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上去恶意满满,但偏偏他顶着真挚的笑容,又像是损友之间的玩笑。
陆渊的目光从对方嘴角的笑意挪开,平静地说:“让你失望了。”
他话音未落,便暴起向前,一刀横扫劈向这个因为堕入邪道,而修为暴涨的旧友。
“你居然没有逃。”陆渊的声音很轻,他注视着昔日的同伴。
台首手中长剑勉强拦住眼花缭乱的刀影,“我能逃到哪里去?还不如在这等你……一决生死。”
漆黑如夜色的刀身裹挟着金光,一路摧枯拉朽,荡平对方周身连绵不绝的邪气。
“好一个薄情寡性的人。”台首喷出一大口热血,脸上冷笑连连,“倒是一直没变,从来不会在意别人。”
陆渊没有理他,干脆地抬起刀身。不觉的刀光转瞬即至,台首听见自己武器发出尖锐的颤抖声,接着在他不能理解的目光中迸裂成万千碎片,带着强烈的气流齐齐扎向了他自己。
他在这个力道之下,如同被席卷至恐怖的风暴之中,整个人不能控制地被推了出去,在半空中艰难地翻了数个跟头,才稳住自己的身形。
台首站稳之后,却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道:“陆渊,你是真的问也不问我为何这样做!”
陆渊一震袖,甩落刀身上的血迹,“你已犯下大错,我问了又能如何?”
旧友端着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他充耳不闻执意要解释,“我修为陷入瓶颈,心有不甘下探察天道,得知命不久矣。你也不想……让我这样死去吧。”
“……”陆渊不言不语,大步流星追上台首,他倒转刀柄,朝着对方脖子处狠狠一划。
咽喉处鲜血喷洒而出,陆渊退后一步,免得浑身被浸透了血迹,他顿了顿,还是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但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那么做。”
台首捂着脖子,踉跄着倒地。但逆行的大衍通天心法,此刻正催促着他活下去。
有个声音在心底冒出:接近陆渊,趁机吸取他的修为,活下去!
你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求生的欲望在这时无比强烈地爆发了,台首恢复了冷静。他装作痛哭流涕,膝行到陆渊面前歇斯底里恳求道:“给我一次机会吧,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该那么做,都是我咎由自取!”
“求求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留我一条生路吧!”
陆渊手中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抵住了对方的额头上。
见到陆渊不为所动,他立刻又指天骂地痛骂了自己一顿。
“我猪狗不如,是个畜生,不该连累那么多无辜之人……”
一通无言。
台首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了一眼陆渊的神色,等他对上陆渊带着冷意戏谑的目光时,他脑子里面瞬间闪过两个字——不好!
心脏一通砰砰乱跳,血压猝然急速升高,让他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就起身想要逃出陆渊的灵力压制范围,可惜陆渊未能让他如愿。
毛骨悚然的一声脆响,有什么骨头像鸡蛋壳一样被轻轻敲碎了。
台首捂住自己被捅穿的太阳穴,他脸色煞白地指着陆渊抽搐着想说着什么。
他喃喃地说:“你这种不在乎别人的冷血之人……”
“永远不会有人真正的喜欢你……”他死死盯着陆渊,像要将对方一起拖进地狱那样恶毒地诅咒,“你一定会孤独寂寞地死去,这世间不会有人为你哀悼……”
“喜欢?”陆渊嗤笑一声,高耸的眉骨溅落了台首淋漓的鲜血,他令人胆寒的眼神直直撞到对方的眼底。“他们只需要畏惧我就够了。”
陆渊漠然抽出不觉,带出一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他嫌恶地看了一眼沾惹上不干净东西的手背。
周围刚刚赶到的仙盟众人走了过来,有人看着倒在地上跟一滩烂泥一样的尸体,艰难问道:“陆首座,你这就……直接杀了?”
陆渊撩了说话的人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留着他给你们看戏么?”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问话的人慌张摆手,恐惧地低下头,“我意思是,这种大事我们是不是该会审一下,然后在一起……呃,做个决断比较好呢?”
陆渊在荒谬中突然陡生一种想笑的感觉,他抬了抬嘴角,望向姗姗来迟的其他人,“太慢了。”
仙盟的其余修士呆呆地看着扬长而去的身影,确定陆渊已经走远了,人群中就像点燃了一个炮仗,轰得一下之间炸锅了。
“什么太慢了?”
“他半神之阶,如此看不起修为不如他的人,竖子太过猖狂!”
“伴月台一个宗门之主,说杀就杀了?”有人捂着胸口害怕地说道。
“别这样说。伴月台台首他确实是已经堕入邪修之列,理应当诛……”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说话的修士脸都涨红了,“如此专断,甚至不通知我们这些人,仙盟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晧天仙盟是他一个人的仙盟吗!”
“若是他以后看谁不顺眼,安排个莫须有的罪名,不经过商议,直接把你杀了。你当如何!”
“……这么说倒也是。”讪讪的声音响起又消失。
有人出离愤怒地大喊道:“仙盟本就是该汇集众家之言的地方,现在变成了陆灵越他的一言堂。诸位还不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吗!”
“所以你觉得该怎么办?”有的沉默了很久的人也忍不住发问道。
提议的人面色凝重,“自救,唯有自救一途。”
听懂他意思的人,心里一跳,捂着嘴小声说:“你难道要杀了……”陆渊吗!
其他人心中震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像一朵火苗一样,微小又炽热的杀意。
他们都心动了。
在诛杀伴月台台首后, 有人立刻匿名检举陆渊行事流程上的不合理。
他们认为仙盟的首座不该是柄锋芒毕露,暴虐无情的刀,而更应该做怀揣万物,能听进去各方意见的涓涓细流。
陆渊随意看了一眼别人的弹劾信件, 便无所谓地点燃了它。
说得好听, 不就是让他做个和稀泥的么。
为此保守派的人, 表示理解检举的人心理,但也仅仅是表示理解。
因为让陆渊下台是万万不可的, 毕竟他下去了,谁坐这个位置都没法服众。
而且……陆渊本就对担任这个职位兴致缺缺, 这么一提,他说不定正好找个理由就走人了。
那段时间,除了陆渊像个没事人一样进出仙盟,其他所有人都觉得内部气氛凝重。
正如那位死去的旧友所说的一样,陆渊向来是懒得介意别人背后对他的评判的,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事实上, 他也压根没空去管这些事情。有的时候处理邪祟晚了一步, 就只能接受死者家属嚎啕的洗礼。
最早,陆渊会为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而动容,但时间久了, 他感觉自己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疲惫,陆渊甚至不知道明天跟今天又有什么区别。
他明明很年轻,但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得快要死去了。
陆渊翻过一页典籍, 密密麻麻的黑字扰得他头疼,像是在嘲笑他的心烦意乱。
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陆渊与一个面容清冷疏离的人视线在空中相接,对方立刻不自在地撇开了目光。
陆渊突然心念一动,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正视过这个师弟了。
台首死的时候,陵川渡当时并未在现场,但还是看到了陆渊杀了台首的回溯画面。
他被陆渊那个绝情的眼神扎得生疼。
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面对那样的陆渊,该多么的心痛难安。
“你也是因为那件事来的?”陆渊抬眼望着他,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地问道。
陵川渡紧紧握住剑柄。
这把剑是陆渊曾经为他锻造的,但在两人渐行渐远之后,他也只能从这把剑上汲取一点虚无的温度。
“我不是。”他有些仓皇地辩解道。
陆渊察觉到对方的异常,终于放下典籍,细细地打量着他,“有话直说。”
陵川渡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走了进来,对陆渊说道:“我想借用你的能力,看一下我的未来。”
生死之境可塑过往,可窥未来。但陆渊一向不屑使用这个能力,因为未来在他眼里完全可改,这个能力缥缈且充满不确定性。
陆渊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抱臂问道:“这就是你找人帮忙的态度?”
陵川渡尴尬地站在他的不远处,走也不是,过来也不是,耳边已经慢慢染上了绯色。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陆渊挑了一下眉。
陆渊难得在周围人身上看到那么生动的神情,便忍不住想逗一下对方。“那个时候,你可是天天跟在我……”
“陆渊!”陵川渡像被他的话咬了一口一样,慌张僵硬地打断了陆渊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态度软化下来,“师兄,我想请你帮忙。”
陵川渡目光在室内乱转一圈,就是不看一眼正主。
陆渊按了按疲惫的额角,他脸上其实倦色明显。陵川渡纠结了一会就想要不算了,但是陆渊朝他抬了抬手,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想看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陵川渡见状也不想退缩,他一咬牙就说明了来意,“我会不会跟林绛雪结为道侣。”
林玄溪不久之前又一次试图将这件事情,提上日程。这时候时重光已经不在九苍城了,对方是直接找上他的。
陆渊松懈的脊背紧绷起来,他往前微微探了点距离,“你应该知道这个能力的不确定性很高。”
哪怕他在这一刻看见陵川渡与林绛雪喜结连理,但只要下一刻陵川渡下定决心拒绝,那么这个未来就不可能会实现。
“我只是想做好准备。”陵川渡顿了顿回答道。
陆渊神色有些不悦,他蹙着眉,目光从下往上审视着陵川渡。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将指尖搭在对方的手背上,慢慢阖上眼睛。
陵川渡强撑着自己因为心跳加速而微微颤抖的躯体。
他有自知之明,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改变未来。
哪怕这个未来并不一定会出现。
陵川渡现在的心境更像是来抽签掷杯,想给自己说服自己的一个理由。
如果师兄说他没有跟林绛雪在一起。
如果师兄说那场订婚不久之后就会失效。
如果……只要一个如果。
他想对陆渊亲口说出那句喜欢,无论后果如何。
与陵川渡紧张和激动的心情交织不一样,陆渊只是刚刚碰到对方的肌肤,就猛地感觉到不对劲。
陵川渡的未来……是一片黑暗。
他按捺住自己惊疑不定的神色,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陆渊决定再一次尝试查看陵川渡的未来。
可是还是一片黑暗。
是无声无光无风,没有一切生命的黑暗。
陆渊霎时睁开了眼睛,他脸色有些阴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凝聚在他黑沉的瞳孔中。
怎么可能。
哪怕是明天就会死的人,也能看见未来。
除非——
这个人是在天道意料之外出现的,天道并未为他安排未来。
陵川渡不明白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他想抽回手,但陆渊的指节死死钳住了他的手腕,“你看到什么了?”
他置若罔闻,又一次扣住对方的手腕。
只不过这一次,陆渊并不打算看陵川渡的未来,而是要去看他的过往。
有人倚靠长枪,英姿飒爽地朝着陆渊望来。
陆渊下意识地在生死之境里,避开了女人的目光。
陵千枝自然是看不见陆渊的,她实际上正在看一处倒悬的海。
长风掠过陵千枝所处的山峦,陆渊认出了所处的位置。
传闻古神诛杀兀遮支后,尸身落入赤漓江,血肉被鱼虾分食,但他的骸骨被浪潮年复一年地推远,直至落在了世界的边境,形成了一处连绵的山峦,被世人称之为龙伏川,矗立在整片大陆的最南边。
龙伏川上倒悬的海水,阻挡了世人想一探究竟世间边界的欲望。
陵千枝拔出插入岩间的长枪,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做完破魔,又要来一次龙伏川。”
她语音未落,身上灵力暴涨,恐怖的波动让倒悬的海水出现了涨潮一样的奇异景象。
长枪横扫过这处倒悬在龙伏川上的海,她如蛟龙一般钻过劈开海水的通道。
陆渊根本没反应过来,也来不及跟着她过去,主要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如此果决大胆。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陵千枝故技重施,灰头土脸地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陆渊压根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从她脏兮兮的外表来看,对面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陵川渡出生之前的事情,这段过往生死之境塑造的过于模糊。
陵千枝说的话做的事都跟隔着一层绢布,听不清楚,看不真切。
陆渊很有耐心地跟着这个前魔尊,因为他一直听的都是时重光说陵川渡幼年失恃,但时重光却从未提过陵川渡的父亲。
他意识到陵川渡的身世,可能就是导致生死之境看不见他未来的原因。
正当陆渊一直觉得耳边都是模糊的噪音时,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视野也比之前开阔明亮了。
陆渊陡然像是变成了一个视听正常的人,他下意识地遮住刺眼的日光,发觉自己正处在一家酒楼的前面。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酒楼大门里走出一个人。
“时重光!”陵千枝豪迈地大步朝前,“你来迟了,所以——你付钱吧。”
时重光一脸我就知道你们又来这出的神情,准备扭头就走。
从酒楼里又钻出来一个人,陆渊认得这个现在还显得没有那么沧桑的年轻人,正是林绛雪的父亲,凤池宗持剑长老林玄溪。
他没想到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居然也跟陵千枝是朋友。
“先别走,有重要的事。”林玄溪声音跟他长相一眼,粗糙有力。
时重光表情明显比后来陆渊见过的鲜活多了,他无奈地后退一步,不想粘上这两人的酒气。
“你们喊我过来,到底是做什么?”
陵千枝看上去有些微醺,但说话还是挺有条理的。
她拍了拍时重光的肩膀,“我刚刚跟林玄溪已经商量过了,就差你表态了!”
时重光心里咯噔了一下,依稀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妙,“你们要干什么?”
林玄溪站在时重光身侧,他表情很认真,语气冷冷地说道:“杀人。”
时重光果断后退一步,他神色一变,撩起袖子,“一个两个喝多了是吧,你们等着。”他挥了挥拳头,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这就让你们清醒。”
“等等等等。”陵千枝手忙脚乱地拽住他胳膊,“不是开玩笑,真的是正事。”
时重光点了点头,“行,你们要杀谁。”他一副你们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拳头就让你们醒醒酒的架势。
陵千枝看了一眼林玄溪,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呼出一口气,说出的话轻飘飘的,但是差点把时重光砸死。
“你再说一遍,你要杀谁?”时重光现在怀疑喝多的是他自己,要不然怎么出现幻听了。
陵千枝表情严肃,低沉地说:“我没在开玩笑。我要杀的就是他。”
“——起兵造反的昭武王。”
时重光目光挪到林玄溪脸上, 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他们实际上是在开玩笑的证据。
“你疯了?”时重光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他们所处城镇还未被战火波及,但是其他地方,昭武王均是所向披靡,民心所向。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忍不住质问陵千枝:“韩世照明显是天道所指之人, 胤帝荒淫无道, 朝代更迭避不可免。暂且不论你为何要加入普通人的战争,但你明显这是助纣为虐啊!”
林玄溪有些不耐烦了, 他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大街,“这么做, 只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陵千枝看见时重光眼里怒火更甚了,赶紧解释:“你听过古神诛杀兀遮支的故事吧。”
兀遮支久居于地底,然苏醒之后,动时揭天掀地,声若雷鸣震荡,黎庶涂炭四海疾苦。古神不忍见此景象, 便封印其还天下河清海晏。
这种小孩子都能倒背如流的故事, 时重光当然是知道。
他疑惑了半天,摇了摇头道:“所以呢?你总不能说韩世照是兀遮支投胎转世,所以你就要杀他吧?”
陵千枝没有立刻回答, 连林玄溪都收起了那副不耐烦的表情。
时重光:“……!”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会是真的有点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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