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讪讪:“皇爷爷你别生气啊,这两年事情实在太多了,这不是一闲下来我就来了吗,还把少傅也请来了。”
梅砚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位上玄真人,只能抿了抿唇,再度同他问好。
老人家笑呵呵地受了,打量他的目光却仍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梅砚:“你年纪轻轻就是我孙子的少傅,这官职可不低,祖上是官宦人家吗?”
梅砚一愣,若要放在以前,他是万万不敢说自己的身世的,但如今梅家的冤屈已经被平反,此事也就没有瞒着的必要了。
他点点头,说:“晚辈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在朝中认职,祖父是前太师梅时庸,父亲是中书侍郎梅成儒。”
上玄真人的嘴角一下子就僵住了,连那花白的胡子也不动,就这么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恢复了笑呵呵的神情,“我说呢,原来是梅时庸的孙子。”
梅砚一听这话,心中也就了然了,上玄真人便是从前的吉庆帝,他还没退位的时候祖父就已经在朝中任职了,大约是提到旧臣冤屈,一时勾起了许多往事吧。
宋澜也已经凑过来,想要缓和一下气氛:“皇爷爷,您要早知道朕的少傅是梅太师的孙子,当初那颗药还会那么抠抠搜搜的不愿意给吗?”
“那可不一定。”上玄真人第三巴掌拍过去,顺便冷哼了一声,“你爹造的孽障,还能连累爷爷我来替他还?”
宋澜有些心虚地看了梅砚一眼,低声说:“少傅,你别见怪,朕的皇爷爷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总觉得世上的人虚情假意,所以那些珍贵的丹药从不轻易给人,但皇爷爷人是极好的。”
他这话虽是说给梅砚听的,但声音并不小,上玄真人自然是听到了。
第四巴掌并没来,上玄真人只是有些怜惜地抚了抚宋澜的头发,叹道:“若非你跪了那三天三夜,我是不会把丹药给你的,孙子,那滋味儿你这辈子都忘不了吧?”
宋澜低下头,语气有些含糊:“忘不了的。”
梅砚许久没说话,他抬头,看向三生观外的那一大片空地,像是看到了天顺十八年的那个风雪天,跪在这里的宋澜。
天顺十八年, 雪下了一整个隆冬。
这一年宋澜十八岁,还是东宫里那个步履维艰的小太子,一遇到什么事情就会找他的少傅哭诉。
“少傅, 父皇赏了宋南曛一匹好马,本宫有点羡慕。”
“少傅,上柱国不知在与皇后商量什么, 一天可以进三趟宫。”
“少傅, 听说上柱国力劝父皇加设了科考,你说他图的什么心思?”
梅砚能怎么办, 看着孤独无助的小羔羊在自己面前哭诉,他没理由不心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殿下, 你是东宫太子,是我大盛的储副,陛下之外的第一人,没有人可以撼动你的地位, 他们也挡不了你将来的路。”
尚显稚嫩的宋澜歪了歪头看自己的少傅:“少傅, 真的吗?”
梅砚揉他的头发:“臣骗殿下做什么, 来,学完这一篇策论, 看看史上的帝王是如何为君的。”
但有一天, 宋澜的烦心事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年秋闱新入仕的举子有一半的人投在了上柱国徐玉嶂门下,都是能够舌辩群雄的文士, 他们开始不断地写诗作文, 明里暗里地讽刺宋澜这个太子德不配位。
宋澜虽顽劣, 但至多也就是在东宫里摸个鱼撵个狗, 连梅砚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偏偏事情从那些文士的笔下写出来, 宋澜就成了一个无恶不作、无所事事、学无所成的废物太子。
污水越泼越多,宋澜的名声被毁得一塌涂地,没少挨他父皇的训斥。
当梅砚意识到徐玉嶂意想要借此搬倒宋澜的时候,他登了上柱国的府邸。
徐玉嶂那时候已经六十来岁,仗着自己是国丈,把持朝政许多年,连左相孟颜渊都是他的门生。
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看到梅砚登门,着实有些惊讶,他问梅砚:“梅少傅不是朝堂上的一股清流么,怎么也来了老夫府上,莫不是看太子快要倒台了,想要求老夫给你一个庇护?这好说……”
“上柱国。”梅砚打段了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皇太子宋澜,是我的学生,你想要撺掇陛下废他的太子之位,要问我愿不愿意。”
“梅景怀,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老夫说话的?”
梅砚笑了笑,清疏冷远,眸中带霜:“你这辈子最善于攀污别人,冤死了朝臣又来冤太子,你真以为自己会那么顺风顺水,一点儿把柄都留不下吗?”
当初梅时庸的死,就是被徐玉嶂攀污所致,梅砚入仕这么多年,并不是一味地升官晋爵,他一直在暗中搜集徐玉嶂的罪证,这里头,其实借了东宫不少力。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徐玉嶂的罪证早就一摞又一摞地堆在了梅砚府上。
梅砚一直没出手,是还在查当初梅时庸的旧案,本意是一举为祖父和父亲平冤,但当时那种情况,他决定先护住宋澜。
所以梅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整理,把徐玉嶂的现有的罪证交给了宋澜,宋澜转手甩给了大理寺。
结党营私、攀污朝臣、招兵买马、意图作乱……
一条条的罪证压下来,先帝无可奈何地斩了徐玉嶂,堂堂的上柱国一朝之间人头落地,举朝皆惊。
先帝不傻,知道那些罪证与宋澜脱不了干系,他召宋澜入了瑶光殿,宋澜死活不认。直到梅砚也被召进宫,宋澜才慌了。
事情是从东宫捅出去的,梅砚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但在先帝的逼问之下,他认了罪。
宋澜跪在瑶光殿里,眼泪模糊了视线,只听见梅砚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嗡嗡作响。
“整件事情,全是臣一人的手笔!”
“与太子殿下没有一分一毫的干系。”
“是臣,罪孽滔天。”
宋澜呜呜地想要往梅砚身边爬,口中不停地说:“不是的,父皇,少傅都是为了儿臣,是儿臣看不惯徐玉嶂,您饶了少傅,儿臣求求您,您饶了少傅。”
他求了多少句,没人记得清楚。
只是那叱咤风云的天顺皇帝再也不想听他说下去,“将太子拖出去,廷杖六十。”
六十杖,可以把人活活打死,但当时的宋澜什么都顾不上去想,他一面被侍卫拖着往外走,一面看到老太监把那杯牵机酒递到了梅砚面前。
“少傅,不要,不要喝!”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拼了命地挣扎,四五个侍卫合力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才算勉强按住了他。
精铁铸成的廷杖就那样落在他的背上。
少年郎的脊梁啊,一杖一折。
瑶光殿里,梅砚喝了那酒,已经有些站不起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但还没站直身子,就因为腹部传来的痉挛而疼弯了腰。
先帝冷眼看着这一切,招招手下令,说把梅少傅送回少傅府去。
宋澜一直在哭,四十杖打完,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那廷杖是疼,可抵不过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少傅在殿里饮下毒酒疼。
梅砚被人搀着经过宋澜面前的时候,那双总是泛着温光款款的杏眸都已经睁不开。
宋澜当即就崩溃了,他呕了一口血,身后的棍杖稍微停了停。他就那样爬到监刑的老太监面前,一句一口血。
“公公,您饶命吧,求您……”
颖指气使的皇太子,盛气凌人的宋青冥,跪在一个老太监的面前,求他饶自己一命。
万幸那老太监也是个心软的主,冲着掌刑的侍卫使了使眼色,剩下的二十杖便轻轻落下来,没有打断他的脊骨,也没有要了他的性命。
廷杖结束的时候,宋澜浑身都是血,伏在地上像个没有生气的玩物。
廖华红着眼眶过来搀他,“殿下,殿下?卑职带您回东宫,卑职这就给您宣太医。”烟扇亭
宋澜伤得重,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被廖华搀着,抬眼看向梅砚离去的方向,心狠狠地疼了一把。
“不回,不回东宫。”
张嘴又有血呕出来。
“廖华,送本宫,送本宫去三生观,本宫要去三生观。”
精通医术的段惊觉那时候还在南诏,宋澜想到的唯一一个还有可能救梅砚的人,就是他的皇爷爷。
廖华拗不过宋澜,只好匆匆给他背上的伤上了药,快马驾车送他去了三生观。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山路上全是积雪,马车上不去,宋澜就拖着一身伤,一步一步爬上了山。
大雪纷飞,他冻得脸色发紫,连嘴唇都在打颤,却跪在三生殿门前一口个皇爷爷。
皇爷爷,求求您,救救本宫的少傅吧。
皇爷爷,他是这世上,待朕最好的人。
那个时候,上玄真人与宋澜的祖孙情谊其实并没有多么浓厚,他潜心修道,又厌倦皇姓中人,根本没想理会宋澜。
那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宋澜就在三生殿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雪停的时候,上玄真人让他进了屋,态度较之前已经大为不同,他揣着一瓶丹药,一脸欣慰的地看宋澜:“想不到咱们皇家还能出个痴情种啊,爷爷炼的丹,拿去救你的少傅吧。”
宋澜一听这话,压根顾不上自己的腿是不是还能走路,接过丹药就一瘸一拐地下了山,直奔少傅府。
牵机酒会折磨人整整七天,将人活活疼死。
所以宋澜踉踉跄跄地跑到梅砚的床榻前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他脑子里有一瞬炸开的空白。
榻上那个人,是他的少傅。
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梅景怀,有着世上最温柔好看的一双杏眸,是举世无双的状元郎,才艳独绝的太子少傅。
那双杏眼却紧紧闭着,苍白的嘴唇干裂,嘴角隐隐有血渍渗出来。
宋澜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梅砚的额头,却碰到了一手泥泞的汗。
他像是只有一口气了,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
牵机酒摧人心肝,断人肺腑,那个时候的梅砚,又该有多疼?
“少傅,你醒一醒……”
宋澜紧紧攥着那瓶起死回生的丹药,跪在梅砚的榻前。
“少傅,你不要死……”
“是本宫没有保护好你……”
“你醒一醒,少傅……”
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天无绝人之路,而是这世上有人,愿意为了一条性命与天争、与那一年的暴雪争、与冷漠的皇族人情争、与世上最烈的毒酒争。
梅砚这条命,是宋澜争回来的。
此时此刻,站在三生观里,望着眼前已成帝王的少年,梅砚只觉得自己的鼻腔涌上一层酸楚,他忍不住问:“青冥,大雪三日,你一身杖伤,你……”
宋澜却笑了笑,他上前拉了拉梅砚的手,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两只俱有温度的手触碰在一起,提醒着他们各自双方,眼前的人很好、活着、有着温热的掌心,可以任君触碰。
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那样凛冽的一场暴风雪。
像是看不过去眼前的画面,上玄真人“咳”了声,这一声声若洪钟,把梅砚与宋澜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他。
上玄真人撇撇嘴,“来了半天了,累不累?去厢房里歇歇吧。”
梅砚闻言有些不好意思,与上玄真人说了这么多话,他也隐约感觉到此人身上大约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他没多问,便与宋澜一道跟着小道士去休息了。
上玄真人就站着屋里,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两个出门。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阴霾的天,也隔绝了他与这些风尘吸张的少年。
他默默把目光转回来,道观之中,燃着许多长明灯,老人的眼神忽然有些沧桑,长明灯晃晃,不知他看的是哪一盏。
他只喃喃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作者有话说:
“江山代有才人出。”出自赵翼《论诗五首·其二》,特此标明。
宋澜与梅砚在三生观住了一晚,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作为帝王,宋澜其实很少有这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 但小年这天各司各部的官员会聚在一起汇总一年以来的大小事宜,汇总之后便呈给宋澜过目,宋澜只要觉得没问题, 众官员便开始正式休沐。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耗在刑曹衙门忙得热火朝天, 只有宋澜和梅砚两个人是闲着的。
只可惜小年夜之前只能闲这一天,下午各官员就会进宫与宋澜奏报汇总出来的政务, 宋澜得早点赶回去。
上玄真人留他们两个用了早膳,又说了会儿话的功夫就已经快中午了,他们急匆匆地要走, 却在山道上遇到了两个人。
周禾与段惊觉。
宋澜瞧见他们,忍不住啧啧称奇:“稀罕事儿啊周子春,这大冷天的,你怎么舍得带南诏世子来这地方。”
没瞧见有马车, 应该是停在了山下, 他们是走路上来的。
段惊觉裹了一件厚厚的狐皮斗篷, 白皙的面容快要与那狐毛融在一起了,他怕冷是众人皆知的事, 此时冻得有些哆嗦。
周禾把他的手拉过去, 拢在了自己的大氅里,一双眼睛带着笑意, 略显惊奇地说:“是纸屏想要来的, 所以我就陪着了, 没想到能碰见陛下与梅少傅。”
“朕与少傅来探望皇爷爷的, 这就要回去了。”不在朝堂上的时候, 宋澜习惯了与他称兄道弟。
梅砚却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看段惊觉被周禾拉住的手,疑惑道:“纸屏,你以前似乎不信道。”
段惊觉笑,“我想来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
听说南诏王的原配夫人早就过世了,如今的南诏王妃是另娶的,段惊觉也是个早早没了母亲的人,又独自在盛京为质这么多年,思念母亲也是正常的。
宋澜点了点头,看时候不早了,就说:“那你们快上去吧,记得找上玄真人啊,我皇爷爷最喜欢收人钱财了。”
两人应下便去了。
虽只是匆匆几句话的时间,时间却已经到了晌午,宋澜掐着指头算了算时辰,觉得时间有些不够用。
“少傅,朕恐怕得先行一步,骑马回去,不然孟颜渊那老匹夫发现朕不在宫里,又要生事了。”
宋澜说完这话,却发现梅砚好半天没搭理他,拽了拽梅砚的手问:“少傅,你想什么呢?”
梅砚这才回神,语气有些许的不自然,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又重复了一遍宋澜刚才的话:“没事,你说你要骑马回去?”
“骑马快些。”
“那也好。”梅砚抬头看了看天,皱眉,“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雪,你慢些骑。”
三生观在城郊,到皇宫有段路程,坐马车要两个时辰,骑快马也要近一个时辰。梅砚也会骑马,只是骑不快,况且天气这样冷,他没必要急慌慌地赶回去找罪受,宋澜自己赶路就行了。
廖华与东明一起等在山下,旁边还有景阳侯府的马车。
梅砚与宋澜在山下做了别,梅砚倒是没怎样,宋澜坐在马背上,竟没来由地有些不舍。
“少傅,那朕先走了?”
梅砚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样子,只觉得好笑:“快走吧,小年过了,我进宫去找你。”
宋澜一听,转瞬心花怒放,笑嘻嘻地带着廖华走了。
东明为梅砚撩开车帘,梅砚与他俱上了马车,车里熏着碳,暖融融的如同春日。车夫驾着马车悠哉悠哉地走,梅砚不需要理政,所以他们不着急,能赶在天黑前回府就行了。
“要小人说,主君就应该多出来玩一玩,主君不知道,这冬天的麻雀可肥了。”
东明昨天晚上拉着廖华去树林里捉麻雀,廖华是武将,一箭可以双雕,所以东明那种用手扑的技法看得他直皱眉。但东明显然很乐在其中,与梅砚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自己的丰功伟绩。
梅砚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约摸马车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东明说话的声音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
梅砚倾了倾身子,有些好笑地看他:“怎么刚才还兴致冲冲的,说了这一会儿就困啦?”
“大概是昨天整晚都没有睡,好困。”东明一脸稚嫩,困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却还是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道廖总领为什么那么有精神。”
“困了就睡会儿吧。”梅砚伸手往炭盆里添了块银碳,心想小东明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少年气儿十足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东明倚在马车的座椅上哼了哼,已经睡着了。
瞌睡是会传染的,梅砚也打了个哈切,打算稍微眯一会儿。忽然,像是有什么念头在脑子里炸开,梅砚觉得瞬间涌上一阵寒意,猛地睁开了眼睛。
“东明,你还醒着吗,东明。”
他伸手去拍东明的脸颊,东明却像是睡死了一样,任凭他怎么拍打都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