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心中生不起一点惊惶。
——因为,拂花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死过人了。
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误会,这并非是说此地的人都健康长寿,社会安定,没有穷凶恶徒滋生事端。
而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死过人。
准确地说,从两百多年前他们村就再也没有死过人了。
没有人因为生老病死而去世,只会有新生的生命不断出现。
导致本来只在山坳中间平地,生活着零星几户住家的拂花村,变成了逐渐从山中岗地一直顺着山路而下,直到山脚都布满房屋的样子。
比如说刘昭,他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可依旧保持了青壮年的模样,而且这里的人只有小孩子以及他这种岁数的人。
导致他不得不每次都要乔装打扮一番才能跟陈老板做生意。
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那么多年一点没有变化。
他们或是耕种那几亩薄田,或是采药打猎,自给自足。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赤方娘娘的恩赐。
“那天我出门就看见了,摔得走路歪歪扭扭的刘叔。”小孩因为信仰好像要不存在了,微微发着抖,“我亲眼看见了,就跟我爹娘说得一样,拂花村是不会死人的。”
哪怕从万丈悬崖上跌落,绝无生还可能的人,在拂花村也能支撑着摔断的骨头爬起。
“他骨头……已经刺破皮肤出来了,我看得真切也有点害怕。但是我爹说没事,他很快就会好的。”
林绛雪胆战心惊地听完,她也能看出来眼前的小孩没有撒谎,可是这就未免太邪门了,扰乱世间秩序,打破生死轮回。
可是这么做,对于这个“神仙”又有什么好处呢?
“生气与死气在人间总是保持着近似的平衡。”林绛雪又惊又怒,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在冒大不韪,忤逆天道行事,“而之前祂所做的,足以让此地生气远远大于死气。”
“那既然你看到那位采药人复活了,为何村子里又是现在这幅场景?”陆渊知道这个小孩不是个胡言乱语的犟种之后,决定再跟他好好谈谈。
“因为刘叔那个状态很奇怪。”小孩刚刚那一股蛮不讲理的冲劲现在全丢了,现在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
“他一直在村里晃晃悠悠的,别人跟他说话也不理。但是村里面一向谨遵赤方娘娘的话,不请外人进村的,所以也没找个大夫看看。”
“几天前,他突然就……发疯了一样,开始咬人,他力气变得很大,没人阻止的了他。被咬死的人,有的就会变成跟他一样的状态。我们关上门想等他们变正常也没有用,他们指甲变得坚硬,就跟小锯子一样。”
“挠开我家门的时候,我爹娘说死了肯定会很痛的,他们会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让我先找个地方躲着,让我等所有人都活了再出去。”
小孩说到这,猛然醒悟到了一件他可能永远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的父母不会再活过来了!
赤方娘娘已经放弃拂花村了……
他先是如梦初醒般的停下了话头,抽泣了两声,突然嘴一歪,大声地嚎啕了出来。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得声音粗哑,喉头哽痛。
林绛雪不忍心地拍了拍他哭到痉挛的后背。
陆渊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向地上飘来的薄薄一层黑雾。
“发现什么了?”林绛雪看着陆渊不吭声地往外走,她修为不够,并没有看见这若隐若现的黑雾。
陆渊寻着黑雾一路走向外面,最后在那尊数丈高的神像下停住了脚步。
估摸着这群村民也不知道,这个赤方娘娘到底是何许人物。
雕这尊人像的时候,像模像样地做了一个跟佛教菩萨大差不差的莲台。
此刻那些黑雾就从莲台中飘了出来。
越来越浓郁,山风猎猎,也没吹走半分。
林绛雪终于看见了这些像瘴气一样的黑雾。
“这又是什么。”她绞尽脑汁,也没从课本里面翻出关于这个的一知半解。
陆渊神色冰冷,仍由黑雾将自己包围起来,他能感受到强烈的寒气如密不透风的布盖了过来。
林绛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黑雾拖卷着拉了过去。
她脑海中惊慌大喊:我不会要死了吧,我还年轻啊啊啊啊啊——
林绛雪伸出手无力地抓了一下,可惜只捞到一把空气。
她想摆脱这个诡异得跟泥泞沼泽一样的黑雾,也是枉然,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踪迹。
陆渊在被彻底淹没在浓雾之前,望向那座神像的眼神,凛冽中带着杀气。
像刀一样,恨不得将那双熟视无睹这一切的白玉双瞳挖出来。
因为,他想到一件极其糟心的事情。
——该死。
陵川渡看他那么久没回来,一定会来这里找他的。
也许是尖锐草叶带来的刺痛感让他很不适。
视野开始逐渐抬高,变得开阔起来,但是不到半丈远之外的景色在他眼里依旧模糊不可捉。
他感到了极度的冷。
太冷了——
陆渊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他虚弱地继续往前方走着。
漫无目的, 直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靠过来。
看不清楚, 可是对方身上温热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贴了过去。
对方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正常, 或者说是对他过于信任,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姿态。
陆渊明白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不知道自己目前在何时何地,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全凭本能试图将手下的猎物吞吃入腹。
简直就像是……一条被兽性吞噬的蟒蛇。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理智和欲望在他脑中疯狂地撕扯, 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矛盾。
肆虐的破坏欲在冲着他嘶声地蛊惑:对,这是这样,慢慢地……撕碎他,绞杀他……
陆渊瞳孔猛地一缩,将猎物推倒在地,猎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 就直接掉入到他的掌心之间。
他小臂肌肉隆起, 坚决地横亘在对方的脖颈之间,狠心地用力下压。
用力,再用力。
……就差一点点了。
他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一头只知道索取的野兽。
怀里的猎物意识到了什么, 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住手。”他的气管已经被挤压到呼吸困难了,“你醒醒……你究竟怎么了?”
见到陆渊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血腥气已经涌上喉间。
他颤抖地恳求起来, 嗓音变得走调嘶哑:“别……求求你,师兄——”
……师兄?
他在喊谁?
陆渊疑惑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没有多余感情的瞳孔显得有些迷茫。
……他是在叫我吗?
一道白光似乎要将陆渊缠打互搏的思维拉扯开。
快停手!
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瑟瑟发抖的猎物露出了他的真容。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陆渊的身下。
陵川渡脖子上全是恐怖的红肿淤青,纤长的睫毛下, 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惊恐和无助。
陆渊缓缓卸下小臂的力道,松开了对方。
他头痛欲裂地从陵川渡身上翻到一边的草地上躺着,睁大眼睛急速地喘着气。
原本淡金色的眸子跟另外一种妖冶的墨绿色纠缠在一起。
两种完全不相容的颜色此刻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等到淡金色彻底压制过墨绿色后,陆渊才蜷了蜷指尖,挣扎着爬起。
陵川渡后怕地捂住自己的脖子,整个人愣在原地,看见陆渊直起身来,似乎又要靠近他,心一下凉了半截。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力道,就把他拽离了地面。
刚刚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的陆渊,此刻正皱着眉在思考什么,半晌他艰难地开口:“我刚才……”
陵川渡有点担心陆渊突然又变脸,他迅速抽回了手,打断陆渊的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了?”他察觉到自己动作有些突兀,只好僵硬地扯开话题。
刚才陆渊被不知名的黑雾包裹之后,就感到那股寒气先是附着在他的皮肤上,接着深入骨髓,顺着筋脉就缠上了他的神识。
毫不留情地将神识搅和得一团乱麻。
两股意识在他灵台里互相争夺着掌控权,直到——
陆渊盯着对方脖子上的淤青看了一会,才问:“有邪祟妄图夺舍我。”
陵川渡仿佛忘记了陆渊刚刚差点要杀了他,焦急问道:“邪祟呢?”
陆渊摇了摇头:“不清楚,但你是怎么出现在这的?”
他明明是被一股奇怪的黑雾带到这里的,为什么陵川渡也在这?
“我等了你很久,担心你在拂花村遇到了不测。只不过我刚到这就恰巧看见你了,然后……”陵川渡收了声,默默地拍了拍身上的杂草。
他们因为之前缠斗在一起,身上布满地上的草屑。
“这里是拂花村?”陆渊环顾一下四周,这里跟他刚刚见到的村子完全不同。
之前从山脚往上已经布满了一些青石的砖头,现在上山的路,看起来还是一条简单的土路。
陆渊心里一凛,下意识抬头向最上方看去——
那座屹立在最上方村落的神像已经不见踪迹。
把他跟林绛雪带到这里来的罪魁祸首人间蒸发了。
……对了!
差点忘记了被一起卷进来的林绛雪。
陆渊追问道:“你到这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大的姑娘?”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陵川渡介绍林绛雪,只好说得极其含糊。
陵川渡见到陆渊遮掩的样子,突然觉得脖子上的伤口疼痛变得密密麻麻起来,但他还是认真问道:“那位姑娘长什么样子呢?”
一向记不太住人脸的陆渊:“……”
陆渊摸了摸下巴,倒是失去了一贯的从善如流,最后硬着头皮说道:“大概就是……穿着白色的衣服。至于长相……应该挺好看的?”
就像他不擅长作画一样,对于描绘外貌这种,他能挤出来一句长得好看已经不错了。
在陆渊的分类中,只要长得不是歪瓜裂枣,都会被列为长得还行的范围。
意识到自己说得很是敷衍,陆渊费劲地开始思考,林绛雪的眼睛到底算哪一种。
是丹凤眼么?还是杏眼?或者是荔枝眼?
话说回来,荔枝眼跟杏眼又有什么区别?
正当日后英明神武的陆首座,在为如何描述一个人容貌而忧愁的时候,陵川渡盯着对方紧蹙的眉峰,他捂住脖侧给自己疗伤的手,无意地按紧。
他因为突然的剧痛,嘴角一抖。
每一寸皮肤都在疼痛不已,它们无声地抗议主人自虐般的举措。
……怪不得陆渊把他打发走了,一个人来到拂花村。
原来是因为他已经有约了。
突然觉得非要死皮赖眼缠着对方的自己,很难看很不堪。
心理上难以遏制的苦涩已经压住了身体上的痛楚。
陆渊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是普通的朋友么?
陵川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朋友前放一个限定词,好像加了两个字,就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
还是说他们有更亲密的关系?
他克制住自己想问的更清楚的情绪。
陵川渡缓了一口气,强忍着格外难受的胸口,他慢慢开口:“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她么?”
陆渊放弃了描述林绛雪的容貌,他说:“看一下情况,不过你是顺着哪里过来的。”
陵川渡收好情绪,表情又恢复到陆渊熟悉的样子,他转身道:“就是这……”
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巨大的树枝交叉生长着,裸露的树根粗犷而坚硬,宛如一条条巨蟒蜿蜒缠绕。
路已经淹没在异常这些庞大的根基之下。
只是短短半盏茶的功夫,这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只有一条往上的路,大大方方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好像正在极力地邀请他们前去。
太邪门了。
陆渊随手将陵川渡发梢上的草屑摘下,“走吧。”
不知道这个赤方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陆渊向来是不惧任何挑衅。
特别是他刚刚着了对方的道。
他现在正是有仇必报的年纪,多等一秒都是对自己脾气的不尊重。
山顶上的房屋已经有了之前陆渊看到的规模,他余光注意到熟悉的白玉色。
不久前高达数丈高的神像位置,现在已经有了一座莲台,和一些密密麻麻的木质脚手架。
他脑海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
——那团黑雾把他们送到了多年前的拂花村。
两个外来者在这个密闭的小山村里,极其的显眼。
停下了手头工作的村民,将手上的凿子随手放到一边:“喂!你们哪来的?”
陆渊记起之前那个小孩子说的,这个村子很是排斥外来者,特别是修真者的到来。
他决定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说他们是一对兄弟,在山里迷路了,看见这边有炊烟,才寻了过来。
村民仔细地瞅了几眼两人,目光落在对方的衣服上。
好消息是他俩刚刚在地上滚作一团,身上自然是凌乱不堪。
看起来就跟仙风道骨的修真者没有什么关系。
“就顺着那边走,走到一颗老榕树的边上,就左转一直沿着那条小道走就好了。”村民依然蹲在脚手架上,没有提供更多帮忙的意思。
陆渊脸上浮现一些恰到好处的忧愁:“多谢。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色衣服的姑娘。”
他比划了一个高度:“大概那么高。”
村民脸色轻微变化了一瞬,又恢复了正常:“没有见过。你赶快走吧,晚上在山里容易迷路。”
陆渊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出去之后,只能找人来搜山了。毕竟我们跟她是在这走散的。”
他客气地朝着给他指路的村民作了一揖,就要准备走。
“你等等!”村民连忙大声叫住他。
陆渊不出所料的停下脚步,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了?你想起来见过她了?”
村民这时候又拿起凿子,装作很忙的样子,“你去问问村长吧?就在那边最大的一间屋子,门口有个石狮子。也许他见过。”
其他的村民们都只是忙忙碌碌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对陆渊的事情充耳不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人隐藏了什么,陵川渡不自在地绷紧身体。
陆渊若无其事地挡在陵川渡身前,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陵川渡视线不经意扫过陆渊稍显宽阔的肩膀。
眼前的人身材还带着一点少年的青涩,但已经足够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安心。
村长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 约摸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
他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客气作揖道:“拂花村很少有外来的人,所以招待态度不周,还请见谅。”
陆渊装模作样地还了凡人的礼数, 然后赶紧焦急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着白衣的姑娘。”
他慌张的神情不全是装出来的, 至少有两成是真的。
万一林绛雪日后缺胳膊断腿, 或是干脆倒霉死在了此地。
名声要遭重的是接了这个委托的九苍城。
就算陆渊向来对名声这种东西视若无睹,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不得不考虑陵川渡的日后。
……连未婚妻都救不了的人这种帽子还是不要被扣为好。
村长条件反射地好像要捋一捋自己的胡须,却发现自己的胡子早就剃得干净, 他赶紧尴尬地把手拿开:“这位小兄弟,我们这很少来外人,她要是来我们村子,我们肯定有印象。她这个……说不定是在山里迷路了。”
陆渊毕竟表演不来狗急跳墙,他见村长推诿的态度,立刻搬出之前的说辞:“那我们现在就去山里面找她。还是不成的话, 就带人来搜山。”
村长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现在进山太危险。不说山中野兽, 就说这密林里面的路弯弯绕绕,你们俩人初来乍到,也很容易遇到危险, 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果然……拂花村极力地避免意外和死亡,哪怕是他们很想打发他走, 也不得不说些托词。
跟之前跟雕玉像的村民搭话,本来他只是指个路就让陆渊二人立刻离开, 结果陆渊一说要带人进山找人,村民立刻一改爱搭不理的样子,把他们指到村长家。
毕竟人数一多,意外发生的可能性就变大,事态也就更不可控。
而拂花村可以起死回生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住了。
村长看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情绪不明地望了过来,他心里一惊,急中生智道:“二位要不先暂且在村里住下,待到明日天气好一点,我找几个熟悉山路的人跟你们一起。”
相似小说推荐
-
伪装系神明(苏词里) [无CP向] 《伪装系神明》作者:苏词里【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11-24完结 总书评数:2170 当前被收藏数:11268 ...
-
作为霸总保镖的职业素养(观棋亦不语) [穿越重生] 《作为霸总保镖的职业素养》作者:观棋亦不语【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11-29完结总书评数:593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