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的事情,是袁祈知晓真相后断然不能同意的。
袁祈心头火烧一样,情绪直接冲上头憋红眼眶。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音色透着压抑的沙哑,咬着牙说:“我知道你的算计,我也知道这次事背后的明灵是你。我忍着你,纵着你,跨越大半个祖国跟你从建安到可可西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用纪宁回答,他自己接道:“因为我想听你一句实话。”
袁祈目光闪动,深深望着他。
“纪宁,我只要你一句实话。”
“对不起,袁祈。”
纪宁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补偿对方,一切原由起于他的私心。
“我会……”
他垂在身侧双手抑制不住颤抖,纪宁不知道这幅身体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应,只能紧紧咬住嘴唇克制,至到牙齿切进皮肉……
他本就是灜祈用一捧土和一捧泉水做出来的东西,生来就没有情也没有心,不懂体谅,不念过往……
对方死后,他懵懵懂懂活过数百年才明白什么是思念。
后来他在齐寿松的指点下生出执念,尽管如此,可他对于自己要走的路一直都很清醒。
没有迷茫、没有犹豫,灜祈创造了他,他身上也有对方的慈悲和无情。
当纪宁发觉,世间所有文物随着他的诞生而有了生灵能力时,心中短暂一瘆后并没有太过纠结,因为自负有能力处理这一切。
他想见那人一面,见面以后
尘归尘土归土,等到他瞑目,世间千万明灵也将随他消失。
自己为他而生,也为他而死。
他一直坚定的选择这个结局,从未动摇,从未犹豫……
但此刻,他堪称漠然的决心却在袁祈一声声逼问下开始动摇。
纪宁开始后悔当初不该,不该为一念私心让袁祈遭受眼下这些痛苦。
袁祈预料到纪宁后边的话不会好听,强行打断。
“闭嘴!”
他太了解纪宁了,说来说去,不过是让自己忘记他罢了。
这不是袁祈要的结果,他再次选择妥协。
“既然你不愿意坦白,那我问你。”
“你说你的执念,是再见我一面。”
“再见我一面要做什么,要我亲手将你镇压吗?”
纪宁霍然瞪大眼睛,没想到袁祈竟聪明至此,连这一步都猜到了。
袁祈对他的表情尽收眼底,长长出了口气。
山鬼没有转世,死后连天墟都不入。
纪宁如果想要再见对方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钻天地规则空子——
犹记得对方说过:当最早的文物生出执念,铸造者会因有镇压之责而脱离天地重生。
山鬼重生,是为了镇压他。
而他,在见到对方那一刻,就注定要消亡。
这是天地规矩的闭环,这是他在这向死而生的规律中注定的结局。
袁祈握住纪宁颤抖的手,指尖抬起他下颌逼纪宁直视着他。
他已经回避的够久了。
这是袁祈第一次看见纪宁露出这幅表情,仿佛在极度克制这幅身躯承担不住的悲伤和痛苦,唇上印下血痕,连眼里都弥漫水汽,稍微一碰,就像用碎片拼好的瓷器一样再次碎掉。
袁祈心疼他折磨自己,拇指抚过唇瓣,让他松口给自己留下喘息时间,不忍心再去逼他。
“世间所有文物都有实现执念和强行镇压两个消亡方式,但你没有,对不对?”
纪宁身为一切“罪孽”源头,他的结局只有一种,那就是被强行镇压。
袁祈再次长叹了口气,是对自己的一再妥协的无奈。
愤怒、难过、悲哀、诸多负面情绪压下来有千斤重,可他却在对方难过时什么都不顾,顷刻间溃不成军的投降。
“当年山鬼献祭铸成九鼎,而你不知怎么成了九鼎的灵。因你有了执念,所以这世间文物皆生出三千烦恼,蜃楼是你的帐,也是你的心魔。那些失踪的人根本没有危险,他们只是被你的帐藏起来了是不是。”
“你故意留下白玉京的线索,把我引到这里,是要我镇压你,结束这一切对不对?”
纪宁的指尖还在颤抖,但被袁祈温热的掌心包裹着,让他几乎落下眼泪。
这次终于缓慢松开口,从喉咙深处低低发出一声“嗯”。
“你真的想死吗。”跟先前的咄咄逼人不同,袁祈温柔问:“你舍得离开我?”
“你没有罪孽,是我有,是我勾引的你。”
他已经不管自己是灜祈还是袁祈了,“明灵的存在不是你的错,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我们并肩偿还,一辈子不行就两辈子,两辈子不行三辈子……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给自己下往生咒,等我死后,再度转世时,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再次爱上你。往后的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
“阿宁,这样的承诺,行吗?”
纪宁听着海誓山盟终于抬起眼,定定看向袁祈,瞳孔颤了下,眼里的情绪随即如潮水般退却,连之前的痛苦悲哀的神色都消失了。
他像个跌入泥潭的泥人,在竭尽全力的挣扎后终于被吞噬,消解,失去了所有手段和生机。
“晚了。”
他盯着袁祈的眼睛,“已经晚了,袁祈。”
“什……”
没等袁祈反应,纪宁直接拉着他的肩膀仰头吻了过来。
这是纪宁第一次这么主动,袁祈下意识瞪大眼睛。
急促又秘籍的亲吻落在唇上,像是有千万般不舍的要把他融进血肉之中。
袁祈扶住他的后脑回吻过去。
纪宁身上渐渐飘起点点青光荧光,像是漂亮的萤火虫,汇聚在两人间流转成温和的光带。
他的发梢在青光中缓慢延长,由黑色变成了漂亮的银色,两人情侣的羽绒服也转为了青色长袍落地。
袁祈当即察觉到了不对,因为摁在肩膀的双手逐渐失去温度,成了金属冰冷的温度……
但这时候已经晚了,他浑身的力气随着亲吻被抽干净,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受控制一起被拉离出来。
他想要留住,但却动弹不得。
袁祈长大眼睛瞪着面前雪白长睫,纪宁就在他的面前,眼睁睁化为青光和周围飘散的那些一起在大殿的铜鼎上汇聚成虚影,长发胜雪,缓袖如盈。
袁祈曾经见过这幅模样,他的心轰隆沉下去,猝然向前追去。
脚尖刚踏出半步,金色梵音刹那间自体内升腾,吹起他的头发,照亮脸上惊诧。
这是往生超度的经文,是松木转经轮上镌刻的轮回。
与此同时,星图自脚下张开,白玉台阶变为星罗棋布的天河,饕餮纹从胸前浮现……
河图、洛书、转经轮、昆吾剑……
这几件象征太平盛世的上古之物此刻不受控制的从他体内飞出,像是受了指引般齐聚大殿围绕在九鼎四方。
细细青线在其中连接,随即大殿上的一切都变了颜色,
青铜鼎足下,古老密文显露,一圈又一圈,一直蔓延遍整个宫殿。
袁祈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浑身力气被抽空,他震惊瞪着前方——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自以为把纪宁的计划全部看穿,能够劝对方放弃计划回到自己身边,殊不知自他携带四件文物踏入天墟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
强行镇压,并不需要征求他这个“铸造者”的意见,甚至不用他动手……
从两人相识,所遇到的每一个明灵都在纪宁的算计之中,纪宁早在千年以前就安排好了此刻结局。
自始至终,他只是可悲的工具。
纪宁虚影飘在空中,弥漫了整个宫殿的法阵俆徐转动,由四物牵引,无数黑色利刃从地底生出,贯穿他的身体搅碎那副身躯。
身体被切割成无数块,那张按照袁祈喜好而生的脸也有了裂痕。
九鼎自远古乱世而出,镇九州,唯有盛世龙脉能平息。
他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才等到能让那四件文物齐出的这个千载难逢的盛世。
他相信,自己死后,袁祈可以在自己选择的这个世界中妥善并安稳地度过余生。
随着纪宁身躯破碎,青铜鼎上遍布细纹。
“纪宁——!!!”
袁祈双目猩红瞪着前方,九鼎裂开——这是被强行镇压的征兆。
纪宁一旦死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四肢因为拼命扭动而咔嚓作响,他手脚并用往前爬,指甲都掀开了,浑然不觉着疼。
古老大殿的甬路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袁祈爬到九鼎下时,脸上已经被水浸湿,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抻长脖颈冲半空中弥留的光嘶吼。
“你给我停下!给我回来!”
纪宁并不是被第一次挫骨扬灰,这样的痛不至于遭受不住,只是袁祈撕心裂肺的哭喊叫他稍稍睁眼。
他的眼皮上有一道深深裂痕,青色瞳孔如幽暗的琉璃,在剧痛中最后艰难又深深看了眼袁祈。
风声、裂痕声、倒塌声……还有袁祈声嘶力竭的吼声。
纪宁知道一切都将落定。
他并不怀疑对方那个生生世世的承诺,也相信对方真心。
只是他不能。
在这场明灵和人类的纠葛中,双方都是受害者,只要他活着,这场罪孽便永无休止。
刘玉茂、李威军、李明、包括袁祈……
古往今来,他见过太多因明灵而惨死的人,也见过太多因人类而痛不欲生的明灵。
人之力终究敌不过天之力。
孽障因他私心而起,也该由他而终。
灜祈用性命守护九州,不能毁在任何人手中,更别说自己。
袁祈眼睁睁看着纪宁化为点点星光消散,他捂着胸口,疼的几乎要昏过去,挣扎着倒在大殿上张大口艰难喘息。
整个白玉京随着铜鼎纪宁消失而地动山摇,像是终于等来了自己入土为安的结局。
袁祈看着蟠龙的爪子掉下来,鸟兽从墙壁中飞出在室内不安的横冲直撞。
他的意识在消散,记忆变得模糊。
袁祈紧紧咬牙,维持住最后一丝理智,尝到齿缝中渗出的带有咸味的血,在地动山摇间扯下脖颈上的玄圭。
玄圭握在手中顷刻化成锋利的刀,他抬起手臂,刀刀见骨,血肉淋漓,艰难又一笔一划刻下“纪宁”两个字。
当年山鬼用玄圭在九鼎之上镌刻天地规则,因而玄圭跳脱出规则约束成为了其一部分。
用玄圭刻下的字,能够不受九鼎约束,在任何情境中都能保留出来。
最后一笔落下时袁祈身下已成了血泊,他无力倒在地上,意识模糊前,脸上却露出一个堪称疯狂的笑。
“忘记你是吗?”袁祈咬牙切齿,“你做梦!”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章完结啦!
二哭山在闵县最北边,山势不算陡峭,东西一大一小两个山头遥遥对望。
有关这两个山头的由来也有故事——传说天上有神仙打架,被元始大帝双双砍下头颅落于此处。
神仙心里悔,身首异处后夜夜啼哭,“二哭山”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这只是民间说法,但是一传十十传百,即便到了如今新时代的晚上,附近村里的人都不敢上山。
夜黑风高,乌云遮住天边玄月,“二哭山”山坳的树林里,一行十几个人正摸黑往前走。
他们将手电筒光压得极暗,说话非常小心,只有登山鞋踩着满地枯叶咯吱作响……
走在最前方的高个男人身材匀称挺拔,后方光无意晃过侧脸时,高挑的鼻梁和惨白脸色激的观者心中一惊
跟在他身后的矮胖中年男人手里拿张地图,边走边看着树枝地势辨别方向。
走到山坳低处时,最前方男人抬手做了个止住动作,跟在后边的人当即会意,跑上前来递过一把洛阳铲。
铲子进地后带出一捧泥,男人半蹲着抠了一块土放在嘴里品了品。
“就是这里。”
他用树枝在地上圈了个圈,拿地图的矮胖男人面色一喜,当即挥手指挥,“快挖!”
外行人眼里,二哭山埋着两个神仙的头。
在内行人眼里,这可是不可多见的双墓葬墓室,看土质,得是汉以前的。
铁锹声混着挖土声在山坳中断断续续响起。
高个男人明显是个技术工,定完位置后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抽烟。
矮胖男人是这一群里领头的,走过来时嘴里也叼了根烟,看着明灭火光打在对方惨白脸上,眼底那颗小痣似乎都被染成红色。
这位大师在业界非常有名,他好不容易托好几层关系才找来,帮忙分金定穴。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惊叹于大师好看的皮囊。
这样的好看不同寻常,带了些惊心动魄的味道,尤其是在阴沉的晚上,更像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胖男人被自己想法激起冷颤,引得“大师”抬眸看来。
大师见他紧张,面上表情和,轻轻一笑,那张缺少血色的脸霎时间如沐春风。
胖男人给自己找借口,“这声儿可真难听啊。”
从太阳落山开始,传说中的“鬼哭”声就一直回荡在山坳中。
大师抬头望向远处,“风吹石头,古人用来防盗墓的手段而已。我还曾经遇见过阴兵过道,当然,也是一些古时候简陋的投影而已。”
“您见识真广。”胖男人弹弹烟灰,走到他身边恭维:“我从刚开始见您,就觉着您与众不同,跟那些骗子不同,有股世外高人的范儿。”
“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也跟别人合作过,要不然看的不准,要不然就是满口要价,都特么一群骗子。咱们这行不说外边的条子,光内里这些骗子就够自己人喝一壶的,前两次我都气的想报警!”
大师笑了笑,对于他这种被“黑吃黑”还想报警的行为不予置评。
胖子觉着他面善,又继续说:“等干完这票,咱们休息段时间,下半年我还有个更大的墓,传说级别,大师可一定得赏脸,除了您,我真是带谁去都不放心。”
“好说。”
大师弯腰将烟蒂插进土里灭掉,手腕在低头时露出一小节白色纱布,黑夜里没人发现又被他不动声色拉袖子遮住。
“你们定好时间,提前半个月通知我就行。”
胖子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有手艺不说,要价还低,一点架子都不摆。
“我看您这脸色真差,昨儿个没睡好吗?”
“我贫血。”大师摸了摸自己脸颊,“天生的,治不好。”
那边人干活飞快,没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一声金石相撞声音——铁锹铲到了坚硬石头。
大师跳下坑去看了眼,确定是甬路。
离天亮还有好久,这一趟没耗多余时间,看样子一晚上就能完事儿。
胖男人赶紧指挥钻孔,脱下背上背包拿小型炸药出来,准备炸一个破口再往里挖。
炸药刚拿到手,一束强光手电打到脸上。
他拿手去挡,没等反应过来肩膀被别住直接摁在地上。
耳边传来中气十足的震慑。
“别动,警察!”
十几个人被冲出来的警察迅速制住。
胖子的炸弹掉到了地上,以狗啃泥的姿势和新泥亲密接触,边挣扎嘴里大喊。
“警察叔叔,我是良民!”
靠着树的大师挠了挠眼角,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一群盗墓的都还算老实,警察从冲过来到稳定局面没用上五分钟,现场手电筒和工具散落一地狼藉。
领头的警察朝大师走过去,远远抬起手。
“您好,袁组长,我是渑省南区刑侦队支队长王辉。虽然在一个院里办公,但咱俩一直么机会见面。”
大师扫了眼震惊的胖子,点头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幸会王队,第八组,袁祈。”
王辉带人将盗墓团伙押解上警车,红蓝交替灯光中,他和袁祈并肩朝车里走。
“这伙惯犯在这片逃窜六年了,滑溜的很,这次要不是袁组卧底,我们还真不好人赃并获”
“王队长太客气了。”袁祈说:“第八组的存在,不就是为了配合咱们刑警同志抓捕,领着政府工资呢,职责所在。”
“袁组长家在哪儿,我找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家就在市局旁边。”袁祈说:“你们回局里把我捎过去就行,正好天快亮了,打上卡继续上班。”
“啊?”
王辉以前只是听说这人拼命,从来没见过,没忍住调侃,“刚结束这么大案子,也不休假陪陪老婆孩子,不怕跟你闹离婚啊。”
袁祈跟着王辉上车,在副驾驶坐好系上安全带,“哪有什么老婆孩子,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休假也是一个人窝再家里冷锅冷灶的,不如在办公室跟一群猴崽子工作热闹。”
“您这样的都还没对象?”王辉难以置信,“一定是眼光太高太挑了。”
袁祈自嘲笑了笑,“我有病,不想拖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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