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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殿上(枕庸)


宋澜还真没喝多,他所说的这些“无稽之谈”也并不是真的毫无根据,因为梅砚刚一抬脚迈进闳宇楼,就看见了让自己难以置信的画面。
银灯耀目,歌舞未停,席上觥筹交错,酒香菜香美人香。
而在那坐席上列,尚书令梅毓一身芝兰紫的官袍在身,发全束起,本应是芳兰竟体、轩然霞举的二品大员,大盛朝臣殿上稳重端方的典范。
典范此时却有些醉了,面上薄薄一层红晕,那双与梅砚生得极其相似的杏眸也有些睁不开,只残存的理智令他一味将递到手里的酒杯往外推。
顺着那酒杯看过去,只见一双纤纤玉水正捧着酒壶往杯里添酒,那双手的主人是位正值妙龄的姑娘,穿一身缕金的百蝶穿花裙,髻上戴花簪鸾。
看衣着便知道不是宫人乐姬,是个大家小姐。
一身贵重的打扮衬得一张玲珑美人面愈发显眼,那双眼睛含着盈盈笑日,唇边酒窝无端漾开,真一个明眸善睐,像夏日屋檐角下淹了玫瑰花酒的醉人樱桃,教人看一眼就觉得甜。
梅砚一时怔住,只觉得那姑娘有些眼熟,应该是从前在宫宴上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只好侧首问宋澜:“那姑娘是谁?”
作者有话说:
本章写于辛丑年腊月二十九,窗外灯火璀璨,一派佳节氛围,正值除夕夜宴,共贺新春佳节。

第44章 子春
“那是皇叔的幺女, 怀王府的鸾音县主,宋鸾音。”宋澜快人快语,对自己的堂妹倒是没有藏着掖着, 老老实实就交代了。
梅砚又是一愣,这才将脑子里有关宋鸾音的记忆给捞了出来。
怀王早年倾慕宋澜的生母周晚凉,后来周晚凉嫁入先帝府, 怀王失意良久, 过了两年才又娶了妻室,无子, 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几年前嫁给一新科举子,如今随夫外放,怀王膝下便只剩下鸾音县主还没出阁。
宋鸾音说是宋澜的堂妹, 其实也只比宋澜小了两个月,今年已是双十年华。
这等娇俏可爱的姑娘自小就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玲珑活泼,眼界又高, 怀王本就有意多留她几年在家中, 谁知三年前正碰上先帝驾崩的丧事, 这婚事便一再耽搁至今。
今夜,宋鸾音便是随怀王入宫赴宴的, 只是不知道被梅毓哪处气度给吸引了, 只一个劲儿地给梅毓敬酒,不时还与他说上些话。
“梅尚书字什么?”
“逢山。”
“那我能叫您逢山先生吗?”
“县主随意。”
宋鸾音又把酒杯满上, 笑靥如花:“逢山先生别叫我县主, 我叫宋鸾音……”
梅毓拒不了宋鸾音的酒, 只能一杯一杯下肚, 渐渐显出一些醉态来。
梅砚在远处默默看着, 史无前例地发觉自己的兄长在这娇俏的姑娘面前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少傅要去解围吗?”宋澜探了探脑袋,笑着问梅砚。
梅砚慌忙摇摇头,他性情本就有些疏淡,要他去和一个名门贵女接触,那简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灯火璀璨,席上有人轻轻哼着妙曲,有人潜心于眼前一坛琥珀名酒,有人看着舞女翩然扬起水袖,渐渐醉眼迷离。
无人看到那桀骜不驯的帝王,悄悄牵住了梅景怀衣袖下的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那就让兄长自己去应付吧。”
梅砚笑了笑,说好。
两人松开了手,各自重又入座,宋澜坐高殿之上,端起面前的一盏清茶,遥遥举杯敬向梅砚。
他胳膊上的伤还没好,迫于梅砚的威势,今夜愣是没敢喝一口酒。
座下,梅砚举杯与他回敬,酒沾薄唇,滚入喉头心底,醉玉颓山的谪仙人,一双杏眼清冷却含春。
添酒回灯重开宴。
华殿之中,武将弃了剑,说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文臣停了笔,说盛世华章手书难全。
盛宴不歇,银灯夜长,远处的烟花猛然炸开,于九天银河之上游转成花,瞬息间又从长空降落,散入人间。
人间是说不尽的欢声笑语。
远处,鼓楼钟响,灯火长明,星河灿烂又一年。
人们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可这话一旦放在朝臣满座的殿堂之上,便显得不那么受用了。
梅毓笑着推却宋鸾音的酒,梅砚再度用清眸探了探凉风,陆延生拱手与沈蔚推了盏酒,孟颜渊冷笑一声,接了宫人递过去的茶点。
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宋青冥,整夜滴酒未沾。
——今夜真正醉的人,其实只有周禾。
就在闳宇楼外的偏殿里,周禾死死攥着段惊觉的衣袖,一双凤眼睁都睁不开,张嘴便是酒气弥漫。
但他还是要说:“纸屏,你唤我一句子春。”
段惊觉含笑,柳眉微微落了一下,将自己的袖子从周禾手里扯了出来,他声音极软,“侯爷,这不合规矩。”
周禾倚在床上,方才吐脏了外袍,此时只穿着件里衣,没了袍服的装潢,人会更容易显出原本的气度来。
撤去景阳侯的外衣,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打小生在皇亲国戚之家,后来父辈沦为皇权争斗中的渣滓,最终剩他一个人因着血亲、因着醉人的酒加官进爵。
说不出有多显贵,也说不出有多没落。
周禾懒懒伸出手,力气却大得惊人,段惊觉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就被他拉到了床上。
“纸屏,你的人如你的字一样,情比纸薄,围屏千障,你这一颗心,比南诏的碎雪还要凉。”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段惊觉的耳后,缠人的酒气与那双眼睛里的目光耳鬓厮磨,段惊觉伸手推了推周禾,魅眼之中是说不出的疏离冷漠。
“侯爷,南诏无雪。”
周禾最受不了他这样的语气,即便此时醉得离谱,还是紧紧抓住段惊觉的手腕,想要将那双玉手抵上自己的心口,顿了顿,他又将手挪开,按上了段惊觉的心口。
周禾问:“南诏无雪,你心里有我吗?”
段惊觉不想自己的衣襟被揉乱,只一味他推拒他,反而惹得周禾多了几分急切,“段惊觉,你这颗心里,装了你的医,装了你的茶,装了你的深谋远虑,可曾装过我?”
他一句接一句地问:“可曾……装过我?”
段惊觉停下手,衣衫已经被周禾扯开了大半,赛雪的肩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惹得他一个瑟缩,再怎么推拒也没用了。
“侯爷。”他一双柳眼看向周禾,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唤我一句子春!”
周禾是真的醉了酒,此时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撒泼打滚,就为了从段惊觉口中要到一句“子春。”
他生于子春月,十月种冬麦,故名禾,取字子春。
他想要他爱慕的人,唤自己的字。
段惊觉始终不肯依他,即便此时衣衫都被揉开,额前微卷的发丝沾了汗水,贴在那如玉的肌肤上。他的手腕被周禾钳得死死,仰躺在床榻上,动一下都是奢望。
柳眼含春,怎么容得下碎雪。
周禾翻身将他压住,看着眼前人薄嫩的雪肩香骨,被烈酒摧噬的神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俯首咬上段惊觉的喉结,惹得身下人一个瑟缩。
喉咙是一个人最薄弱的所在,被人咬住喉咙的感觉无论怎样都是不好受的。
段惊觉微微侧了侧头,但仍被周禾钳着,即便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依旧不肯开口。
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一点厌恶的情绪就这样彻底惹恼了周禾。
他松开口,不住呵出灼热的气息,眼眸烧得通红,像是要滴出心头一口血来,“段纸屏,我一心一意护你,待你一片赤子真诚,你在盛京我守着你,我在南诏我念着你。陛下可以为了梅少傅连命都不要,我也可以为了你去死,不论你想要南诏还是要大盛,我都替你去拿,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给了你,可是段纸屏,你有没有心?”
段惊觉被他磨得浑身难受,下巴微微抬起来,指了指周禾的心口。
他笑了,一张南国面容柳眼含春,教人一看就动了心肠,“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我么?侯爷,你真给么?”
“你想要,我就真给。”
段惊觉却神色一暗,怔怔躺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眼神空空望着床帐,良久才说:“曾经也有一个人,也说要把一颗心都掏给我,后来我真的要,他就真的给了。侯爷,如今你这颗心,我不敢要了。”
周禾一听这话,本就被酒气激红了的眼眶又红了几分,他嗓音沙哑,连声音都有些哽咽地问:“段纸屏,我到底哪里不如宋云川?”
曾经有一个人,大盛太子,璞玉浑金,天下人眼中的逸群之才,含着浅浅的笑意冲着饱受欺辱的南诏质子伸出了手。
——本宫该叫你段惊觉,还是段纸屏?
——叫纸屏吧,似乎显得亲切些。
——只本宫还未取字,你叫本宫云川便好。
宋云川呐。
这个名字,就像是刺在段惊觉心口上的一柄利刃,虽看不见,却无时无刻不再挖着他心头那一点朱砂肉。
心都被挖空了,还能装得下什么?
一装便漏了,一装便疼得要死。
“别……”段惊觉闭了闭眼睛,忍住喉头哽咽,“别再提他。”
周禾已经解了衣带,他酒气未消散,一双上扬的眸子仍旧是一片血红,就那么死死盯着段惊觉,似不知餍足的饕餮。
窗外烟火照亮一瞬,屋里周禾咧嘴一笑,肆意占据身下人。
他嗓音已哑:“好,不提他,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人。”
撕裂般的疼痛传过来,段惊觉禁不住开始打颤,额头上的汗水湿了玉枕,酒气绕在舌间,熏红的却是人的眼。
周禾一下比一下急。
“叫子春。”
慢一点,别逼我,你醉了,你这个……
“段纸屏,叫我子春。”
段惊觉竭力在忍了,但喉间的声音怎么都收不回去,他嗓音有些哽,颤抖着发出声音。
“呃……”
清泪划过脸颊,凉意滚入脖颈,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看到盛京城的雪。
——纸屏,没见过雪吗?
——没见过。
——那好,本宫陪你看。
“好啊。”
“子春。”
“我叫你子春。”
早已经过了子时,不远之处的闳宇楼还弥漫着一片喧嚣,周禾偃旗息鼓,心满意足地抱着段惊觉沉沉睡去。
段惊觉只空空望着床帐,浑然不觉周禾鼾声已起。
他眼眸垂下,良久才看着周禾的睡颜说了一句:“侯爷,你醉了。”
作者有话说:
段惊觉: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添酒回灯重开宴。”出自白居易《琵琶行》,特此标明。

第45章 清贵的少傅
年节一过, 宋澜胳膊上的伤也就好得差不多了,矜矜业业了一年的小皇帝一连多日没有被那些聒噪的朝臣烦扰,便镇日闲得发慌。
除了往少傅府跑。
便是往少傅府跑。
宋澜每天傍晚都会摸着黑溜出宫门, 然后溜进少傅府的后门,最终从梅砚敞着一条缝的窗户翻进去,再随手把窗户关好。
小皇帝笑嘻嘻呵了口气, “天太冷了, 少傅还是应该把窗户关好,免得着凉了。”
梅砚正坐在案前懒懒翻一本闲书, 他应是不久前刚沐过浴,此时正穿着一件香炉紫烟色的轻罗长袍,袍脚下露出一双穿着雪白云袜的足尖, 踩在轻软的氍毹上,随着闲散的心情而微微点动。
梅砚最近的日子的确闲散,以至于晚上看闲书的时候都是散了头发的,只用一支发簪挽起一半, 柔顺如墨的发丝垂在肩背上, 因发未全干, 轻薄的衣衫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那张如玉的脸就含着浅浅的笑意信手翻书,杏眸随着手指的动作在书页上略作停留, 随后又挪向下一个字。
眼睛里装着这世上最清澄的光, 映着世上最干净的字。
醉玉颓山呐。
宋澜就这么立在窗边,从梅砚的足尖打量到梅砚的袍袖, 从那双骨节分明的玉手打量到那张谪仙般的面容, 喉头都已经连着滚了好几下, 直到看到额前因为沾着水气而微微泛着卷的发丝, 才忽然凝了凝神。
少傅的头发沾水便会泛卷, 也是有点意思,只是他想不出似乎还在谁身上见过这样的头发,只觉得有些眼熟。
不等宋澜想出什么,梅砚已经温和地笑着搁下了手里的书,然后一双杏眼看过来,笑说:“是该把窗户关好,依我看,府上的后门、皇宫的朝华门都该一并关好,免得有些人不老实,天寒露重的到处乱跑。”
宋澜自然知道梅砚说的是谁,也没反驳什么,只是神情严肃去床边拎了梅砚的鞋子走过去。
“少傅,地上虽铺了氍毹,但也不能不穿鞋子啊,受了凉怎么办。”
贵胄一身的帝王极其自然地拎着鞋子在桌前蹲下,从梅砚的袍摆下捞出了那双只穿着云袜的玉足,然后塞到了鞋子里。
他进屋只说了两句话,每一句都是在关心梅砚的身体,梅砚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宋澜说:“我就这么娇贵么,动不动就要生病的?”
宋澜撇撇嘴,一副您自己的身体什么样您没数的表情。
“少傅还说呢,外头人都说梅景怀那是玉人的身姿,您这玉人身量倒是不矮,可身上统共没有二两肉,玉人都该折了腰了。”
宋澜说完这话就跑去给梅砚拿帕子擦头发,少年指节有力,落在发丝上却又那样轻柔,生怕勾到一根发,又怕损了一寸丝。
有事弟子服其劳,梅砚倒是挺享受的,只是想着宋澜刚才的话,越发觉得好笑。
待宋澜擦得差不多了,他才抬头说:“折腰这词可不是这么用的,陛下,臣教您的书都学到哪儿去了?”
昭阳宫里,二人有过第一次床笫之欢后,梅砚便几乎不会再用君臣之间的称呼,心情好的时候唤他“青冥”,急眼了就唤他“宋青冥”。
此时宋澜听着梅砚言语之间称呼上的变化,觉得少傅要么是闲得发慌在玩笑,要么是不满意自己处处管着他。
想了想,第二种猜测的可能性似乎大一些。
在外清疏雅逸、骄矜温和的梅景怀其实挺不会照顾自己的,觉得饭菜不和胃口,就一搁筷子说饱了;觉得地上铺着氍毹,就会懒得穿鞋子;觉得屋里炭火烧的旺,就任凭头发湿漉漉地散着。
有些过于细微的习惯,连照顾了梅砚数年的东明都无法察觉,但体贴入微的宋澜却可以。
宋澜垂着脑袋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有必要在这件事上与梅砚说清楚,他放下手里的帕子,从梅砚身后转过来,也不坐,就半蹲在梅砚跟前,姿态像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语气却是认真稳重的帝王。
“少傅的腰,是要为朕折的,朕哪里用错了。”不等梅砚反驳,他又接着开口,“朕是要照顾少傅一辈子的,别说擦头发和穿鞋子,就算是少傅多饮一盏凉茶,多吃两只柑子,朕都要放在心上。东明照顾不到的,朕会照顾到,少傅自己不上心的,朕会上心。少傅,朕不是管着你,是记挂着你,因为你是朕的少傅,也是朕想要用一生来守护的人。”
这样一番深情款款的话,配上宋澜那张人畜无害的俊朗面容,就算是街头耳聋眼花的老太太听了都要意动神飞,就别提梅砚了。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会惹得宋澜说这么多,但宋澜竟然还真的摸清楚了自己的心思,这让他彻底沉默了。
最是清贵梅景怀,从小聪慧过人又有着超乎常人的远见卓识,这样的人往往因为太有主见,而不需要别人过多的体贴和关心。
父亲梅成儒在世的时候,会教他为人处世之道,而不会在他睡觉时关心他有没有盖好被子。
母亲唐尺素在世的时候,会提点他安身立命之言,却不会在他贪凉饮茶时说一句多饮伤胃。
即便是最亲近的兄长,也只会从容不迫的问他:景怀,对于陛下,你是怎么想的?
东宫五年,梅砚当惯了照顾宋澜的人,如今宋澜时不时的要反过来照顾他,便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这不同于自己被软禁在癯仙榭的时候,那时候他是戴罪之身,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自然觉得宋澜拘着自己、管着自己都是应当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又是清清白白一个,自然时时刻刻都把自己放在“少傅”的位置上,即便上次宋澜语重心长的强调过他们两个之间的互相守护,他仍不能很好的适应这种“被照顾”的感觉。
梅砚有些懊恼,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心事实在来得太莫名奇妙了,先是宋澜下罪己诏的时候自己的逃避,后是被蔡华敬三言两语激得钻了牛角尖,如今又在小事上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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