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涼靠在门边打量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脖颈,还有为数不多留在晨衣外正开始泛红的皮肤,破天荒有了耐心:“怎么不对?”
面对这种回复,男人则是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抬起头指责道:“做这种事情,是要……是要经过对方同意的!”
可对方闻声却径直走过来,再次将他围在这个狭小的角落,嗓音温柔却是最难回答的逼问:“那你讨厌吗?”
“我……我当然……”唐烛将那些几乎脱口而出的逞强咽回去,红着脸偃旗息鼓。
讨厌吗?
他试图回忆那段恍如梦境的记忆,包括那些皮肤与感官残留下来的气息与味道,还有自己靠在付涼怀里,听见对方与自己一样快速搏动的心跳声。
唐烛知道了答案,但他不敢说出口。
可惜比他年轻几岁的大侦探却十分“胆大妄为”地抬起手指,轻轻蹭掉男人过分红润的唇瓣上的水珠,随后轻声建议:“眼睛也很红,你该去休息了。”
他其实觉得早该如此,拉开与青年的距离,弯腰把自己脱掉的衣物抱在怀里,闷声闷气道:“那你……你出去……”
青年也弯下腰,再直起背脊的时候递给了他一只被遗落的黑色衬衫夹,随后快速说:“不用谢。那么待会儿见,唐先生。”
唐烛抱着一团衣服,手里抓着那根潮湿的衬衫夹与腿环,在原地目送青年离开。
待到那人即将关闭房门时,才闷声道:“变态…流氓……”
回应他的是轻巧的门锁闭合,以及一声带着笑意的:“晚安。”
浓郁的睡意和熙攘的梦把这段睡眠的时间拉地很长。
等唐烛摸索着下床喝第一杯水时,管家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午餐。
她看着他小口喝水,忍不住奉劝:“多喝几口吧少爷。”
不等他发问,对方继续说:“午餐就摆在厅里,可是如果现在出去的话很有可能会和维纳大人一起吃。”
唐烛瞬间皱起眉:“维纳大人来了?他、他怎么会来红山街?”
管家小姐点头:“是啊。您睡觉的这段时间,外面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
“毫不夸张。”她走到窗台处,隔着葱郁的花推开窗户。“听见了吗?外面的声音。”
唐烛侧耳细听,果然捕捉到楼下不远处沸沸扬扬的交谈声。
“现在已经很小了,因为一小时前小殿下从二楼摔下去一盏价值不菲的古董杯子。”管家小姐关闭窗户,十分肉疼地撇撇嘴。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跟过去往下看,发现那些人形形色色,像是不只一处来源。
“因为今天凌晨的时候,小殿下让人送出去了一封信。”管家小姐如实道:“虽然不知道具体写了什么,但是好像是关于早已去世的老伊万。”
不等唐烛反应过来,她靠近些,虚着声音说:“没想到一朝风光的传奇人物,死后被人查出以前所有的成就全部是窃取别人的。而那个受害者也不是别人……”
“就是他的亲女儿,伊万小姐。”
维纳读完那页信纸,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我拜托你了,亲爱的侄子。你以前只是会把信送到亨特那里,怎么今天还送了报社一份。”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真相让一个人或者一万人知晓,对我来说都一样。”青年坐在沙发上抽烟,翻看着空屋送来的新地图。
“是啊。来来来,让我们仔细看看你写的。”金发男人很不客气地朗声读。
“据推测,老伊万离开星洲后抵达美洲北部沿案,在那里他携妻女居住在贫民窟,靠着妻女贩卖农作物生活,也就是那时候伊万小姐培育出了新的玫瑰品种。
可后来的一场暴雨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因为泥石流后,很多贫民甚至奴隶在河谷发现了黄金。于是老伊万便陷入了疯狂的淘金生活,在此期间,他不顾妻子生病,导致伊万小姐的母亲惨死异乡。”
维纳读到有些想笑,在这里停了下来:“艾伯特,你是在写小说吗?”
他把信纸拍进身旁的大卫怀里,哭笑不得地说:“你…我真是发现我开始不懂你了。你以前只会说简短无趣的谁死于什么,从不会写这种谁因谁而死。你知道吗,你的这几百字小说,几乎让伊万家族一夜之间濒临破产。”
“那你知道我写小说是跟谁学的吗?”青年靠着沙发背在地图上圈圈画画,恹恹道:“老伊万的自传。”
“我是问你跟谁学的吗???”维纳皮笑肉不笑,最后吸口气对身旁的人说:“来,大卫你来继续读读小殿下的大作。”
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大卫似乎也犯了难,翻开那些纸张看了看,眼神又看回去,最后还是冷声念:“……而他们淘来的第一桶金,制作成了玫瑰金。老伊万回到星洲后,借着大量的黄金储蓄迅速占领了市场,并且利用伊万小姐的聪明才智筑就了伊万家现有的产业。
然而伊万小姐却因为在美洲长期的劳作而染上绝症,早在老伊万之前就撒手人寰。可他为了所做的事情不被揭露,选择隐瞒女儿的死亡真相,甚至最后临死前立下遗嘱,带着证据,也就是玫瑰金入殓。”
金发男人很欣慰地拍拍大卫的肩头,“干得漂亮,来吧大卫,顺便多说几句吧,把外面的事情都告诉小殿下。”
“伊万家的工人和商户们因为绘声绘色的报纸,意识到近年伊万家族摇摇欲坠的原因是因为伊万小姐已经去世。
他们不对自己的工作或者生意抱有任何希望,于是纷纷辞职或者罢工。只不到一天的时间,已经有一家工厂被迫关门。”大卫将准备好的报纸和信件拿出来,还没打开就听见青年的声音。
“伊万家族的人得知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伊万小姐被绑案,又都明白这件事情是被我摊开在大家面前。所以他们就想来找个说法,或者求助我给出解决方案,哦对了,外面那些人里应该还有报社的人。”
付涼丢下笔与烟,双手展开地图看了看,又说:“那劳驾维纳大人去告诉他们,没有解决办法,我只是说出了真相而已。”
或许是因为青年的话封死了出路,室内安静下来。
良久,维纳才扶着额头哀怨道:“艾伯特,可你以前没有这种习惯,到底是哪里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能不能稍微提醒我一下?是什么让你在摧毁一个家族的产业与恢复一个死者的名声里,选择了后者。”
付涼头也没抬,反问过去:“如果死者换作是我的父亲,你的亲哥哥,你还会这么说吗?”
“小殿下,您……”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大卫,没必要拦着他。”男人笑着喝完最后一口茶,“说实话你这么说话让我感觉很…难得,你很少能同情同类,更不用说是共情。”
维纳笑着笑着竟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其实要不是那些产业里有与皇室相干的,我才不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艾伯特,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你身上的变化可比完成公爵派发的任务有意思多了。”
他用手肘戳戳大卫的胳膊,“诶,你要不要猜猜看?我们应该去问问唐先生,或许他能好心地提供线索。”
“别去招惹他。”付涼挑起眼皮轻飘飘瞥了男人一眼,“他很忙。”
“很忙?”维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整理好衣服就要起身叫人:“说起来今天我还没见到他,他为什么不在?按理来说他应该一直黏在你身边的啊?”
青年收回视线,口中刚含进一支新烟卷,边看地图边道:“因为我昨晚上强吻了他。”
霎那间,室内完全安静下来。
莫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被大卫强行按住肩头的金发男人才从他矜贵的口中发出个声音。
“上帝……”
第062章
唐烛实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路过”变成“扒门缝”的,但他发誓今天绝对是最后一次。
因为室内传出的并不是交谈而是争吵声。他隐隐约约听见什么“误人子弟”、“倒反天罡”、“你不是最讨厌人类吗”以及“我是说要是我,我也喜欢这样的,又没说我真喜欢,你瞪谁呢?”、“啧,收起你那副要杀人的样子吧。”
虽然听不懂,但一定还是为了伊万小姐的事情才被维纳大人骂吧。
唐烛如是想。
毕竟他已经从管家小姐那里听到了大部分事情,包括那封出现在报社并且引起轩然大波的信。
“这样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
确实,这样一来有多少人尊敬他这个为死去少女沉冤的侦探,就有多少人唾弃他成为搞垮无数商贩的真凶。
门内的男声带着警醒的意味。
“我是说你这么主动出击,以后会吃大亏的。”
是啊,何止会吃大亏。
以后再这么大张旗鼓地做事,只会树敌更多。要知道,平日再怎么广施恩惠树立口碑,但凡遇见牵扯到他人利益的事情,对方也只会瞬间翻脸。
唐烛本来还在为伊万小姐的事开心,现今全然不知还该不该鼓励付涼如此行事。
“还冷着那张死人脸?艾伯特你别怪我没提醒你。”维纳说到这里靠近沙发上姿势惬意的青年,压低嗓音道:“别看现在是你按着人家亲,以后等被唐烛拿捏了,有你哭的。”
付涼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只往他手中塞了个杯子,轻声说:“维纳殿下,他是不是你口中说的好人,又有无别的意图,这些我都不关心。劳驾殿下也别把手伸太长,否则连自己手里的东西都拿不稳。”
说着,维纳便觉掌心一空。再反应过来时,方才还在控制中的杯子已经被对方使力摔出去好远。
瓷片碎裂声刺耳。
他正想发问,又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响。紧接着,一个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维纳大人,那封…那封信是我写的!”唐烛穿身着昨晚那件晨衣,脚上的绸面拖鞋也没来得及换,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正式:“您别再生付涼的气。”
“是啊,大早上就跑到别人家里来兴师问罪,并非是什么好习惯。”不等他做出反应,青年紧跟道。
金发男人懵了两秒,看看不远处那只被“自己”摔碎的茶杯,又看看付涼那副写着“诚实可靠”的脸,深吸了口气才对一直以来噤声的男人说:“大卫,小殿下跟谁学过戏曲吗?我说的是一种来自中国的表演艺术。”
对方回:“或许私下学习过,殿下。”
可刚破门而入的男人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刚才还在为了伊万小姐的事情“咄咄逼人”的维纳大人,现在满是惊愕的神情?而大卫先生也是破天荒露出了笑容?
他似乎只关心破碎的瓷片有无飞溅到“无辜人”的身上,可投来的视线却实在算得上躲躲藏藏。
付涼只与他那些目光对上几秒,就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唐先生,我想你误会了。”
维纳试图解释,但想了想,总不能告诉这人自己刚刚是在教侄子谈恋爱的技巧但被利用了一把,充当了两人见面和好的桥梁。
于是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面对着已经坐正的付涼说:“我只是在告诉我亲爱的侄子,有很多尊崇老伊万的商人纷纷跑到商会去抗议,希望警署重新调查,还老伊万一个清白。
还有些人在证据面前认清现实,当众焚烧老伊万的自传,那些人在两个小时之前在主城广场上大打出手。而唯一能结束这场闹剧的办法……”
“就是让索菲娅夫人出面。”
他打断男人,快速道:“只要身为老伊万妻子、伊万小姐母亲的索菲娅承认某方正确,那么至少能让广场上的人们安静地回家吃晚饭。”
“小殿下,您应该知道索菲娅并不是孤身一个人。”大卫忍不住说:“她背后还有她的亲姐姐塔利亚,还有俄国的军/火商。”
也就是说,让索菲娅“作证”这件事,大概率得是让她心甘情愿开口。
“放心,现在索菲娅夫人可能正在写拜访的帖子。”青年的语速很快,像是早预料到会接到这种提醒。
“你心中有底就好。”维纳向后撩一把长发,长长舒了口气说:“总之外面那些人我会找人全部疏散,直到索菲娅夫人公开说明一切,找到适当的时机,报社会大篇幅报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算了。”
“这件事?”唐烛小声重复说。
付涼很自觉地解释:“公爵本来有点介意伊万家倒台,毕竟重新养狗需要培养感情。”
“嘶……好了不用你提醒我。”男人最怕“培养感情”,边整理衣襟边说:“我会告诉父亲,这件事已成定局。艾伯特,你试着也体谅一下他。”
青年皮笑肉不笑:“我没有体谅别人的坏习惯。维纳殿下,慢走。”
等两人走后,唐烛才发觉维纳大人和付涼的争执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严重。
他站在原地目送书房的门关闭,而后才慢一拍地表示自己也要走了。
“偷偷听了半小时才决定进门,怎么这么着急要走。”付涼毫不避讳地转过身去,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笑着望向他:“害怕我啊?”
“怎、怎么可能!谁…谁害怕了。”唐烛吞吞口水,很难不跳入这种激将的陷阱,甚至轻而易举承认自己“偷听”。
“那就过来坐。”说着,他挪了挪位置,对男人道:“你不会是想全程站着听吧?”
唐烛慢腾腾刚挪过来坐下,没几分钟就因为茶点放松了警惕。
付涼未免觉得有些想笑,自己脑子里从半小时前就开始挑选的“怎样让唐烛放松警惕进来多待会儿”的各类方案,竟还没有几盘点心比起来实用。
“笑……笑什么?”对面的男人顾不上咽下嘴里的那口酥,一双刚睡醒没多久的眼睛就怯生生地在自己脸上瞄起来。
“没什么。”他回答。
“其实你……没必要和维纳大人吵架。”唐烛的视线低垂,老老实实放在桌面上:“他是为了你好。你看就算是最后你选择为了伊万小姐公布真相,他也会尽力帮助你。”
“那是因为他们支持美国佬,伊万小姐的笔记里记录的不是玫瑰花培育地点,而是金矿所在地。他们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位置,然后告诉正准备开发西北部的美国人,好动员全世界移民寸草不生的美洲,来帮助他们达成目的。”只是他说着说着就后悔了,因为面前那人因为自己这番话,愣愣捏着一块水果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思考。
付涼于是干咳两声,叫管家小姐把准备好的饭菜移到书房内,自己则把标注好的地图随意卷起来丢到沙发另一侧。
“所以你为什么确定她会来呢?”男人放下了水果,“我是说索菲娅夫人。”
“还记得我说的赌局吗?”说着,他从桌面的银质碟子下抽出一封信:“老伊万用一辈子谎言赌自己的声誉。同样的,索菲娅夫人也坐上了赌桌。”
实际上,这次的绑架案就是她精心组地局。
男人打开那封被空屋特质火漆密封的信件,发现内里两张满是俄语的信纸。
“上面写了,在索菲娅嫁给老伊万之前,她嫁给了俄国贵族,并且生下一个孩子。后来两人离婚,那个孩子也被贵族单独看养起来,两人也因此母子分离数年。
而今年,普鲁士与奥地利即将开战,沙俄选择站在了奥地利那边。当然,时/局动荡中未免会有不一样的声音,那个俄国贵族害怕政/敌迫害,就把那个孩子秘密送了出来。索菲娅知道,这是她最后夺回自己孩子的机会了。”
就此,唐烛终于明白了第二份勒索信的动机:“所以她想在这之前让自己从任何方面脱离伊万家族。包括那个……声名远扬的丈夫。”
她需要老伊万一败涂地。
“是了,这就是索菲娅的赌局。很明显,她赢了。”
付涼笑着喝下过分浓郁的咖啡,继续道:“当然,极大部分赌徒会在赢得游戏之后迅速进入下一局。”
“她想找回她的孩子。”
“是了先生,让我们猜猜,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谁身上了呢?”
唐烛终于抬起眼帘:“她想来找你。”
正此时,门外传来了管家小姐的声音:“殿下,少爷,索菲娅夫人的管家来送请帖了。”
闻言,对面那人先是怔了怔,而后苦笑说:“因为只有你敢冒着被沙俄报复的风险,接下这份委托。”
付涼并不觉得他说这句话有什么错,刚想点头,怎料男人口中发出声责怪的气音,紧接着,那人嘀咕道。
“你分明才是最大的赌徒。”
他将这句话混着唐烛撇嘴的表情一起品味了半分钟,才如临大敌地按耐住心中快要跳出来的形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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