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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不曾见白衣(竹南星)


“醒了?”谢夭含含糊糊地在他耳边问。
声音轻低, 李长安却听得浑身一个激灵,慌乱全然没了, 满足感从心底涌上来,他搂紧了一点, 头靠在他肩膀上, 低声道:“嗯。”
谢夭又没了动静, 那一句像是呓语, 说完就又睡过去了。
李长安心道, 昨天晚上那么折腾,这个点他能醒才怪,轻手轻脚地把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下床穿衣,这时半天没动静的谢夭忽然来了一句:“干嘛去?”
李长安转头去看,见谢夭半边脸还埋在枕头里, 眼睛闭着。锦被微微遮住谢夭下巴, 脸上线条格外柔和。
李长安想起少时第一次见谢白衣之时,当时他持剑护在自己身前, 他那时看着他飞扬的头绳和反射着夕阳红光的剑刃, 只觉得他凌冽潇洒地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
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其实温和地像一块玉。
李长安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谢夭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 以为自己听错,愣了一下又转回身。
谢夭这时又问了一句:“干嘛去?”
这次李长安听得清清楚楚, 心里又觉得奇怪,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同住一屋,之前自己离开他都是不会醒的,或者说,从他把自己的小床搬进青竹居开始,他就没有提前醒过。忍不住问道:“怎么醒这么早?不舒服?”
谢夭反应了一会儿才含糊道:“……没有。”隔了会儿又道:“你不告而别的时候,能不能别挑大早上的,我觉多,早起怪难受的。”
李长安两次消失都是在凌晨,后来谢夭再见他时,第一次是刀剑相向,第二次就是浑身是血,谢夭感觉自己现在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刺激了,要是今天醒了又没找到人,他估计能把整个神医堂翻个底朝天。
他说话的时候还闭着眼睛,因为困,字与字的间隔拉得很长,李长安听他说了一半,已经心疼了起来,低声哄道:“师父,我去练剑。等你睡醒了我们吃饭?”
听他这么说,谢夭终于放下了心,也不再强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李长安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这时安静了好一会儿的谢夭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要放血,我尝得出来。”
李长安脚步一顿,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良久才低声道:“我知道。”
他出门拔出青云练了一会儿,但总是静不下心,也不知道是因为谢夭那一句“早起怪难受的”还是因为那一句“不要放血”,满脑子都是谢夭闭着眼睛慢慢说话的样子。
实在练不下去,又想到姬莲给的药方,也不知江堂主有没有配出来方子。
神医堂的人起的都早,这时候除了他们的小院还安静,其余各处都有了人声。大堂处更是熙熙攘攘,早已站满了病患。这个时候去找江问鹤也不算打扰,李长安想了一下,往江问鹤住处走去。
敲门进去,就见江问鹤看着姬莲的书信发呆,那信上不过九个字,也不知为何江问鹤能盯着一字字地看那么久。
李长安心道,难道是江堂主也看明白姬莲信中的意思?心里一沉,姬莲如今不知所踪,再找恐怕不好找。走上前去,道:“堂主,姬莲把信给我时,我曾问过,但他没说。”
江问鹤头也不抬道:“他也不用说。”
江问鹤又看着那方子笑道:“写得太清楚了。”
李长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道:“三个词,其实是三味药。春日上指的是七星海棠,神医会是金线莲,三日雪……指的就是石耳了。”他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说一边回忆。
李长安这些日子读了不少医书,对江问鹤所说的这些药材都有印象,但这三味药,怎么都跟那三个词搭不上边,心想这三个词或许不是形容药材,而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也不再多问。
江问鹤笑道:“他是不是还说,你把信交给我,我必定能看懂?”
只是看懂信件还能理解,连对方说什么话都能猜出来,当真匪夷所思了。李长安点头道:“是。”
江问鹤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两手举着信件对着光看了一会儿,李长安见状,还以为纸上有什么隐藏的信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殊不知江问鹤只是在看姬莲的笔迹。
只见江问鹤看了一会儿,满意地重新按照折痕叠好,锁进抽屉里。
李长安着急道:“可以用么?”
江问鹤咂摸了一下,道:“光凭这三味药肯定不行,让我来用,我是打死都不会想到用七星海棠的,太毒了,一看就是鬼医的手笔。这个世上只有他会这么大胆地用药。”
李长安道:“那应该怎么办?”
江问鹤听他语气急躁,一时见起了兴致,单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半眯着眼睛看他,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会儿,笑道:“李长安,我要是把你师父治好了,你怎么报答我?”
李长安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道:“什么意思?”心脏却已经狂跳起来。
江问鹤站起来,顺手就从桌上抽出了一张纸,拎着那张纸冲着李长安晃了晃,纸上满满都是墨迹,写满了药名和用量。
神医堂的大夫写字都很狂放,姬莲是少有的写字规矩一些的,姬莲的字条李长安能看懂,但此时江问鹤举着的那张方子上,他只有零星几个字能看明白。
最上面那一味药材,正是七星海棠。
江问鹤笑道:“我可是神医,又不是江湖游医江莲,你当我离了我师弟我不会配药?”
李长安道:“我只是没想到……”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儿,良久道:“江堂主,你和姬莲,真是可惜。”
药方极少有二人合著的,大都互相信不过对方的水平,不同人看法也难免不同,有人认为该疏,有人认为该堵,是以往往争论不休,给不出定论。
但姬莲却好像从来没考虑过江问鹤不明白他,不信他这种情况,他也知道自己用药太过偏激,需要江问鹤从中调和,是以只给了自己方子中的关键三味,任由江问鹤补上其他。
江问鹤则看一眼就明白了姬莲意图,七星海棠为君,石耳为臣,金线莲阴阳转化,中庸为辅,他又补上了其余二十几味。俩人没正儿八经地见过一次面,说过一次话,又像是在一起讨论了几百遍,出了这张药方。
江问鹤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他和姬莲,愣了一下,而后摆摆手笑道:“只有神鬼不两立,你听说过神鬼合璧的么?”
李长安垂下眸子,没再说话,忽然看见江问鹤案头上一摞摞满是写着笔记的纸,又听见江问鹤打了个哈欠,心想,难不成江问鹤写了一夜的药方?
江问鹤按了下后腰,咔嚓两声响后,拎着方子走过来,道:“不说这个了。”又看了看门口,自顾自道:“也该到了啊。”
李长安疑惑道:“什么?”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敲门声,江问鹤径直走过去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的正是沈长老,还没来得及开口,江问鹤就把方子递给了他,道:“长老,劳烦您按照这方子采买药材,至于七星海棠,即刻差人去采。”
沈长老听江问鹤说七星海棠此等毒药,心里已然觉得不对,接过方子定睛一看,更是大为变色,道:“这是给谁吃的?”
江问鹤困得要命,现在只想回去睡觉,随口道:“给谢白衣。”
沈长老道:“七星海棠,向来只有用此花制成毒药的,没有拿来入药的。谢公子浑身经脉不畅,此毒吃下去不是必死么?”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也知道七星海棠的毒性,但既然江问鹤看过没问题,就必然没问题。
江问鹤看他一眼,道:“沈长老,药性药理相互影响,怎么能单看一味药材就下定论呢?未免太过偏颇。看人看药不都是如此么?哪有绝对的好与坏?”
沈长老原先只看了一个七星海棠此等绝世大毒药就觉得不妥,立刻就说了出来,此时听江问鹤这么说,略微觉得有些惭愧,耐着性子仔仔细细看下去,看完一遍仍是觉得不妥,毒性仍是太重,又连续看了两三遍,竟忽然觉出这方子中间阴阳克制的精妙来。
不光药材,用量更是考究,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实在是百年难得难得一见的奇方。倒是能看出来江问鹤的影子,但是七星海棠又绝对不像江问鹤会用的药,忍不住道:“这方子是谁所著?”
江问鹤看着他眼睛,认真道:“鬼医,姬莲。”
李长安惊讶地转头看向江问鹤,这方子姬莲只贡献了其中三味,剩下的都是江问鹤所写,说是江问鹤自己的方子也不为过,也可以说是两人合著,但偏偏,江问鹤只说了那一个名字。
沈长老“啊”地一声惊呼,手一抖,那张承载着性命的药方就轻飘飘地飘落在地。沈长老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当即弯腰把药方捡了起来。
他本来觉得这方子精妙无比,此时听到是姬莲所著,又觉得这方子鬼祟非常,似乎能杀人于无形,摇了摇头道:“不妥!还是不妥!他走的不是正途,他的方子能用么!”
江问鹤叹了口气道:“看药看人都是如此,沈长老还是没明白。”转过身,一边走一边道:“姬莲初入门时是我教的,他学的是医术,可以救人。”走到一半,余光中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脚步不由得一顿。
只见白尧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整个人宛如石化一样僵在那里,脖子上的伤口还没愈合,那一小块皮肤上因为草汁浸染而微微发绿。
白尧脑子里盘旋着那句“姬莲是我教的”,冷笑着心想,所以,只是因为他……你就再不收徒么?

第105章 秋月夜(五)
沈长老不知道江问鹤为何忽然停步, 又是这般神情,还以为是姬莲悄没声息地进了神医堂,转头看去, 看见站在一旁的白尧, 不知为何, 忽然叹了口气,白尧是这一代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 又做了许久的代堂主,但还是心性不稳, 对江问鹤尤是如此。
他是堂中长老, 念及此事总是不免担忧, 这事比对姬莲的偏见重要得多, 当下对于江问鹤所说的事也不再纠结争辩, 一拱手道:“堂主,我这就去办,只盼姬莲的方子真的有用才好。”说完,转身离去。
李长安见事情已然安排妥当,只待沈长老备齐药材,松了一口气。又觉得白尧可能跟江问鹤有话要说, 也不再多留, 在沈长老之后离开。
待沈长老走了,白尧这才走近, 低头道:“堂主, 中秋要到了,今年中秋怎么办?”
江问鹤表情空白了一瞬, 道:“之前都是怎么办的?”
白尧笑了两声,道:“原来堂主不记得。也是, 堂主许多年不曾回来了,这次若不是谢公子要来,不知道堂主什么时候愿意回来。”
江问鹤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想来自己这堂主也确实失职,他许久没回过神医堂,偶尔回来时也没碰上节日过,他只记得少时过节的场景,一大桌子人一起吃饭赏月,但对于如今过节时堂内如何实在不知道了。
尽管不好意思,江问鹤到底做了多年堂主,又素有一副厚脸皮的本事,转头笑道:“白尧,你这是在怨我啊?”
白尧收住了笑,眸子暗了一下,垂下眼睫道:“不敢。”
“你不敢?你可太敢了。”江问鹤皱着眉头瞥了眼他脖颈上的伤口,道:“你不什么事都干了么?”
白尧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慌乱,暗自握紧了拳头,心道若是他此时把事情说破,干脆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全说出来,低下头,一言不发。
却不曾想江问鹤忽然一转话锋,道:“你把神医堂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很放心。之前怎样办今年就怎样办吧。若是需要我做什么,尽管来找我。”
听完前半句,白尧眼睛蓦地亮了一下,又莫名觉得有点失落,江问鹤似乎从来没有给过他开口的机会,总是一张嘴就把话堵了回去。他不禁想,如果是姬莲干出跟自己一样的事,江问鹤是不是已经发脾气了呢?
心里所想的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白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地点头,道:“好。”转身就要离开。
见白尧依旧面不改色,江问鹤在心里暗暗嘶了一声,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红脸白脸都唱了,但是白尧对哪种脸都没反应,对他好了也不行,对他不好也不行,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犹豫了半天,道:“白尧,你……”
白尧猛地停住脚步,回头道:“堂主还有何吩咐?”
江问鹤对这种小孩实在没辙,叹了口气,掏出一张药方给他,道:“药。”
出乎江问鹤意料的是,白尧仅仅是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没有伸手去接,江问鹤微微挑了下眉头,就听得白尧淡淡的道:“多谢堂主挂念,蛇毒解得差不多了,后续敷药即可。”拱手行礼,便即走了。
“嘿,还真是……”江问鹤“真是”了半天,没“真是”出来,啧了一声,又把药方重新揣进怀里了。
沈长老动作很快,不过两日,药方上所需药材便已配齐,存量可供使用半年之久。谢夭便即换药,第一天喝多少便吐了多少,李长安见他吐,心疼得不行,谢夭又特别要强,心道黄泉路不知道走了几次了,还喝不进一点药,吐完之后手背一抹嘴角,又端起碗来喝。
到了第二天,已经能喝进去小半。第三天因换药带来的呕吐已全然消失。就连江问鹤都觉得惊奇,谢夭适应地实在太快了些,但看一眼李长安,就知道谢夭这么逼迫自己服药是为何。
再加上神医堂的针灸和药浴,数日之后,谢夭已没往日那样嗜睡懒散,之前一天睡八九个时辰,如今已与常人无异,脉象也变好了不少,远没有之前那样虚弱。
又这样养了一月,这天他偶然提了一下内息,发觉体内经脉逆行内息冲撞之象也好了不少,竟然可以完整运转一圈内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表情满是诧异,似乎从他成为谢夭以来,体内内息流转就没这么顺畅过。
他当下嚯嚯了花瓶里的桂花枝,拿在手里当剑来用,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用了自己的天上人间,内息虽仍稍有凝滞,但比之前却好太多了,在最后一剑挥出时,他恍惚间觉得好像回到了他还是谢白衣那时候。
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心道,原来自己之前用剑的时候,剑意是这样的,重重阻滞和冲撞的内息他体会的时间太长,又太过痛苦,以至于之前的感受都快忘了。
无论是归云山庄的剑,抑或是他自创的飞花三十六剑,端的都是逍遥二字。但谢夭却几乎快要不知道这二字要怎么写了。
这时李长安从屋外进来,刚一进门就看见谢夭手里拿着木枝,以为他又是按耐不住手痒想要拿剑,估计又动了不该动的内力,眉头皱着,快步走上前,要把他手里的枝条拿过来:“你怎么又……”
谢夭却往后躲了一下,手上花枝转了一圈,恰好格住李长安的手,笑道:“长安,我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什么?”李长安的手架上花枝的那一瞬,只觉得那花枝上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出,高手过招往往只需一探便知对方内力深浅,他瞳孔瞬间紧缩,抬起眼睛,颤声道:“你……”
只见谢夭又顺着习惯用花枝挽了个剑花,潇洒地好像他手里拿的是绝世名剑,而后看着他,含笑道:“长安,我好像……好像可以再握剑了。”
李长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只能愣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半晌,谢夭走过去,抹了下他眼睛,笑道:“哎呦,怎么又哭了?祖宗,把眼泪收着点吧,留着以后床上哭。”
从此谢夭就像瘫痪又能站起来了似的,总是随时随地就想用剑,但偏偏这个时候手头没剑,于是他嚯嚯了神医堂内所有长条形的东西,厨房里的捣火棍都能被他玩出花来。
一群人之前听谢夭说他拿什么,什么就是剑,听了好几年,虽然心里没怀疑,但到底没有亲眼见过。直到这时候见了,实在是叹为观止。
不止他们叹为观止,全神医堂的人都渐渐地再不叫他谢公子了,平常的时候那是谢公子,玩剑的时候那是谢白衣!
这种随便捡根破烂当剑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直到某天李长安带回来了一根桃花枝,跟谢夭之前用的那根一模一样,枝头都开了七朵桃花,颤颤巍巍地开在秋风里,像是风一吹就能落,但偏偏又不落。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当天,谢夭恢复的这些天把这些年来不能干的事都干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一件还没干过,那便是喝酒。神医堂内都以为饮酒伤身,自然是没有酒的,想喝就只能去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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