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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物有执念(相与步于中庭)


“以防万一嘛。”陈县长悻悻笑,“我本来是想,万一咱们晚上下山,起码还有个照夜路的东西。”
袁祈将手电筒一收,并不打算放过他,手臂搭在对方肩膀,借助高度优势将陈县长强硬摁入山洞,回头道:“我们三个进去,麻烦两位在外边照应一下,如果一个小时内我们还没出来,就麻烦帮忙报个警解救解救。”
“领导,领导……”陈县长嚷嚷:“您快放过我吧,我怕黑,我出去接应你们,我帮你们报警。”
袁祈单手打开手电筒,牢牢将他夹在臂弯中,“怕什么,咱们这不是有手电筒吗,不怕不怕,很快就有光了。”
琥珀跟在袁祈身后,山洞狭窄,再次将他仅有的退路堵上。

“袁祈。”山洞四壁凹凸,出口的话无论声音大小都有涟漪回声。
琥珀说:“这里边有血腥气,还有酸涩不好闻的味道。”
袁祈搂着陈县长,打量四周洞窟同时注意脚下,问:“不好闻的味道是指什么?”
琥珀道:“大概是你们人类常说的邪术。”
陈县长被夹在臂弯,闻言下意识望向琥珀,这句话里值得注意的点太多了,心想为什么是“你们人类”,还有“邪术”。
“嗯……”
袁祈用手电筒扫过地下驻足,寂静山洞中抽冷气的呼吸声十分清晰。
沉默半晌,他才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力不从心说:“我大概,看到了……”
袁祈脸上肌肉不和谐抽动,皮笑肉不笑回头,琥珀循着视线又顺手电筒光看去,面色未变,瞳孔骤缩。
陈县长也在同一时间看到,嗷的叫了一嗓子后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如愿晕过去。
眼前场景让两人一明灵都怔住了,许久没有动作,山洞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袁祈望着眼前场景,深呼吸后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再次将手电筒光挪过去——
前方地面堆积满无数头骨,上下叠了好几层,这样的数量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不是得了失心疯,他们进入了什么远古的祭祀坑。
琥珀哂笑,“你们人类……真的是……”
对同族都能下这么狠的手。
袁祈心说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将光收回,落到最靠近的这片头颅上。
这些头颅的切口很整齐,看样子当初都是劈砍下来的,表层有机组织原本还保留着,但由于刚才一惊一乍的说话和呼吸引起洞内空气颤动,年代稍微久远的那些,表层就像堆砌的粉末一样簌簌从脸上震落,露出下方泛黄的骨头。
这些头颅不知道积攒了几个朝代,密密麻麻一片,年份最久远的还是长发装束,尽管五官已经看不清了,但还有几缕黑发稀稀拉拉缠在脑袋上,很有恐怖的气息。
袁祈半开玩笑对琥珀说:“你看,这里有这么多你喜欢的拼图,人间仙境。”
琥珀抱着手臂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仙境你个鬼。
在皮肤粉末往下扑的细微沙沙声中,袁祈举起手电筒往远处挪看这人头长廊究竟通往何方,没等挪出去一米,就看见整具人体趴在上方,惊呼:“影青!”
躺在头骨堆上的,正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影青。
袁祈顾不得是否冒犯死者,那些原本就嘎嘣脆的骨头被踩得飞溅四散,冲进去将昏迷的影青扶在怀中。
“影青。”他握住对方手,并没有感觉到多少体温。
影青双目紧闭,浑身没有伤口,但同样也没有心跳。
就在他焦急时,后方倏地传来轰隆响声。
袁祈心下一沉,琥珀已经察觉到情况情况,目光凌冽,在陈县长没来得及看清时已经像风一样冲出。
洞口亮光像日食一般,随着推过来的巨石被啃噬消失。
祭司站在洞外,面具后的那双眼中透出目光幽幽射进来。
琥珀抢在彻底封住洞口前探出一只手,葱根似的指尖把住巨石,她原本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推开这块石头。
但是,就在她手触碰到时,接触位置打出一连串电花,发出滋啦烧焦声。
琥珀浑身力气都好像被封印回了身体中,
她被迫趔趄两步,被迫后退,捧着焦黑的手指,漂亮的眉头在轰隆声中紧蹙,眼睁睁看着洞口被堵上。
这块石头后方有上古留下的巫术。
浡婆族诞生于山神时期,它们代代相传下来的东西即便是她也无法破除。
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万全准备,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
袁祈蹲坐在地上,怀里扶着影青,手电筒朝路口方向为琥珀照路。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回,琥珀沿着来时的路回来了,手上带着焦黑的灼伤,皲裂开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
她居高临下,冷冷睥了旁边陈县长一眼,对袁祈说:“洞口被堵死了,我没办法打开。”
袁祈掏出手机,不出意外,信号格里是空的,
他眼眸着低垂,又探了探影青鼻尖的气息。
“先不管那些,你过来看看,影青到底怎么了?”
琥珀“嗯”了声,漂亮的旗袍下摆摇曳扫过枯骨,状若无事咔嚓踩了过去。
她在袁祈面前蹲下,指尖在影青眉心探了探,“死不了但可能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被什么东西给缚住了。”
“这个浡婆族还真是有意思,连你和影青都招架不住,你的手没事吧?”
琥珀随意瞥了眼,“没事。”
袁祈轻出口气,“我那外套虽然有点脏,但你将就着找块干净的地方撕下来包一包伤口。你们都是跟着我出来的,来的时候俊男靓女,回去也要体面。要是都负伤而归,我怎么跟我老婆交代。”
琥珀当然知道他说的“老婆”是谁,但此情此景下,并没有接他的玩笑。
“袁祈,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这些人的东西,只能困住我跟影青,却杀不死我们,但你没有食物和水源,最多能撑三天。”
“谁说没有食物。”
袁祈说着,在手电筒昏光中望向已经被面前场景吓懵缩在角落的陈县长,扯出一抹诡异又带点残忍地笑。
“除了我之外,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
琥珀:“他又变不出粮食。”
袁祈:“但我说的是食物。”
琥珀了然“哦”了声,冷眼旁观。
陈县长突觉气氛不对,惊恐对上袁祈意味不明的目光。
好似在无人窥探的黑暗中,看到厉鬼将身上披着的人皮撕开,毫不留情显露出丑恶的内里。
“领……领导……不是……”
他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脚后跟因为打滑擦了两三次才成功起身。
“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袁祈将影青背起来,背出头骨丛范围将人放在相对干净地方,小心扶着头让他倚靠在石壁上。
“别装了陈县长。”
他捡起地上手电筒,“我把你带进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从跟我们进来开始,你就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出去吧。既然都做好坦然赴死的心理建设,就应该能接受任何死亡的过程,毕竟人性可是经受不起检验的,人在极端情况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之前是因为没有找到影青,所以他不敢贸然惊动,现在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他也不用再藏着掖着。
袁祈:“我很好奇,我们跟你们无冤无仇的,为什么就这么想要我们的命,难道……”
他故意停顿了下,“这跟破解山神的诅咒有什么关系吗?”
袁祈身上复杂的人性一直很难让人定义他是个好人好事坏人,陈县长盯着他那张精致的脸皮,时间稍久,心中缓慢升起不真实的恶寒。
他下意识往后退,直到手碰到石壁退无可退。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袁祈皮笑肉不笑道:“我刚才要带你进来的时候,那个祭司跟老头连管都不管你,怎么?难道你们这儿的杀人犯普遍当自己是舍己为人的大英雄,通通以牺牲自己为使命。”
“还是说你压根就不是村子里的人,死了以后连祖坟都进不去,所以他们也不在乎你是生是死。”
陈县长的目光缓慢变了,自下而上冷冷盯着逼近的袁祈,嘴里却依然重复。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要是没猜错,你也是村子里的人,但你为什么能不受山神诅咒束缚离开村子,你既然都离开了,为什么又要回来,跟这次的山神祭有关?”
袁祈垂下头,陈县长被彻底笼罩在阴影当中,狭窄山洞内,空气愈发逼仄。
“阿来告诉我,‘祭司大人说:这次结束之后,就不会再有山神祭。’”
“为什么你们如此笃定,这次跟以往的祭祀有什么不一样?还有就是,阿来的父亲,还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都去哪了?这里的人头,是谁的?是你们一起杀死的村里的青壮年,还是说。”
他轻飘讽刺:“还是村里的青壮年已经找到了打破诅咒的方式,带领孩子门逃出生天,留下外边这些老弱病残的拖油瓶,等待着……”
“不是!”
陈县长再也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不得不说,袁祈最后这句话,误打误撞戳中了此刻陈县长心底最柔软的那块肉。
“他们并没有抛弃村子,他们没有,”
“他们是英雄,他们才是村里真正的勇士!”
“哦?”袁祈终于激他吐露真相,稍稍退开,让光透进来。
“那你们的英雄都干了些什么光荣事迹,以至于全军覆没。”
事已至此,陈县长不再伪装,狠狠瞪着面前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袁祈都死到临头了,还能这么淡定。
陈县长双手扶着身后石壁缓慢滑下,嘲讽十足地冷笑了声。
袁祈说的没错,从进来开始,他就已经接受自己要死在这里的事实,但能拯救全村的人从此脱离苦海,他死得其所。
陈县长扬起下巴盯着眼前地上,昏黄的手电筒光和明暗交错的石壁,手腕垂在膝盖上,轻飘道:“你们这些生下来就能够自由选择命运的人,根本就不会懂朝不保夕的惶恐。”
袁祈:“我确实不懂。”
陈县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袁祈:“行。”
他捻动手指,从兜里摸出烟盒,叼了支烟在地上直接坐下,摸打火机时候没摸着,于是就地取材用冥火鉴匣点上。
琥珀在他身后,手上伤口已经用袁祈外套缠住,抱着手臂靠在那里。
陈县长闻到烟味,眉头细微一皱,问:“能给我一根吗?”
袁祈大方将烟盒递给他,并配合点上。
陈县长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的除了烟圈还有埋藏前年的秘密。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大禹还没有建立夏朝,在这里的无数山之中,有一座格外高的山,高到能够探进白云之中,我们都叫坎纳山。‘坎纳’在浡婆族语言中,是无穷的意思。那是山神住的地方。”
袁祈问:“白山神?”
陈县长:“对。”
袁祈问:“你们见过他?”
陈县长转头漠然地转头望向袁祈,一般人在他们提起这么久远的事情,尤其是提到山神时,总会觉着他脑子有问题或者是妄言。
结果袁祈毫不费劲就接受了神明的存在。
“你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袁祈微微一笑,掐着烟屁股指点,“你讲你的故事,靓仔的事情你少管。”
陈县长:“……”
反正已经被堵在了这里,袁祈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了,继续说:“那时候的天地,没有现在这样仁慈,洪水、猛兽、天火……灾难不时降临人间,人类就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
“后来为了躲避洪水,浡婆族人迁徙到了离神明最近的坎纳山下,我们建起高台,向神祈祷平安。”
袁祈:“嗯……”
远古时期,大多数巫类活动都是这么开始的。
“然后神就带着使者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袁祈:“什么?”
他一瞬不瞬盯着陈县长,心说这个神这么随便的吗?
不由开始怀疑这个白山神真的是山鬼吗?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灜祈独守大荒山千万年,以至于创造出了纪宁来陪着自己。
他应该是没办法离开的,又怎么会听这么一群人唱首歌就显灵。
袁祈问:“你知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白山神是什么模样?”
陈县长道:“神灵相貌,岂是俗人能窥视的,山神降临时戴了面具,我们谁都没有见过,但他身边的使者……”
说着,他欲言又止望向袁祈。
袁祈微滞,似乎想起什么,赶紧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照到那张从贴吧里保存下来的,他跟纪宁的“合照”,递到陈县长面前。
“是这个吗?”
琥珀探头看了眼,又怀疑地望向袁祈。
陈县长端起手机仔细端详,随即张大眼睛,半晌后又释然似的苦笑说:“果然是。”
在祭台前,他看见袁祈微信聊天框的头像时就怀疑过,但当时只觉着相似,但当时根本没有敢往深处想。
陈县长说:“山神的使者重生了,那山神也一定复活了,但已经晚了,我们就要成功了,就算山神也来不及阻止。”
袁祈接回自己手机,“你大可先不必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回答了我问你的问题。。”
陈县长肩膀垮下,轻轻叹了口气。
袁祈继续刚才话题,“你说山神的使者死过?”
纪宁从来没对他提过,关于自己死过的事情。
确实在袁祈先前的梦境中,纪宁刚开始,是被以人的形式塑造出来陪在灜祈身边。
那他又为什么会变成明灵?
陈县长靠着身后石壁,消极道:“据说,山神为了铸造九鼎,在业火中归了天地。他的使者随即追随他,献祭了九鼎。”
陈县长的话就像是一根线,将先前那些散落成珠的话语串在一起,成为了贯穿古往今来名为真相的东西。
“献祭。”
袁祈低喃重复了一边,寒意随之自脚底缓慢攀升到后背。
这两个字背后牵连的真相让他像是被蓦然扔进了三九寒天,快要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他深爱着纪宁,所以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纪宁说过:“我是明灵。”
纪宁说过:“有一个人,我想再见他一面。”
纪宁说过:“我已经没有再让你复活一次的能力了。”
纪宁说过:“倘若最古老的文物生灵,铸造者便会因为有镇压之责而脱离六道重生。”
袁祈仰起头,胸口很闷很堵,堵的他要窒息喘不过气来,又抽丝般的疼。
“倘若最古老的文物生灵,铸造者便会因为有镇压之责而脱离六道重生。”
袁祈轻轻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克制着抽动了下鼻子。
诸多种种,他终于明白了。
山鬼并非常人,生于天地死后也当归还天地,根本没有转世这一说。
是那个人,舍弃了血肉、舍弃了轮回、将自己献祭给了九鼎,成为一只行尸走肉的明灵,只为再见他一面。
袁祈笑了,昏黄手电筒光下,他用掌根摸了把脸颊。
此刻什么瀛祈什么袁祈他都已经不计较了,心里只有疼,难以名状撕心裂肺的疼。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纪宁站在他面前的模样。
原来为了那句“你好”,他足足等了四千年。
四千年孤苦,四千年跋涉,四千年寻觅。
历代帝王所追求的永生,于纪宁来说是凌迟的刑。
山洞内再次安静下来,陈县长和琥珀都不知道袁祈突然间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一时间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深深出了口气,像是溺进深海里的人,在临死边缘浮出水面呼出的那口气。
他用近乎变态的理性和自持将内心翻涌出的光怪陆离的情绪压下,掐灭了烧到手的烟头,盯向陈县长问:“这些,跟你说的,山神诅咒有什么关系?”
陈县长警惕打量他,短短几分钟,袁祈给人的感觉已经变了,如果说原先还收敛着心底的戾气,将一切情绪内化。
现在他把自己所有的阴暗都不折不扣展现在脸上,并且本人还未察觉。
陈县长喉结滚动,继续道:“那时候洪水天火同时降临,整个村子几乎灭绝,就在穷途末路时,山神出现了,他挥了三次手,第一次,驱退洪水,第二次,散了天火,第三次,降下赐福……”
陈县长说到这里,脸上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倒在地上的人又站起来,身上的伤口快速愈合,断肢重生,被毁掉的山川一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所有活下来的人,匍匐在地上长久跪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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