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过节,神医堂内处处人声鼎沸,到处张灯结彩,怎么能没有酒呢?他想了想,决定去外面偷偷买上几坛回来,到时就算李长安不让自己喝,也能悄悄抿上两口。
想到此,当即就要出去,又不敢走正门,生怕被谁撞见了告密,又打算故技重施,翻墙出去,刚攀上墙头,就听得有人在下面道:“去哪?”
谢夭僵在墙头,心道怎么总是能被他抓到,慢慢转回身子,不好意思笑道:“没打算去哪,看看风景。”
李长安半眯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一股脑道:“谢白衣,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做事情,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会担心,知道么?”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谢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听得李长安又道:“你想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但你能瞒得过我么?”
谢夭这下知道这两句话从哪来的了,床上的时候说来的,明明是训徒弟的话,如今被徒弟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他咂咂嘴,心道,还挺记仇。一个飞身跃下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李长安听清他的话,耳朵尖瞬间红到能滴血,当即握住他腕子,转过身,道:“跟我回去。”
谢夭笑道:“等等,我想买酒喝。”
李长安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道:“不行。”
谢夭道:“我真好了,可以喝酒,不信咱们就去问江问鹤。”
李长安想到江问鹤这些年对谢夭的唠唠叨叨,又是大夫,肯定也不会让谢夭喝酒,不屑地看他一眼,道:“行,要是江堂主说不让,接下来你一个月不能喝。”
彼时江问鹤和褚裕正在堂里帮忙挂花灯,只听得现场人声鼎沸,言谈无不欢乐。褚裕听着这人声,想起以往中秋,都是在桃花谷过的,和芳落姑姑、谷主还有江问鹤一起,在桃花树下吃团圆饭。
如今在一院子热热闹闹的陌生人中间,忽然就有点伤感,抿了抿嘴唇道:“江堂主,你还回桃花谷去么?”
江问鹤笑道:“怎么,伤春悲秋起来啦?”
褚裕一直想做杀人不眨眼冷冰冰的侠客,侠客怎么会有伤春悲秋之情呢?他嘴硬道:“不是。”
江问鹤笑道:“你回去么?”
褚裕立刻道:“谷主去哪我就去哪。我是桃花谷的人,只跟着谷主。”又顿了一下,道:“问鹤先生……你呢?”
不喊堂主,也不喊神医,反而喊在桃花谷时的称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好似把心里所想全都说了。江问鹤毕竟不是桃花谷人,只不过来桃花谷隐居而已,是谢夭朋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非回不可的道理。
如今江问鹤回了神医堂,褚裕更是觉得,江问鹤不会再回谷了。
江问鹤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一会儿后,笑笑道:“不知道啊,人的际遇,说不准的。”
这时只听得一阵兵刃交击之声,阵阵剑风忽地席卷而来。正在挂花灯布置场地的众人尽皆愕然,他们都是些大夫,哪里见过这般凌冽的剑风?竟然连躲和怕都忘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抬头看去。
江问鹤和褚裕也不再说话,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红衣人影飞出,速度极快,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枝上颤颤巍巍地看着桃花,一剑挥出,乒得一声,又被一通体闪着寒芒的剑格住,那人一身玄衣,速度同样极快。
整个神医堂内,能这样对剑的,只有来自归云山庄的那两位了。
谢夭好不容易能再拿剑,自己练剑又觉得没意思,因此总是故意激李长安跟自己对剑。俩人走到中途,谢夭忽然起手,杀了个李长安措手不及,之后便这么边打边走。
乒乒乓乓几声连响,两人转眼已过了数招。
在一片惊叹声中,江问鹤却不看那俩祖宗,只紧紧盯着自己屋顶上碧色琉璃瓦,恨得牙根痒痒,一边数碎了几片一边磨着牙尖对褚裕道:“你们习武的是不是都这德性?”
第106章 秋月夜(六)
这时只听得瓦片声响, 两人同时纵身从屋顶跃下,从房屋处到江问鹤所站有一段逐渐向下的斜坡,斜坡上一路架起了木架连线, 挂上灯笼, 这时神医堂各人三三两两聚集在木架旁, 或扶梯子或挂花灯。
这时天色渐晚,斜坡最高处花灯已然布置妥当, 正有人护着火焰从最高处一路往下,一盏盏点灯。他刚点上一盏, 忽地身旁一阵疾风, 那人仰头看去, 正是谢夭李长安二人。
谢夭看那烛火一眼, 笑道:“老伯, 我帮你点。”
“什么?”那老伯一时没明白谢夭的意思,心道你脚不沾地,又如何帮我点灯?这时只听得手中烛火扑哧哧响了三声,一点火星只扑向谢夭手中桃花枝而去,谢夭唇角勾着,手腕一转随手挥剑, 那点火星便被他用内力送出, 一路往前,精准无比落入灯芯之内, 点燃一盏, 一点火星又从灯芯上弹出,往下一盏弹去。
速度极快, 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已扑哧点燃了三盏花灯。再看那红衣公子, 也早已不在了原地,反而随着点亮的花灯飞身向前。老伯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定了定神,这才确信花灯已然燃了,不禁惊叹。
如此点亮了左路花灯,李长安偏头去看谢夭,见火星在他纯黑的瞳孔里跳跃闪烁,忽然道:“你刻后山摩崖石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谢夭一愣,而后笑道:“我?”
他那时还年少,不能说是武功天下第一,但可以说是风流纨绔天下第一,如今以剑气剑招点灯还可以说有一点用处,最起码比一盏一盏点灯要快上许多,刻摩崖石刻时用上花里胡哨的剑招,纯纯是为了耍帅了。
谢夭笑着叹了一口气,笑道:“咸阳游侠多少年啊。”
李长安勾起唇角笑了下:“现在也没多大差别。”而后余光中只见一点火光亮起,一笑,纵身过去。那人刚刚点燃手中的蜡烛,正要拿着去点右路的灯笼,只觉得一阵剑光袭来,而后一个格外清朗的声音笑道:“兄弟,借个火!”
那人一怔,只见一片枯叶飞来,被火焰点着。李长安见枯叶既燃,挥手一震,枯叶瞬间被震成万八千片碎片,星星点点宛若星河,同时朝右路花灯射去。
离得近得最快点燃,转眼间已经燃了数盏,两人这么一遭下来,几乎半个院子都被点亮。
下面忙着挂灯点灯的人还在埋头干活,只听得前头传来阵阵惊呼之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爬在梯子上正要点灯之时,还不及点,一点火星就已射来,扑哧一声花灯已燃。
众人都忍不住惊讶道:“亮了!亮了!”
抬头望去,只见院内早已火树银花一片,在月色与灯火之间,一个风流公子,一个俊朗少侠并肩而来,灯火随着他们步子似的,似乎是每走到一盏灯前,便亮起一盏,更觉得赏心悦目,以为绝妙。
院内众人早已看得合不拢嘴巴,他们向来只跟药材石磨打交道,又何时见过这般武功?
众人沉浸于秋月花灯的美景之中,一时间什么都忘了,连花灯事实上还没挂完也不记得。
李长安见江问鹤和褚裕站的地方仍然缺了两盏,边走边顺手从旁边地上纸箱里捞过两盏花灯,随手递给谢夭一盏,两人把花灯引了,互相对视一眼,手腕一转,两盏燃着的花灯便旋转着朝江问鹤和褚裕平飞过去。
明明是在半空中旋转,可是飞得极稳,就好像有气流在下面稳稳托住。看上去就像归云山庄冬至之时,在河里放的祈福灯。
江问鹤和褚裕见两盏烧得火红的花灯朝自己飞来,一时间看得呆了,反应过来时,两盏花灯已经撞到了他们怀里,被他们稳稳抱住。
从谢夭李长安从屋顶上下来开始,褚裕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们两个,先是见他们飞星点灯,又见他们送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而江问鹤此时只想把自己怀里的花灯吹熄了,再拍扁了盖到两人头上,想起他那几片因为俩人打架而阵亡的琉璃瓦,翻了个白眼道:“显着你俩了!”
也就是神医堂里一堆老头,要是女弟子多了,他都不敢想两人来这么一出,堂里会闹成什么样。
谢夭笑道:“哎江大神医,帮你神医堂的忙怎么还骂人呢?不是我们两个,你这千八百盏灯,一盏盏点得点到什么时候去?”看向还在发呆的褚裕,笑道:“褚裕,以后少跟江问鹤玩。”
褚裕却毫无反应,还抱着怀里的花灯发愣,谢夭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怎么了?看傻了?想学?”
褚裕反应过来,恶狠狠点点头,道:“想学!”
谢夭笑道:“想学回头让长安教你。”
江问鹤这时爬上梯子,把手里那盏花灯挂了上去,拍了拍手,煞垂下眸子看着几人,道:“李长安,以后少跟你师父学,把他少年时身上的纨绔气都学来了。”
李长安忍着笑,点了点头:“好。”
“就是要意气些才好。”谢夭道,“总不应该冷冰冰的。”
李长安眸子微垂,很慢地眨了下眼睛,不禁心想,若是自己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谢白衣身边长大,又该长成什么样呢?兴许他现在,就不需要这样,一点点去掰正自己的性子。
江问鹤觉得谢夭说的也有点道理,他们这一群人少年时过得都不咋地,唯一一个稍微圆满点的褚裕身上还背了深仇大恨。人不应该太早地把一些东西扛上身,有些轻松潇洒的日子才好,总要先骑马倚斜桥。
但他和谢夭向来不对付,谁都看不上谁,哼了一声,跃下梯子,拍了拍手掌,道:“你来得正好,也该给你把脉了。伸手。”
谢夭大大方方地把手腕伸了过去,他这时才知道他之前嫌把脉麻烦,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现在则不同了,健康人谁害怕把脉?
江问鹤这些天把谢夭的脉象都没皱过眉头,跟之前大不相同,就连眉间的川字纹都淡了不少。
他从谢夭的脉象中,一直能感觉到一股托着他筋脉的气劲,之前谢夭性命垂危时,是这股气劲吊住了谢夭的命。但如今谢夭身体已然转好,这股气劲依旧不散,江问鹤心中总觉得不妥,毕竟常人脉象不该如此,一时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谢夭这时全身上下没一点不舒服之处,也没法对症下药。若真是隐疾,也只能等它发作,到时再做处置。不过按谢夭如今的身体,就算发作,也不会有多致命。
想到此,江问鹤决定暂时按下不表,免得让众人担心。
谢夭趁着他给自己把脉,小心翼翼道:“江大神医,你想不想喝酒?”
江问鹤收回手,白他一眼:“有话直说。”
谢夭咳嗽一声,偏过头正色道:“我想喝酒。”
李长安偏头看着他,眼神专注含笑,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每当他看着谢夭直白地说“我想如何如何”时,总会觉得就该如此,不让他做就是自己的罪过,此时心软想到,让他尝一两滴也未尝不可。
江问鹤“唔”地沉吟一声。
谢夭瞥他一眼,心里觉得奇怪,神医堂将酒列为第一大伤身,堂主自该以身作则,而江问鹤又是个会自己酿酒的主,这几个月都没沾过一滴酒,难道他就不想喝?
李长安见江问鹤迟迟不答,心想这局应该是我赢了,但莫名的,反倒有点想为谢夭求情,刚要开口,就听得江问鹤叹了一口气。
江问鹤道:“倒是也可以喝一点。”
李长安微笑起来,心道江问鹤同意谢夭喝酒,只说明谢夭身体比之前恢复得更好了,这时谢夭猛拽了他腕子,李长安一惊,瞳孔瞬间睁大,被他拉着往门口走去。
李长安道:“师父,等等,还没问清楚哪种酒可以喝。”
酒烈度不同,李长安心想,太烈的酒现在总是不能喝的。
谢夭却道:“什么都可以喝。”走到一半,回过头道:“你们喝什么?”
褚裕道:“桂花酿。”
桂花酿用桂花,糯米,白糖,白酒制成,口感醇厚,桂花的香甜味道中和了酒的辣味,此时深秋,喝桂花酿倒也正是时候。
谢夭沉吟一下:“桂花酿倒是不烈,小孩子喝也可以。”
褚裕冷着脸道:“那我不要喝桂花酿了。”
谢夭笑起来:“不行,你就只能喝这个。”
李长安垂眸看着他,眼神又深又沉,莫名地,掐了下他手心。
谢夭反握住李长安作乱的手,又问道:“江大神医,你喝什么?”
江问鹤却沉默了许久,而后冲谢夭笑了一下,道:“什么都行。”
谢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江问鹤大抵是自己也想喝酒,但是谢夭想喝酒纯粹是因为自己馋了,江问鹤却像是要借酒消愁,想来这些日子江问鹤一直待在神医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竟然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堂里挂花灯,实在是太不符合江问鹤的作风了。
谢夭停下步子,拧眉道:“江大神医,感觉你最近有点萎靡啊。”
江问鹤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把你治好了,突然觉得人生空虚了,没什么事能干了么。”
谢夭笑道:“江大神医,要不我再……”
话说了一半,只听得李长安闷咳一声。谢夭偏头看他,见他眸光深沉似墨,半晌,冲自己半眯起眼睛弯了一下。谢夭脑子顿时清醒了,也学着他的样子咳嗽一声,正色道:“江堂主这话可折煞我了。”
江问鹤眼见挑拨成功,大笑起来。
谢夭听见他的笑声,誓必要把这一局赢回来似的,看向江问鹤道:“你没干完的事情,想干的事情多了,不是么?”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褚裕和李长安同时转头看向江问鹤。
江问鹤无奈地笑了两下,冲俩人摆摆手道:“说不过你,买你的酒去吧。”
谢夭还想嬉笑着说什么,刚要开口,李长安看着他,暗自皱了下眉头,不由分说地抓住他胳膊。谢夭愣了一下:“哎?”已经被人抓着胳膊走出了几丈。
李长安并不看他,只看着前方,淡淡道:“谢白衣,你撩拨的人不少。”
谢夭表情空白了一瞬间,又笑起来,并不解释。
李长安看着前方道:“我记得我少时,你也没带着我喝过桂花酿。”
谢夭本来以为他是要吃江问鹤的醋,没曾想是先吃的一口醋是褚裕的,这时才想明白李长安掐他手心的别样意味,摇摇头笑道:“平白无故带你喝什么酒呢?那时候又无愁可消。”
无愁可消……
四个字在李长安心尖上滚过一圈,无愁可消,那便是快乐之至了。李长安也觉得,如果一直跟在谢白衣身边,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想主动喝酒的。
李长安已经要被他一句话哄好了,但总觉得这样有些丢面子,瞥他一眼,道:“还有江堂主。”
谢夭抬眸看他一眼,笑道:“这时才吃醋,有点晚了吧?”
李长安气急,紧抓过谢夭腕子,气道:“你……唔……!”
谢夭在他抓紧手腕的瞬间就转过身,抬头迎上去,那一下又轻又快,仅仅是触碰了一瞬又立刻分开。明明是个轻浅至极的吻,但李长安却觉得比无数次深吻都让人头皮发麻,他抬眼道:“你……”
话又噎在了喉咙里,只见谢夭弯着眼睛冲自己笑。
谢夭不由分说地反手抓住他,带着他往前跑去,笑道:“好了,快点去买酒,馋死我了。”李长安看着他背影,眉目逐渐变得柔和,也笑了起来。
他们去了附近最知名的一家酒楼,此楼名为太白楼,蹭的是诗仙李太白的名号,至于李太白是否真的来过此地饮酒,倒未可知。酒楼上旌旗招展,旗上绣着一个极大的红色“酒”字,门口更是挂了一众招牌,招牌上写得尽是天下名酒。
两人到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落山。但因着今天是中秋,酒楼内喝酒吃饭的人并不少,熙熙攘攘,吵闹玩笑。
两人到了柜前,那站在柜后的酒保道:“二位爷可要点什么?”
柜后的墙壁上同样挂着许多木头招牌,在外面时没仔细看,这时得以看清,招牌上刻的酒尽是以诗句为名,如什么“大漠烟”“秋月白”“秋水长天”之类。
谢夭笑道:“你这酒楼名为太白楼,太白的诗句没多少,却把许多人都凑齐了。”
谢夭少时流浪,没怎么读过书,但后来入了归云山庄,虽然平时行事顽劣非常,但却把归云山庄藏书阁里的书读了个遍,当时人人都道他进去必定只看剑谱,实际上他手里抱着本易经。
那酒保咧嘴笑道:“公子博闻强识,实不相瞒,这太白楼不过是个名头,李太白诗仙压根没来过。这些名字,也都是其他酒改了个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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