走。
十分钟后,宫九跟阴魂不散似的又出现了——他依旧没看到他们。
应容许有了点预感,他眨眨眼,迟疑道:“那个人好像……在找路啊?”
一点红不解,找路能找这么半天?
应容许寻思要不然去搭把手算了,这人钻巷子钻个没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谁知还没张口,对方显然找到了想要走的方向,脚底一抹油……转回刚出来的巷口里了。
像是一只方向感出了错的蚂蚁。
片刻后,对方又从远处出来了。
隔着老远,应容许都能感受到对方茫然懵逼的气息,他嘴角抽了抽,确认了:“他好像,真的迷路了。”
他上前去招呼了一声:“你在找哪里?我可以帮你问问啊。”
“不用了,我在找人……”宫九一边说着一边回头,见到应容许的模样一顿,高兴地一拍手,“哦,找到了!”
宫九话音落下, 两边人骤然升起了对峙的感觉。
在街上做买卖的小摊小贩永远是最敏感的,发觉这边动静的人看到一点红腰上的剑,不约而同开始收拾东西, 尽可能在没打起来之前抢救抢救。
打起来之后,他们就得丢掉摊位逃命了。
熟练的令人心疼。
电视剧里经典场面就是两拨人一路打一路掀摊子, 应容许很有这方面的保护意识,他闭了闭眼, 心平气和道:“介意换个地方说话么?”
宫九:“嗯?不介意, 你领路?”
废话,让你领路这辈子都走不出方圆五百米!
应容许心累得要死,不抱希望的在心里祈祷不要再是特别麻烦的事……虽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愿望很傻很天真。
被老天爷折腾到没脾气的应容许态度堪称平和的找了一块没什么人又开阔好施展的地方, 手里扣着一包软筋粉, 这边避风,随时都能糊人一脸。
他甚至还有多余的一根神经顺带心疼一下同样过于熟练的自己。
和严阵以待的一点红不同,应容许平和中带着一丝消极, 提不起半点气性地在宫九开口前一口气道:“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 说吧, 你是亲戚朋友手下哪个在我手底下遭过殃?还是想要坑我入什么局当什么饵?”
宫九笑容灿烂地一拍掌:“听上去你干过不少遭人恨的事, 经历的事情也很倒霉嘛。”
“……虽然是事实, 但你以这种语气说出来, 我觉得你比我还遭人恨。”
比这个杀伤力强的攻击言论宫九听得不少, 浑不在意,好奇道:“若是想拉你入局作饵, 你会怎么做?”
此话一出, 他堪称捅了马蜂窝。
几乎是话音刚落, 一点红的气势就上去了,看上去会随时拔剑跟他打一场的样子, 应容许也暗中拆了药包一角,打算后面谈话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先下手为强。
谁都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态会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滑铲到另一个赛道上去。
宫九,太平王世子,作为一个小小年纪就踹了没长嘴不会沟通任由误会丛生的爹跑出去拜师学艺的武学天才,他学什么都是进境神速,但不知是不是小时候的一些心理阴影还是常年压抑自己内心的问题,越长大,这人的受虐倾向就越重。
即便后来回京城意外和神侯府搭上线结下交情得知过去的一些真相解开心结,宫九的体质还是没有得到改善,或者说,他也不想改善。
虽然平常看上去和常人一般,但宫九一旦面对刺激,头脑就容易不清醒,他很容易被杀气或剑意刺激得兴奋起来,大多数时候,这种兴奋都不会太浓重,除非……刺激源很强烈。
换句话说就是,他面对的杀气和剑意越纯粹越强烈,他就……越容易兴奋。
而后果嘛……
看着脸颊越来越红眼睛越来越亮的宫九,应容许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顾不得别的,他迅速点开对方头顶突然蹦出来的图标。
在一连串马赛克和寥寥方块字中迅速拼凑出来什么的应容许表情瞬间惊恐,抓着一点红就往后退了几步,和宫九拉开距离。
一点红剑猝不及防,手下意识一拔,剑已经出鞘了:“他……”
“走什么?”一道白影追上来,眼珠子冒光,堪比见到无情轮椅的应容许,这副模样在一点红认知里和直说“我不演了开打吧”没区别。
虽然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发疯,但一点红从来都是个你出招我就接招的人。
“好强的剑气——来,打我!”
一点红从没见过这么离谱的要求,当即就要满足他,他剑太快,应容许想拦都没来得及。
出乎一点红意料,宫九竟是不躲不避,“刺啦”一声,布帛连同肌肤一同被丝滑破开一条长口子,鲜红血液喷洒而出。
观察到对方头顶图标又多了个简介不堪入目的东西、且眼睛都有红眼病趋势后,应容许简直想尖叫出声。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要打去练舞室里打……呸,练舞室也不行啊!
一点红还在诧异对方为何不闪躲,那一剑不过是为了逼退宫九,以对方追上来的步法来说,应该是能躲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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