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驰骋沙场,军功无数。自然希望自己的接班人有狼性,无论性别,血拼竞争。
谁有本事谁就坐他的位置。
沈循安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但他就像误入狼窝的一只羊。
脾气过于好了。
被欺负了也傻傻得不知道。
镇北侯只是摇了摇头,就放弃了对小儿子的培养。
礼、乐、射、御、书、数,沈循安跟这些就不沾边,他唯一的娱乐就是在院子里荡秋千。
陆渊停住了脚步,他敛眉盯向沈循安,“十年前?”
沈循安也跟着他停了下来,“怎么了吗?”
“十年前,天都城瘟疫肆虐。”陆渊眼眸微暗。
看来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他知道的、亦或是不知道的事情。
“你答应林绛雪去凤池宗还有别的原因么?”
沈循安舔了舔唇,似乎不想回答,但是看陆渊那么严肃的样子,还是说了出来,“我的一个朋友死在那场瘟疫里,但是我父母不同意我去看他。”
哪怕他现在朋友成群,但那是封锁在高墙大院童年里的第一个朋友。
他父母嫌弃对方的出身,甚至阻止他们的见面。
可是出身好又怎么样?
只有他的朋友愿意倾听自己情绪,两个孤独的小孩报团取暖罢了。
“所以我对镇北侯府失望了。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点失望就够让他离开家了。”沈循安垂下眼。
陆渊不置可否地抬腿继续往前走着。
按照沈循安的说法,他似乎跟当年的瘟疫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循安把心里淤积的话说出来反而感觉好多了,他打量着周边半闭的店铺门,“陆师兄你到前街来干什么?”
“找人。”陆渊视线落在前方,神情有些松动,蓦然缓缓笑了。
沈循安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群正在玩游戏的小孩。
年纪都不大,还有几个还是光着屁股的年纪。
正互相追逐打闹着,浑身脏兮兮的。
沈循安:“?”
陆渊音色温和:“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已经找到了。”
沈循安不明所以地盯着那几个玩得投入的小孩子。
不过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之后, 倒是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孩子身上都脏兮兮的了。
他们正不亦乐乎地捏着泥人,黄褐色的泥巴把他们衣服蹭得脏乱不堪。
小孩子捏的东西自然说不上什么比例准确、栩栩如生,只是乍眼看过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看见两个陌生的成年人也不害怕,多半是见惯了外人。
孩子们瞅着陆渊两人, 也不说话, 只是好奇地多看了他们两眼。
陆渊低头又看了一眼虽然捏得抽象泥人, 勉强还能看出来是个身着华服的女人。
他朝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语调很慢地询问了一遍他前几日听到了那首童谣, 结果不出所料的得到了一个相同的答案。
翠色衣衫的小姑娘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大哥哥, 她心生好感,脆生生地答道:“是妞妞跟我们说的。”
“那你知道她在哪么?”陆渊很有耐心地继续问道。
小姑娘给他指了个大概方向,“这边走到头左转第二家,门口有个白色小人的。”
她很好心地提醒陆渊:“妞妞家,很吓人。”小脸一副很是郑重的表情,“我们平时都不敢找她玩的。你小心点, 她家里有妖怪的。”
陆渊被她的童言稚语逗乐了, 他忍着笑,同样神色很正经地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沈循安已经摸不着头脑一路了, “陆师兄,你在干什么?”
“查接到的那份委托。”陆渊目不斜视,在狭窄的巷子轻快灵动地穿梭着。
沈循安亲眼目睹陆渊前些日子品茗听书、打马遛街, 唯独对任务委托提不起一丝兴趣。
他挠了挠头,“陆师兄, 我觉得你之前应该是不想管这件事的吧?”
“你感觉错了。”冷漠地否认。
“……”
沈循安真的搞不懂陆渊,想一出是一出。
计划是没有的, 行事是看心情的。
“那份委托跟前街有什么关系么?”沈循安到现在还不知道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陆渊只好飞快地跟他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现在还不清楚有什么关系,只是碰巧离魂之症的女子在小镜湖旁。”
他声音低沉,像在回味什么,“又碰巧看见了可能是童谣里穿着绣服的女人。”
沈循安听到这句童谣里面最刺耳的部分,张了张嘴,不确定地问:“五两五,敛人骨?”
谁家小孩说这种童谣啊?
陆渊给出了他的推测,当时的小镜池还有一位除了穿绣服女人以外的角色——有一位背尸匠出现在了现场,五两五是敛尸的薪资。
沈循安:……完了。
他不妙地想到了临安镇的事情,平复了一下心情,安慰自己没那么倒霉的。
哈哈,自己怎么可能每次都撞上这些特别难缠的邪祟。
他干笑一声,“陆师兄,就我们两个人么?前辈呢?”
明明昨晚还有前辈在回香坊的,为什么要分头行动啊!
陆渊瞥了他一眼,微笑:“你很惦念他么?”
沈循安噎住:“……”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听出了一点点阴阳怪气。
他只是单纯觉得万一出了什么事,三个人终究比两个人安全。
而且那位前辈实力高深莫测,他都看不出对方的修为。
怎么都比他独自带着陆师兄这个半吊子要强啊!
他们按照小女孩指的方向转到另一个街道上,这条路上更显荒凉。
刚刚那条道上虽然道路破损不堪,依旧还是能看出来些生活气息。
这条街道则是房门歪斜,瓦楞翻起,不少窗户格栅上已经缠绕上厚厚一层蜘蛛网。
唯有那个门口有个白色人偶的,看着还算整洁。
近看发现并非是纯白色,而是白中泛着一些淡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也许是时间久了,颜色脱落了。
每个大概也就半米高,一左一右,憨态可掬地做出欢迎姿势。
沈循安头皮一麻,“这是什么?金童玉女?看着也太渗人了吧!”
一男一女的小人也就是五六岁孩童的模样,表情均是夸张的喜笑眉开,看久了却让人心里不适。
陆渊没说什么,只是把目光移到门环上。
门环也不是寻常青铜或是铁制的,是跟门口的人偶一样的黄白色。
“别碰!”一声苍老暴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人急忙从陆渊身边挤了过来,“你是来做甚的?白天不开业,老规矩不知道么?”
他看不出年龄,瞳孔阴翳浑浊,走路却稳健有力,皮肤皱褶如树皮,看起来又很光滑惨白。
整个人说不出的古怪变扭。
老人眼神似乎是不好,他凑近瞅着陆渊,“你是谁介绍来的?敲门是用旁边的这串铃铛的,介绍人没跟你说么?”
他忽然又阴恻恻地笑了:“当然你用也没关系,只是有的客人膈应,你不介意就无所谓。”
陆渊神色冷淡,顶着老者的视线,他眉峰微隆,语气有些不悦,“介绍的人没说,白天你要是不做生意的话,我们晚上再来。”
沈循安不知所措地跟着陆渊又往回走。
“这是做什么生意的?”他站在两人身后,视线受阻,并没有来得及看清室内的布局,那老者就闪身进去关上了门。
陆渊回味着刚刚摸到的门口人偶的手感,“摸起来温润不生涩,局部玲珑剔透,加上……”
刚刚仅仅仓促地一瞥,里面一地骸骨,白莹如玉的东西胡乱堆积在墙角。
陆渊把刚刚看到室内的东西略去,“应该是做骨雕的生意的。”
沈循安见过牛骨、鹿角,猪牙甚至乌鱼骨的骨雕,但没见过这样阴森鬼魅的,“这不会是……”
那句‘不介意就无所谓’的话不怀好意地绕上沈循安的心头。
按那个老人的说法,里面多半是……加了人骨。
陆渊啊了一声,饶有趣味道:“五两五,敛人骨……原来不是钱。”
现在看上去,这更像是指的重量。
两个人从前街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大亮。
与此同时,还有等着他们的陵川渡。
他长发未束,一股子冷厉感弥漫在他附近,周围人绕道三尺,避之不及。
“去哪了?”陵川渡头都没抬,但沈循安清楚明白地知道对方不是再问自己。
他乖巧地后退一步,把陆渊让在了前面。
陆渊本就不想再看到陵川渡,这次主动去寻找委托线索,就是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他眉眼烦躁:“关你什么事?”
陵川渡没有预想中的发难。
他早上发现陆渊不见了之后,便立刻让属下四处搜寻陆渊的消息。
一上午坐立难安,精神紧绷,看见陆渊好好得回来了,那根紧绷的弦才松懈。
昨夜他说了一些不好的话,道歉对他来说终归太难说出口。
陵川渡唇角轻轻动了下,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
陆渊嗤笑一声,他想说些什么。但胃里翻腾灼烧着,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多可笑啊,一个凶手在这假惺惺地诉说着他的担忧。
最后嘶哑地说:“我可担不起你的关心。”
一步一步,擦身而过,楼梯上脚步声决绝地远离。
沈循安瞪大了猫儿一样的圆眼,他震惊不是因为觉得陆渊出口不逊。
而是觉得陆师兄每次遇到前辈的时候,就突然像小了好几岁,变得毫无耐心又……幼稚。
没错,是幼稚。
一种在熟识人面前的破罐子破摔,和懒得伪装敷衍的任性。
他在临安镇之后,对陆渊的认知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前是纯属看不得别人欺凌弱小,对陆渊多有照顾。现在是觉得陆师兄深藏不露,一人可以独挑临安镇邪祟直到增援到来。
虽然现在陆渊身体虚弱,修为大打折扣。但是不妨碍他曾救过自己一条命这个事实。
除了他对陆渊追求萧景春这件事,不是很理解。
沈循安想了想,决定还是坦白从宽,跟陵川渡说明了一下缘由,争取前辈的好感,晚上好搭伴成行。
意识到陆渊是故意避着自己后,陵川渡脸色更难看了。
“你什么时候认识陆渊的?”他忽然话题一转。
沈循安被问得一懵,愣了一会才仔细地搜寻着记忆,他老实地回道:“从我来凤池宗就知道他了。”
陵川渡像抓住了一个漏洞,他急迫地追问:“陆渊在凤池宗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你为何会知道他。”
沈循安有点难以启齿:“因为他是凤池宗里,第一个修炼十年依旧是筑基期的人。”
不是猜想的答案,陵川渡缓缓松开握紧的手,神情恹恹。
沈循安想给陆渊挽救一下颜面,他补充:“但是可能陆师兄只是比较低调,因为在临安镇的时候,我们全靠他才活下来。”这话说的也没毛病,要不是陆渊,在白玉京来之前,一行人就已经做了邪祟的晚餐。
他们能活下来不是依靠白玉京的增援?!
陵川渡将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掩在广袖之下,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晚上,天动异像发生在什么时候?”
沈循安有点奇怪,陵川渡对临安镇事情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他还是有点懵,“差不多就在我们入住的客栈倒塌的瞬间,白玉京的人来之前。”
陵川渡对那天所有在临安镇的修士都进行了调查。
那日,住在客栈的人只有凤池宗弟子。
而这群人中唯一身份有异的只有……陆渊。
猜测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第38章 骨雕
陆渊并不打算跟陵川渡同行, 沈循安软磨硬泡无果后,只好带上自己的佩剑,做足了一切准备才出门。
两人在天色已暗的时候,来到了前街, 这里与清早的冷寂完全不同。
灯火通明, 人影绰绰, 长街未眠。宵禁的消息就跟没有传达到这里一样。
红白灯笼直铺满望不到头的巷子,本就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
陆渊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家骨雕铺, 但不巧的是里面已经有客人了。
对方正一脸严肃地坐在一堆骸骨旁的木椅上,椅背上漆面已经斑驳不堪, 但不影响他坐姿挺拔,一身贵气。
听到门口铃铛的声音,他侧过脸心不在焉地瞥了陆渊一行人。
当视线落在沈循安剑柄上雕刻的凤凰翎羽时,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
陆渊同样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对方。
男人年纪估摸二十来岁,身形高大,长相英俊, 规矩地束着头发, 露出光洁的额头。
早上见过的老头撩起帘子,从后面房间钻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样东西递给坐着的男人, “客人,你看做成这样的如何?”
男人并未仔细看,只是将东西随意收起, 掏出一个钱袋,掂了掂就递给老头。
给的应该不少, 因为陆渊看见老头脸上那喜出望外的笑容。
老头忙完手上的事情,终于有空搭理陆渊他们了, 他朝陆渊手掌一摊,“东西带来了么?”
沈循安:“我们……”只是来问个事情的。
陆渊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沈循安的话。
老头看他们俩人犹犹豫豫的,不耐烦道:“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没有自备东西的话,从我这里拿,就不要嫌价格高。”说罢他撩起帘子又钻了回去。
后面的房间像是他的巢穴一般,冷气随着帘子一窜一窜的。
坐着男人理了理衣服,慢悠悠地起身。他径直走向门口,路过陆渊时停了下来,“两位是凤池宗的道友么?”
沈循安条件反射地握住剑柄,“你是谁?”
男人笑了笑,他朝沈循安说道:“道友不必紧张,在下是霜简书局裴映之。”
他看了一眼店铺老板,压低声音道:“见到两位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就只是想提个醒罢了。”
凤池宗和霜简书局同样身为晧天仙盟的一员,一个出人,一个出钱,利益没有冲突。凤池宗相较于定位颇为相近的白玉京,与霜简书局的关系则更为融洽。
陆渊沉默了一会,像在辨认着对方的意图,他点了点头,“裴道友可知那个老者要什么东西。”
裴映之平静道:“无他,一块人骨罢了。”
“这么说道友是给了他一块人骨了?”陆渊挑眉。
“是,但并不是什么杀人取骨此类途径获得的。”裴映之似乎不打算详细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两位,如非必要,不要在这里定做任何骨雕。”
沈循安环顾了一下四周,“那这么说的话,这里每一件骨雕都是参了人骨的?”
他终于体会到膈应是什么感觉了。
裴映之不再看陆渊,而是抬手撑起下巴,目光冷冽地看了一眼沈循安。
他面容端正,高鼻薄唇,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味道,沈循安被他盯得有点紧张。
“裴兄,为何一直看着我啊。”
裴映之闻言便垂眸看向地面,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没什么,看你有些眼熟罢了。”
他因支撑下颌,束紧的箭袖往下滑了滑,露出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
沈循安看着那道伤疤,又想到对方的姓氏,顿时瞳孔一缩,如遭雷击。
裴映之好脾气地提醒了一句,“已经很晚了,两位还是赶在二更前回去吧。”
没有等两人的回话,就直直出门,沉重的木门遮盖住了他的身影。
沈循安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等得不耐烦的老头引着去后面的工房,他呆愣愣地走着,脑子里面还没转过来。
骨雕师一般都有自己的秘方,如何处理骸骨,用什么样的雕刻刀,何种材质混加会得到更洁白如雪的骨雕。
老头并不在意自己骨雕的秘密暴露,只是搬来一个箱子,问道:“你们想要什么样的?”
他像对待无上的珍宝一般,将箱子里面的东西拿了几个出来。
“这是回香坊舞娘的小腿胫骨,啧啧啧,拿到这个的时候,她正是如花绽放的年纪。”
老头自己回味了一番,见到两个人都没啥反应,又说起下一个,“这个呢,走镖人的左臂肱骨。瞧瞧,只看骨头,都能看出相当孔武有力呢。”
“也不喜欢吗?那看看这个,可是好东西,早夭婴儿的胸骨,曾几何时,骨头底下就怦怦乱跳的心脏。”
沈循安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看着被当成商品摆出来的同类骨头,觉得隐隐作呕。
老友介绍了半天,见到陆渊他们还是无动于衷,啪地一声地合上箱子,眯起眼睛,“你们到底买不买,怕不得来捉弄我的?”
他顺手抓起一旁闲置的骨雕刀,意有所指地说道,“在前街那么多年,还从来没人敢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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