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循安硬着头皮死撑:“我们不想做参这些东西的骨雕。”
老头面容古怪,不解的情绪已经压过了生气,“我说你俩不会有毛病吧?来前街找我这个骨雕铺,然后要一个外面都能做的骨雕?”
陆渊扫了一眼工房里面放着的一些半成品:“我想听您详细介绍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做。”
虽说是半成品,但不论是风景类摆件还是人像,均是栩栩如生,明明是一件死物,却如活着的一样,能听见飞瀑流下,水溅千尺的声音,也能听见人像的嬉笑怒骂。
——这些骨雕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老头瞪着一双阴翳的眼睛,“你不信我,就不要在这做。”他提着骨雕刀,做出撵人的姿势。
沈循安被他连推带搡地怼出工房,他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强硬与之对峙,怕把老头撞倒,“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陆渊像是没看见他俩的拉扯,状似无意提及,慢声慢调道:“如果我做一件骨雕,想参入五两五的人骨可以么?”
“当啷——”
骨雕刀在地上弹起又落下。
老头还保持握着刀的姿势,他继续瞪着陆渊,却止不住地开始喘着粗气,“你在哪听到的?”
他慌神了片刻,又强行回复镇定,“你们是听到小孩子玩闹时说的东西了吧。”
陆渊脸上还带着客气的笑意,这时候在老头眼里看来,就跟一开始不是一样的意思了。
“你听不到么?”在老头狡辩之前,陆渊就笑着问道。
老头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虚张声势地挥着手,“我什么也没听到!你们快点给我走。”
他这次声音有点大了,隔壁房子里面传来了点动劲。
他们身旁一扇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没扎头发穿着白色里衣的小女孩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怎么了?”她走了几步,就看见两个陌生人,于是又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老头摸了摸她的头,赶紧哄她,“刚刚说话声音大把你吵醒了吧?你继续睡,没事的。”
他匆匆地把小女孩送回卧房,然后轻轻地拖着脚步走了回来。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老头这次没着急忙慌把他们撵出去了。
陆渊虽然笑着,但压迫感极强,“每一件骨料上都有死不瞑目的人在哭泣,你听到了么?”
老头吓得摆手,他疯狂摇头,脸上的褶子随着他的姿势荡了几下,像要掉不掉的死肉,“我可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只能请你跟我们去一趟凤池宗了。”沈循安见他不说实话,长剑出鞘,神色紧绷。
老头表情扭曲,他这会是真的慌了:“你们是凤池宗的人?”
沈循安本就看他不爽,现在一看他可能在做什么邪修所行之事,不客气地用力把他拽起来,作势要压他去凤池宗。
“我说我说!”纠结了一下,老头顶着快被压折的腰,想着隔壁屋还在做梦的孩子,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了。
他祖上曾有人研究邪道,所谓五两五的人骨,是指在骨雕中加入五两代表色、受、想、行、识的人骨,再加上五钱替代贪、嗔、痴、慢、疑的人骨。
色、受、想、行、识是为五蕴,嗔、痴、慢、疑,是为五碍清净心。
于心境开合,各有不同,五蕴是组成人之根本,而五碍则是困住人在红尘的缘由。
“所以当时若是有人畏惧他人死后成鬼寻仇,又迷信害死的人投胎转世报复自己,便会找我们将人的骸骨混在一座骨雕之中。”
陆渊伸出手专心地拂过雪白的骨刀,样式奇特,温润如玉的刀具衬得他肤色更为苍白。
他声音很低,老头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催命符,“好一座困住人投胎转世的囚笼。”
沈循安手上用力,剑身又往上窜了几寸:“所以这里的骨雕……”
老头脸一皱,更显得脸上沟壑丛生了,急忙打断他的话,“这个我真没做过,害人的玩意呀。”
他恨不得自己能一句话说清楚,“我们祖上是做这个的,但是你们也知道这事它就缺德啊!在不少人干这个不得善终之后,祖上就再也没人做骨雕了。直到一百多年前,祖坟冒烟出了一位能人,到了当时仙门第一大宗九苍城求学。”
“当时九苍城有一位天纵奇才,他年少出名,夭矫不群,名为陆灵越。”
陆渊眼角一抖,手上骨刀发出微不可闻的断裂之声。
片刻后, 陆渊的表情又恢复了漠然。
老头边回忆边详细地说道:“那位陆灵越可是有大神通的,据我祖上说,他有一神技,能塑生死之境, 可见过往之遗响, 亦可窥未来之景象。”
沈循安忍不住皱眉, 总觉得对方在糊弄自己,他用刀鞘敲了敲椅子腿, “你不会想说陆首座跟这邪门歪法有关系吧?”
“岂敢岂敢!”老头坐的破椅子被敲得一晃,连带他身形一震。
“只是我那老祖宗自从见到生死之境之后便日思夜想, 但奈何有些东西强求不得,学不来修不成。”
陆渊掌心抚着那柄骨雕刀,刀身寒气逼人,宛若冰鉴,他缓缓开口道:“众生本各具智慧秉性,总有人因为妄想执着不能证道, 最终竟成了痴念。”
“可惜老祖宗并未这样想, 他日夜研究只为做一场可媲美陆渊的幻境之术。最后他确实找到了门路,只不过又回到了老本行。”老头叹了口气道:“这次啊,骨雕只做五钱人骨, 再加几滴红尘泪,便成婆娑境,效果跟生死之境完全不同。”
老头停顿了一下, “不知二位可听过□□没?”
沈循安冷声道:“大烟就是大烟,何必叫得这般好听。”
老头赔笑道:“仙师说得对,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虽让人能暂时忘却痛苦, 飘飘欲仙,却更叫人形销骨立,痿痿羸羸。而这婆娑境效果如同那大烟,但好运的是,它没有明面上的坏处。”
沈循安恍然:“所以你这骨雕做的是这些东西?”他抽回佩刀,但还是带着防备,“你说的如何证实?”
老头恨不得要给他跪下了,他捶首顿足,“哎呀,我骗你作甚!你到在我这做骨雕的人那,一问便知!”
室内沉默了一瞬。
陆渊将骨雕刀抛回给老头,揣着手散漫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回香坊明潇潇,有没有从你这定做骨雕。”
老头被问直了眼,震惊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甚至不是自己亲自来定取的。”
随着陆渊随意地说出更多的名字,老头急了,从椅子上蹦起来,“这些人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先说清楚啊,这可跟我没关系!你们就算是凤池宗来的,也不能随意栽赃人!”
隔着窗户纸,还能听到从旁边街道传来的叫卖声。昏暗的房内几个人之间维持了一段诡异的静默,只能听见老头的喘气声。
沈循安不解地打破了死寂,“可是回香坊的明小姐,才艺无双,是坊内一绝,她有什么忧愁想逃避呢?”
老头哼了一声,坐回椅子上,“她今年二十岁了吧,对于你们来讲,这个年纪可以说年轻得很,对于一个靠容颜吃饭的人来说,她可是逐渐地开始走下坡路了。”
回香坊客人不断,正是源自于他们内部严苛的选人条件。能坐上花魁位置的人,年龄都在十六至二十五岁。
对于一个已经走完一半有效期的明潇潇,她人前得意娇蛮,一呼百应,人后却只敢心惊揽镜自照,细数着那并不存在的皱纹。
她怕年老色衰,怕今日轻易可得,明日就是奢望,绝望每日像口巨钟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当她在无数次照镜后,终于看见一道不明显的眼角笑纹时,这口巨钟发出陡然的爆鸣。
“所以按照她的要求,我取了之前给你们看的,那个回香坊舞娘的小腿胫骨,加入她定制的骨雕之中。”老头一副看多了这种人的架势,咂着嘴道:“婆娑境中,她永远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虽是幻象,却麻木了明潇潇的害怕痛楚,每日她就如同幻象中的自己,展现自己最美妙的状态,但某处看不到的地方在腐烂生疮,在饮鸩止渴。
“走吧。”陆渊搓了搓手,他站在这里半天不动,手都快没知觉了。
沈循安:“啊?我们这就走了么?”
不再查查了?沈循安眼里都是询问,怔怔地望着陆渊。
陆渊一本正经道:“你要是打算在这过夜,那可以不走。”
英雄气短的沈循安抬腿就走,走得比小跑快。
陆渊笑着摇了摇头,跟上沈循安。他伸手碰到大门时,侧过头睨了老头一眼,说话慢条斯理,嗓音温和,“这段时间,您最好还是不要再接这些单子了。”
但老头看出了他眼里暗藏的警告和杀意。
陆渊静静看着对方头如捣蒜,似笑非笑地带上门。
沈循安抱着剑,在冷风中吐出一口白气,“陆师兄,你说我要是到大乘期了是不是就不怕冷了。”
陆渊沉默了一会,决定打破少年的美好愿景,“只要你还是个人,生老病死,冷热苦痛,都是不可避免的。”
沈循安继续突发奇想,“那像九苍城的陆灵越那样的修为呢?据说他已经登天入道,是半神之躯了。”
陆渊背靠灯光,表情笼罩在阴影里,开口声音低哑,带着自嘲的味道,“他也不能。”
像是被困住前世的鹤雪园,冰冷的雪一寸一簇地落满他僵住的身体,胸口的窟窿冒着血腥味的热气,鲜血随着雪化成的冰水无声地流走了。
陆渊费劲地眨了眨眼,雪地仿佛要刺瞎了他的眼。
直至猛地陷入黑暗。
“陆首座,还没想起来么?”
又是这个声音!
陆渊咬了咬后槽牙,下颌紧绷。
心障在他识海里尝试开口说话,它和第一次发作一样的尖言冷语、无处不在。
它装模作样地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每一次发声,就如同针刺向一根根神经,剑挑一处处血管。
陆渊捂住额头,暴戾地低声道:“要么你现在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
它笑嘻嘻得,全然不怕他,“以陆首座当下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我拔除的。”
猩红色的光点延上漆黑的瞳孔,陆渊如恶鬼般显露狰狞的笑意,“那你现在大可一试。”
它噤声了,恐惧让它狡猾地思忖着对策。
越来越浓重的黑色缠绕在陆渊眼前,令人战栗的凉意侵蚀着他每一寸脊椎。
他知道,有什么不对的事情要发生了。
很快他听到一道嘲讽恶毒的声音,缓慢地从冰凉麻木的胸口传出。
“你谁也救不了。”
这次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
——那是前世他自己的声音!
头痛欲裂,心脏缓而钝痛,陆渊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师兄?”沈循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着说着,发现没人应和自己了。
他不安地回头看着走得越来越慢的陆渊,“陆师兄?!”
陆渊好似冻在了原地,街道上的红色灯影投在他的脸庞上,映如修罗。
眼瞅着对方不动了,沈循安紧张地走了过去,推了推陆渊的肩膀,“陆师兄,你怎么了?”
陆渊喉头滚动,垂眼看了他半天,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我有点累了。”
沈循安一口气提在心口,呼不出来又放不下去,被卡在中间,他憋屈地说:“师兄你这样很吓人的好不好。”
走累了就直说,他差点以为陆渊不知道啥时候被不干净的东西上身,被吓得差点心梗。
沈循安郁闷地拍着胸口,却觉得寒气越来越盛,还带着潮湿的水气。
“这里是……”沈循安在夜色中瞄了半天,透过几颗枯树,看见反射着星辰的波光粼粼,“小镜湖?”
他白天路过这,跟晚上经过完全是两种心境。
更别提岸边的枯树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就已经很像索命的孤魂了。
陆渊突然冷声道:“你看见那边有个人没?”
被一直没说话的陆渊猛不丁地吓一跳,沈循安更加大力地拍着胸口,他真的感觉自己要心梗了。
沈循安食指中指并起,他默念一句心法,指尖冒出一团火光,他轻轻喝道:“去!”
小火团从他指尖窜起,宛若鬼火在岸边径直穿梭,照亮了它周围的一方空间。
两个人紧随其后。
快到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前,火团慢慢降低了速度,最后紧紧地悬在黑影面前,照清了对方的长相。
身影高挑凌厉,面容露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威严。
陆渊嘴角扬起,不带感情地说道:“原来是霜简书局的裴道友啊,这个时间在湖边做什么呢?”
裴映之眯起眼睛,他要笑不笑地看向陆渊,“不是说了,让道友早些离开么。”
黑暗中,两人的神色都瞧不真切,但粘稠的空气带着冰碴子一样的冷气,叫人心头发凉。
沈循安觉得在这个气氛下,突然跟一位不熟悉的人搭讪不太合适。
但是想到他在看到的那个手腕处伤痕,纠结片刻,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仅有的一次机会。
最终还是开口,沈循安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阿裴吗?”
裴映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朝他扬眉一笑,瞬间凌厉的气势褪去,压抑的环境也变得松散起来。
“沈世子,别来无恙啊。”
沈循安是镇北侯的小儿子,自从林绛雪亲点他做自己的亲传弟子,有意让他在自己百年之后继任国师之位后,就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作为国师的继承人,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都需要与自己家族断绝往来,以免让人猜测他会以修真者的身份左右朝政。
旁人就更不会这么称呼他,以免惹得皇帝不悦。
沈循安听到此话,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想,他的气息猛烈颤抖起来。
第40章 不言
沈循安迫不及待地朝着裴映之奔去, 待快近身了,他又放缓脚步,仰着脸端详着裴映之,再一次确认道:“阿裴, 是你吗?”
裴映之盯着对方怯生生的眼睛, 扬唇打趣道:“沈世子修为精湛, 难道是靠记性换的么?”
“我以为你死了!”沈循安眼眶红了,“真的是你吗?”
裴映之沉默半晌, 将束紧的窄袖往上扯了一点,“如果没记错的话, 这是你......”
“停停停!”沈循安像被对方的伤疤咬了一口似的,手上却没轻没重地砸了对方一拳,“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裴映之苦笑道:“自天都城十年前的瘟疫后,我便被霜简书局一位好心的编撰收养,等我安顿好,再想找你的时候, 你已经不在镇北侯府了。”
沈循安说对不起啊, 他们说你死了,我没有办法去验证,又不愿在留在这, 就跟着师父离开侯府了。
“你来天都城——”两个人同时发声,又同时收声,裴映之做了一个你先说的手势。
沈循安掰着手, 他有些近乡情怯般的心态,这时候的他好像又变成年幼的沈世子, 有点手足无措道:“我来是因为接了天都城的一个委托。”
裴映之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来天都城也是为了一个委托。”
他收起唇边的微笑, “小镜湖水鬼索命一案。”
沈循安下意识地看了陆渊一眼。
“小镜湖这个月陆续死了十余人,最近死的两人是朝中肱股之臣。”裴映之头发整齐规矩地束着,湖边夜风很大,依旧纹丝不乱。
“他们两人跟之前死的人一样,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在朝中没有对政局的冲突分歧,也没有因为谋利而站边同属一个阵营,关系也算不上密切。”
陆渊像对他说的话不感兴趣,淡淡朝沈循安问道:“不介绍一下么?”他不置可否地将望向裴映之的目光收回。
沈循安一会捏一下手指,一会挠了挠头,最后才尴尬地凑近陆渊低声说:“他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死’在瘟疫中的朋友。”
他整了个乌龙,陆渊还从头到尾见证了,搞得他有些窘迫。
裴映之披着一身御寒的大氅,看着鼻尖冻得通红的沈循安,说道:“天寒地冻,两位还是速速离去吧。霜简书局这段时间派人夜巡小镜湖,应当不会在有事了。”
陆渊也不跟他客气,敷衍懒散地朝裴映之点了点头,就要走。
沈循安装作没看见,还想磨叽一会。
“若是还有什么事情,现在不如留个地址。”陆渊眼观鼻,鼻观心,缓缓地说道。
要聊明天再聊,大晚上在死过人的湖边,吹着冷风,也不怕冻成面瘫。陆渊目不斜视地抬腿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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