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三生观外,吉庆帝的地盘,劫持朝廷命官,威胁帝王性命,居然有人敢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梅毓越想越觉得后怕,“那蔡华敬是蛊虫发作而死?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了?”
说话的空档,梅砚已经将宋澜胳膊上的伤重新包扎好了,此时两人正乖觉地埋头喝药呢。
比起梅砚,宋澜在面对苦黑的汤药时可谓是勇气可嘉,一口气喝完还咂咂嘴,而后笑着抬头对梅毓说:“虽是死无对证,但那蛊虫就是线索,盛京城里没这东西,朕怀疑是外头的什么人。”
大盛地广物博,一句“外头的人”实在包含了太多的信息,有可能是江湖人士想要揭竿而起,也可能是异域番邦。
梅毓将宋澜手里的空碗接过来,不由地皱了皱眉,“操控蔡华敬的人是谁先不谈,臣倒有个疑惑想不明白。”
“兄长是说?”
梅砚艰难地喝完了药,放下碗的时候眉头皱的舒展不开,还有些风寒未愈,他怀疑自己的药比宋澜的药苦。
梅毓把他的碗也接过来放到了托盘上,顺手从桌子上摸了快蜜饯递给梅砚,这才说:“此人能够用蛊虫操控蔡华敬,又能够召集到江湖死士为他所用,可见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费尽心机安排蔡华敬劫持了景怀,又把陛下逼上死路,这么步步周全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多部署几个人,反而让景阳侯有机会进去救人呢?”
倒不是梅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这番话说的是很有道理的,其实宋澜和梅砚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人大费周折安排这么一出戏,究竟是为了个什么?
说是恨梅砚,可也只是扇了梅砚几个巴掌又言语折辱了一番;说是恨宋澜,可也只是让宋澜的刀挑破了两层衣裳,到头来蔡华敬死得凄凄惨惨什么都没捞到。
该不会只是让蔡华敬出口恶气吧?
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藏了这么一个意图不明的始作俑者,令人思来觉得后怕。
梅砚自我安慰一般地叹了口气,“大约是那人并不知子春和纸屏会临时决定去三生观,所以子春才能趁人不备钻了空子吧。”
梅砚素来谨言慎行,甚少会说这等无凭无据的推测之语。
宋澜不由地顿了顿,想着还是要尽早让杭越将事情查清楚,梅砚才能彻底安心。
若真像梅砚猜测的一般,只盼那人不是盛京城里的人。
不知有几人信了这样的可能,而在风波未起之前,他们只能姑且将事情朝着最简单的方向设想,不然连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这日以后,宋澜又派了不少禁卫军到少傅府,日日夜夜守着梅砚的安危,知道的是太子少傅梅景怀被陛下看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看押犯人呢。
但东明发现,他们家向来最要面子的主君这次却不要面子了,任凭那些禁卫军守在少傅府门前,自己安安心心在家养病,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自然是不知道宋澜与梅砚说过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话的。
宋澜在白天在宫里催着杭越和周禾查刺客,晚上就悄悄到少傅府探望梅砚,如此相安无事数日,到除夕前夜的时候,梅砚的伤病也基本好了。
除夕夜这日,宋澜在宫里设了宫宴,遍邀朝中达官显贵入宫赴宴。
梅砚在府上养了数日的病,如今整个人都犯懒,原本是不想去那宫宴的,是东明在他耳朵边儿上唠叨个不停:
“今年是陛下登基以后第一次宴请群臣,您瞧前两年的时候哪有过这样的排场,小人觉得陛下多半是为了主君您才设下这场宴会的,您若不去,陛下要伤心了。”
“还有,这可是大公子第一年入仕,大公子那官高责大的,这宴会必然是要去的,您若不去,就留大公子一人与那些朝臣打嘴仗了。”
“还有还有,陛下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呢,您若不在,他指定要与景阳侯喝酒,到时候喝了酒不利于伤口恢复,心疼的还不是主君您?”
梅砚听了这些话觉得也是,自己似乎是没什么不去的理由,于是便吩咐了东明去拿朝服来换。
东明觉得梅砚穿朝服的时候是真好看,紫怯色的袍服不同于梅砚平日爱穿的素色,穿上就显得贵气逼人,又戴六梁冠、佩金鱼袋,那是大盛朝二品大员才有的规制,是天子座下文臣中最为显赫的象征。
如今梅砚的身子已经养好了,如玉的面容清冷烨然,颔下的旧疤只余下一层淡淡的粉,几乎瞧不出来。又因着是冬天,宋澜总让人往少傅府送羊汤,补得梅砚胖了些,那朝服穿在身上终于不再显得那么宽大,紫衣玉冠,衬他那张谪仙面容便很相宜。
宴会设在瑶光殿旁的闳宇楼,因是宋澜登基以后第一次宴请群臣,礼部的官员着实费了一些心思。整个闳宇楼都被银灯点缀,角楼之上有皮影班子耍皮影,楼阁之间有花灯匠人降花灯,丝竹管弦层出不穷,舞女乐姬堪称绝世。
那真是说不出的奢靡了。
梅砚到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不喜与人客套,只含着淡淡的笑与几个来套近乎的官员见过了礼,又与陆延生、沈蔚等人说了些寒暄话。
等了些许时候,景阳侯周禾与南诏世子段惊觉便一同来了,梅砚远远地就听见一阵躁动,抬头一看,正瞧见周禾一身银装轻甲,虽惊才风逸却有些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巡防营过来。相较之下,他身侧的段惊觉便从容许多,一双柳眼含着南国春意,疏闲雅意不改姿容。
梅砚看得心中一动,也算玉人成双影吧。
周禾一瞧见梅砚便笑着与他打招呼:“梅少傅,您身子都大好了吗?”
“都好了。”梅砚笑着礼过,又道:“纸屏的医术堪称天下奇绝,他日日往少傅府跑,我再不好,该成暴殄天物了。”
段惊觉整个人都与这繁华的筵席有着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但见着梅砚说笑,还是热络地说了会儿话,言语间提到宋澜的伤情,周禾才抬了抬脑袋:“陛下还没来吗?”
梅砚往楼外看了一眼,意味深沉地说:“听说左相有事要奏,在瑶光殿呢。”
周禾悻悻地饮了口酒:“大过年的,就他事多。”
梅砚笑了笑,知道周禾听见孟颜渊的名字就烦,他懒得管,也便自顾饮茶了。
与宋澜在瑶光殿议事的不只孟颜渊,实则还有梅毓,三人不知在商量什么,紧赶慢赶来到闳宇楼的时候,已经是酉正时分了。
外头的天色彻底黑下去,簇簇银灯燃着明火亮起,歌舞奏乐共鸣间,令人生出许多恍惚之感。
火树银花也不过如此。
孟颜渊随着宋澜进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但宋澜与梅毓的神情倒是泰然自若的。梅砚坐着看了会儿,觉得他们方才的谈话大概会比今晚的宫宴有意思。
众朝臣施礼又落座以后,宋澜便坐在上首慢悠悠地说了些礼贤下士、体谅诸卿的言语,随后便是数不尽的玉盘珍馐,道不完的歌舞音铃。
氛围太过热闹,梅砚抵不过周禾等人来回敬酒,也喝了两杯。
宫宴上的酒有些呛人,梅砚本就是个不擅饮酒的人,两杯下肚,已经有些醉眼迷离,只好由东明扶着出去吹风。
东明嘀嘀咕咕了一路:“这景阳侯也真是的,明知道主君的病刚好,就拉着主君喝那么多酒,他自己倒是喝得痛快,也不想想主君受不受得了。”
梅砚被东明的话逗得哭笑不得,带着些鼻音说:“子春爱喝酒,不过与我推了两次盏而已,是我自己酒量太差了。”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闳宇楼外的庭院里,此方寂静,再回首看过去,只见扇扇窗明,银灯镂花透烛火,檐角堆着的零星碎雪亦有点点银白,楼上皮影戏不断,廊下花灯影未绝。
真是一副盛世景,教九天上的谪仙也坠入凡尘,流连忘归。
梅砚不知不觉看得呆了。
东明担心他是身子不适,打量了梅砚半晌才问:“主君,您怎么了?”
梅砚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幼时随祖父与父亲入宫赴宴,也曾见过这样的银灯满楼,那一年的宫宴比这还热闹,有人醉了酒,有人乱了性,有人孤单单一个怪可怜,还有人一生都走不出那一天。”
东明是在钱塘的时候才跟着梅砚的,自然不知道从前那些事,如今被梅砚一说,只觉得半句话也听不懂。
“主君您说什么?”
醉了吧?
梅砚却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回走,喃喃说:“银灯夜宴啊。”
此宴因为太过奢华,后被载入史册,果真叫做银灯宴。
第43章 灯影交错是故人
冷风吹得差不多了, 梅砚怕宋澜看不见自己会担心,就想要早点回去,谁知才走到闳宇楼的楼下, 便遇上了一个人。
梅砚抬头笑了笑,拢着衣袖迎上去。
“怀王也是喝多了酒出来吹风的么?”
有些日子不见,怀王的精神头倒是比以前好了, 下巴上蓄着的胡子有些花白, 但头发却是黑的占了多半,他此时用一双锐眼打量梅砚, 眸中带着不少笑意。
怀王摸了摸胡子,笑说:“梅少傅觉得老夫喝多了?老夫哪里有醉的样子。”
虽没有明显的醉态,但还是能闻见些酒气的, 梅砚不好明着说,只得又拱手让了让,“怀王没醉,臣却要醉了, 吹冷风都吹不醒, 还是回去喝盏茶好。”
他说罢便要走, 却又被怀王拦住了。
“你这话听着好耳熟,从前你父亲在宴会上喝多了酒, 用的便是这套说辞。”
梅砚的脚步便顿住了。
宋澜虽与他说过当年的旧事, 他也知道自己的祖父曾经想要仰仗怀王,但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怀王与他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交情, 梅砚全然不知情。
梅成儒在世的时候只任中书侍郎一职, 算不上什么高官, 他为人也颇为规矩, 温和从容,既不树敌也无密友。因此宋澜下罪己诏替梅氏平反之后,若有当年与梅氏交好的长辈见到梅砚,说起的多是与他的祖父梅时庸的交情,甚少有提起梅成儒的,怀王这句话,难免让梅砚心中一动。
“怀王认识家父?”
“何止认识啊。”怀王其实是有一些醉了,话说到此处变得有些含糊,梅砚只听清楚了后半句,“成儒娶夫人的时候,老夫还去了他的婚宴,你们府上的人老夫都认得,连小娘都见过。”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大约都是梅砚的叔伯婶娘和府上的姨娘,梅砚那时候太小,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更不记得自己父亲还纳过妾室,只当是怀王喝多了酒,记不清多年前的人了。
只是这般除夕夜,醉酒之人重提故人,却是故人已故,生者不念了。
怀王却不觉得,他酒劲有些上来了,吹冷风也不管用,拉起梅砚的手感慨了会儿:“老夫自从知道你是成儒的儿子,就一直想见见你,只是不愿意进宫,又不好请你去府上见。逢山我倒是见过了两回,他那气度,与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怀王这些年有意疏远朝政,也从不请人到自己府上,皆是为了避嫌。
梅砚深知其中道理,对怀王的态度也热络了些,抽回手时再度笑了笑:“兄长自小就像父亲,任朝中要职以后便更像了,有时我见到兄长,也会不自觉想起父亲。”
怀王望着眼前的花灯疏影,轻轻叹了口气:“他像极了你父亲,你也像极了你母亲,你们兄弟二人都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前途功名都是身外物,我如今早已看淡,只盼日后无恙平安,谢天谢地。”
怀王点点头:“是啊,平安就好,除夕夜该说些平安的话。”
怀王说完这话就开始头晕,身后跟着的宫人便忙扶了人到偏殿去歇息,梅砚亦亲自将怀王送过去,看着他喝过醒酒汤才告退。
从偏殿出来时,梅砚又是一愣,原来是宋澜好半天没看见自己,已经眼巴巴地找出来了,此时就站在门口呢。
宋澜今夜穿得很贵气,又是新做的龙袍,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朱红箭袖,大概因为更深露重,外头又罩了一件孔雀纹大红羽段披风,天子十二冕旒返照远处灯火,正挑着一双眸子笑看梅砚,整个人都眉清目朗,显得贵气逼人。
梅砚与他四目相对,不由便是一笑。
宋澜便诧异了:“少傅笑什么?”
“陛下啊,过个年从里到外一身新,也就你是天子帝王,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只怕是个败家子。”
宋澜对此嗤之以鼻:“朕还给少傅裁了量身衣服,少傅怎么不穿?不是说衣不如新么。”
“人不如故啊。”梅砚拢了拢袖子,这边踱步往回走,他自然是不想说是因为那两身朝服实在太过华贵,他毕竟比宋澜大个六岁,不是逢年过节都盼着穿新衣的少年郎,看了那样的衣裳只觉得败家。
虽是哄人的话,宋澜听着倒也受用,颠颠地走在梅砚身侧,边走边说:“皇叔和少傅说什么了,朕看他好像有些醉了,少傅呢,没喝多吧?”
“怀王说认得我父亲。”他在宋澜面前不愿意再提旧事,便接着说,“只要周子春别再敬我酒,我便喝不多了。”
宋澜笑笑:“他都醉成一摊泥了,朕怕他撒酒疯,让段纸屏带他去偏殿歇着了。”
话说到这里,梅砚忽然想起一件正事来,这才寻了机会问宋澜:“宴前孟颜渊找你,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是为着宋南曛。”今日除夕夜,满朝文武都进宫了,却没见到宋南曛,宋澜说,“朕年前的时候让太常寺给宋南曛择选一块封地,结果休沐前核对庶务,此事便被孟颜渊知道了,他方才是来谏言,说宋南曛年岁还小,还不到去封地的年纪。”
之前宋南曛与宋澜反目,又堂而皇之的想要拉拢梅毓,宋澜便决定让他过了年就去封地上,只是事情多,一直耽搁着。
梅砚闻言轻轻叹了声:“他还想着让你立南曛郡为皇太弟呢,看样子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南曛郡远去封地的。”
宋澜垂眸,“朕此生不会娶妻,宋南曛若是能好好学习政务,又能心系百姓,朕立他为储副又有什么要紧。可他记恨朕杀了徐清纵,恐怕巴不得朕死呢。”
“兄长是怎么说的?”
孟颜渊向宋澜谏言的时候,梅毓也在场。
“兄长与他理论了半天,两人虽有些争执不下,但也算让孟颜渊有了些忌惮,他虽把宋南曛去封地的事情压了下去,却也不敢在此事上逼迫朕的。”
话是这么说,但孟颜渊实在把持了朝政太多年,朝臣中有一半都是他的心腹,若真把他逼急了,到时候官官相护,怕是有人会反。
看出来梅砚因为这几句话就变得忧心忡忡,宋澜登时就不愿意继续说了,今天是除夕夜,不应该说这些令梅砚头疼的事。
他笑了笑,不太自然的转开了话题:“少傅,说到兄长,朕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梅砚乜他一眼,顺着他的话茬来,只说:“自古说这句话的,多半是说了句废话。”
宋澜有些讪讪,仍是说:“朕想问问兄长有没有成亲的念头。”
“成亲?”梅砚多少是喝了两盏酒的,一听见这两个字着实愣了一会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虽不解宋澜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宋澜的话还是很成功地让他把“成亲”和“梅毓”挂上了勾。
梅毓过了年也有二十九了,寻常人家的公子这个年纪孩子估计都不小了,但梅毓这些年一直隐居钱塘,到如今还是个孤家寡人。
梅砚皱了皱眉,说:“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倒是给兄长说过一门亲事,那姑娘打听过后疑心我兄长是个只会看书不会说话的书呆子,说什么都不肯嫁。后来母亲过世,阿公和翁翁似乎又催了两回,却都被兄长搪塞过去了。”
宋澜努力消化这些信息,皱着眉没说话。
梅砚倒是一本正经,是真的对兄长的终身大事上了心,过了会儿才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你说,兄长莫不是被当年那姑娘伤了心吧?”
“应当……不至于吧。”
梅砚想了想,觉得最是稳重端方梅逢山,应该也不会真的因为一桩不成文的婚约而讳疾忌医。
他看着宋澜在自己面前出神,有些狐疑地问:“你还没说,为何忽然提起兄长的婚事?”
宋澜“哦”了一声,猛地回过神来,然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低声说:“不是都说新岁行大运么,朕觉得今年是个好年,兄长行的大概是桃花运。”
梅砚越听越有些疑神疑鬼,简直听不懂宋澜在说什么。
“没喝多吧?”
宋澜依旧笑得风流出众,一双眼睛挑了挑,示意梅砚一起回闳宇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