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打吧,他们行踪又实在鬼祟,怕是轻易混不过去。
却见谢夭大摇大摆走了出去,淡淡道:“记住了,叫公子。”
谢夭端的一个公子哥的做派,褚裕连忙装作书童小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要与两仪观众人擦肩而过。
此时还听得两仪观的人闲聊,一人道:“听闻全天下的人都往望城去了,归云山庄带人在那彻查松云剑的死因,连佛门也出动了。”
“观主不问世事,再说,何必沾上那么多的麻烦事?”
“倒是不得不沾了,霍家庄偏偏在咱们观附近,听闻那位如今也在咱们地界,怕也是为了桃花仙而来。”
“那位?哪位?”
一行人都是一脸的不可说神情,都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褚裕听得好奇,悄声问道:“他们口中的这位是哪位?难不成是大罗神仙么?怎得一个个都这么讳莫如深?”
谢夭如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就在两帮人要擦肩而过时,为首那人忽然觉得不对,刚才路过那粉衫公子鞋尖上似乎黏着新鲜的花瓣,立刻喝道:“站住!”
众人举着火把靠近,将二人团团围住,火光照映下他们才看清楚这人面容。肤白若雪,看上去竟有些许病态,面容清秀俊雅,那人睫毛忽而颤动一下,谢夭弯起眼睛笑了,领头的道士心头一惊,也有些招架不住。
谢夭道:“这位道爷,拦路所为何事?”
道士怔愣着看了会儿才回神,心道这人一脸书生模样,那张脸似乎也隐隐在哪见过,如此俊秀的脸,若是见过必然不会忘,怎么如今就想不出呢?
道士又看了他一眼:“刚从山上下来?”
谢夭点点头。
道士问:“山上风景如何?”
谢夭连忙摇头道:“道爷说笑了,如此半夜三更,哪看得清山上风景?”
道士又问:“知道半夜三更,为何此时上山?”
谢夭道:“急着回家奔丧,不得不半夜赶路。”
如此夜半三更深山老林,谢夭面无表情说一句奔丧,听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一群人哑口无言半晌,张了张嘴,想说节哀也不是,想继续盘问也不是。
最后,为首那道士道:“那你可曾看到霍家庄满庄尸体?”
“霍家庄死人了?”谢夭一脸惊恐地看他,又缩了缩脖子道,“我说怎么山上一点亮光都没有,若是早知庄子上死了人,必定不从这里走了!”
道士径直打断他的话:“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你可知桃花仙?”
“桃花仙?”谢夭疑惑地问。
“说!”道士手中的剑出鞘,往前逼近。
谢夭踉跄着退了一步,乖顺地举起手,沉吟了一会儿:“……家住江南,在下姓谢。”
曾经有一段时间,谢姓在江湖上备受尊崇,一切都是因得那谢白衣的缘故。
听到他说姓谢,道士顿觉醍醐灌顶,怪不得这人面相如此相熟,原来他跟那谢白衣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此时看起来,又觉得不像了。
更何况谢白衣早已在桃花谷一战死了!谢白衣也不会穿这一身粉红长衫。
道士道:“姓谢又如何?”说着,他就要出剑,眼前这公子眼里盛满惊恐,但不知道为何,也兴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有那么一个瞬间,面前这位粉衫公子的眼神冷得吓人。
谢夭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没人听他说话了,他在心底叹口气,松松地握上藏在袖子里的桃花枝。只要那道士出剑,下一秒桃花枝便会架上那人脖子。
就在此时,冷白剑光忽至。
一柄飞剑从两人中间穿过,剑气打掉了那道士手里的剑,又铮然一声,钉在谢夭身后的树干上,因为力度太大,剑身还在微晃。
那剑闪着寒光,剑身极薄,剑柄刻着墨竹花纹。墨绿色的穗子随夜间清冷的山风摆动。
众人心下一惊。
竟是那剑仙之剑——青云!
第2章 林中遇(二)
众人回眸,只见来人一身玄衣,鬓发高束,长身玉立。不知何时来了这半山腰,也不知在此看了多久,此人年纪虽少,轻功却如此之好,在场这么多高手,竟然无一人发现。
为首的那个道士看着插着树上的青云剑冷汗直冒,这青云剑是在那人说出自己姓谢时跳出来的,难道此人当真是谢白衣?可那谢白衣早已死了啊!
还是说那位小剑仙想念师父心切,只要是姓谢的都会有所优待?
不论如何,人已经到了跟前了,一群人只能硬着头皮拱手作揖,一时间“久仰久仰”之声不绝。
没人顾及谢夭,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褚裕连忙要走,回头却见谢夭安静地看着那柄剑。
谢夭右手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把剑拔下来,又终是一笑。
褚裕从未见过谢夭这般神色,像是见了旧物与故人,眼神里不知是怀念还是黯然,他凑过去,正想问问这把剑怎么了。那少年已经走过来了,褚裕连忙闭嘴,安安静静站在谢夭身后。
道士道:“早就听闻归云山庄少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剑,便是尊师谢白衣手里那柄青云吧?”
“嗯,”李长安垂眸看了眼剑柄,“这是谢白衣的剑,我暂为保管。”
江湖上有风言风语说李长安与他那师父谢白衣关系并不好,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真的,李长安很少喊师父,如同此刻,他直呼谢白衣大名。
但又有一点很奇怪。
关系不好,李长安却日日带着谢白衣的青云,谢白衣死后他年纪还轻,又是剑仙亲传,明明可以再拜个好师父,但不久他就独自一人出归云山庄江湖游历,也不知是为何。
道士问:“暂为?”
李长安道:“他还未将此剑传给我。”
一行人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似乎说什么节哀顺变也不合时宜。天下谁人不知谢白衣已经死了,只有谢白衣他徒弟,固执己见地“暂为保管”,像是谢白衣还能起死回生似的。
李长安淡淡道:“路过此处,恰巧听闻谢白衣大名,过来看看怎么了。”
那道士听起他主动谈起谢白衣,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一时间头皮发麻,道:“霍家庄就在半山腰,这两人鬼鬼祟祟从山上下来,我们怀疑他们与桃花谷有关,正在盘问。”
褚裕气愤道:“哪是什么盘问,明明都要动刀剑啦!”
整个山路上安静地像是死了,一群人大气都不敢喘。这群人似乎很尊敬李长安。
谢夭拱手作揖道:“在下来自江南谢家,正要回家奔丧,不料染上风寒,已在这三清峰住了三日有余,因为耽误了行程,不得已半夜赶路。不信叫来山下小二,一查便知。”
李长安这才正眼看了谢夭一眼,只见道士手中火把焰火碎裂在谢夭眼眸之中。谢夭眼里含笑朝他投来视线时,他又冷脸转回目光,始终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山下店小二急急忙忙举着火把上了山,跟两仪观的道士废了好一阵口舌,又是“江南谢家二公子”又是“出手大方阔绰”,甚至连在客栈被一群混混打劫的事都讲出来了。
“公子整整被打劫了这个数,够买下一间客栈了……”小二绘声绘色道。
一群人以异样眼光看过来,谢夭嘴唇抿着,眸光看向虚空,打算装自己耳聋眼瞎,听到那小二说“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咳了一声。
两仪观人终于相信谢夭不过一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公子了。
道士尴尬笑笑:“不是桃花谷人就好,今日是两仪观办事不妥,公子还是早些下山吧,山路不安全。”
李长安又垂下眸子瞥了这个一身粉衫的公子一眼,走过去,拔下自己的剑,转身收剑入鞘,铮然一声,跟两仪观人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年纪不大,派头倒是不小。
褚裕见人走了,才敢找个面善的小道士盘问:“这人怎么了?名气很大?”
那面善的小道士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褚裕又换了个人问,谁知问谁都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个人有难言之隐正常,一群人有难言之隐,那就不正常了。
终于,有一道士慢悠悠搭话了:“这位小友,你可知道四剑仙?”
褚裕点点头:“自然知道。‘青云独步’谢白衣,‘气吞河山’石正青,‘剑道万古’傅宜春,‘浪水剑’宋奇水。”
那道士摇摇头,笑道:“那都是过去了,这其中两位剑仙,石正青,宋奇水已不再四剑仙之列了,如今出来的是这位。你可听说过少年剑横扫十四州?”
李长安的名气,是他出归云山庄后打出来的。他独自一人拎着谢白衣的青云,从归云山庄出发,一路向北,先是到了徐州,接着往西再到益州。他每到一处都要拜访当地门派,如此连胜三十三场,败在他手下的不乏德高望重掌门家主,又战胜了永安石家“气吞河山”石正青,江州宋家“浪水剑”宋奇水,两大剑仙败于他手,渐渐有人将李长安排在剑仙之列,但因为年纪太轻,又会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
因为战败的是一群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其中就有自家掌门,江湖人对此事都是讳莫如深,能不提起就不提起,就当事情没发生过。
败给李长安的掌门家主觉得脸上挂不住面子,便把这件事记在了归云山庄头上,后来果真有几家不怕死的合谋,重新翻起恶人谷旧事,大肆宣传归云山庄通敌恶人谷,要为当年枉死的兄弟讨回一个公道。趁着归云山庄庄主宋明赫前往千金台议事,各家各派凑齐五百精锐奇袭归云山庄,庄中师伯师姐都不在,只有一个李长安。
李长安一人一剑守在青竹林,没人知道一个年方十九的少年人是怎么守住的,但他就是守住了。
青竹林如同血洗,明明正值孟夏,但竹叶上都挂着血霜。
两个故事合起来,被说书人编成了民间话本,是为少年剑横扫十四州,青竹林血洗守归云。他和他师父用剑风格完全不同,他师父因为一柄青云被人称为“青云独步”,他因为孟夏时节竹叶上的血霜,被称为“一剑霜寒”。
褚裕听着,心里却有点不信,正想问“李长安和他师父谢白衣谁厉害”的时候,一转头,却发现谢夭已经走了,跟在那少年身后,笑眯眯喊道:“少侠,你要去哪?带我一程呗?”
李长安没回头,径直往前走。
褚裕悄悄拉了拉谢夭的衣袖,悄声道:“那是归云山庄的人,归云山庄对桃花谷恨之入骨,要是谷主不想暴露身份杀人灭口,还是赶紧走吧!”
谢夭摇摇头道:“现在全世界都在追杀我,跟在名门正派身边反而安全。还是说,你想回桃花谷种桃树?”
褚裕闭嘴了。
就算在外游历有危险,也比回去种桃树的好。种桃树又不能把杀死自己父母的强盗种死。
褚裕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按照谢夭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回桃花谷的,回去了也要想方设法逃出来。
谢夭又扬声问道:“少侠,你叫什么名字?”
李长安仍是不答。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手中青云剑身微震,李长安沉沉地看了一眼。
青云剑就算没有入十大名剑,那也是在剑谱上单开一页的剑仙之剑。名剑认主,对周遭环境也会有所感应。如果剑身震动,要么就是遇见了主人,要么就是遇到了什么魔修。
虽说青云剑并没有完全认李长安为主,但是谢白衣已经死了,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自己身后那个人,可能是魔道!
李长安微微侧头,道:“不顺路,你不是说回家奔丧吗?”
“其实不是奔丧,只是出门在外的托词,其实是从家里偷跑出来闯荡江湖的。”谢夭汗颜道:“你去哪,万一顺路呢?”
李长安道:“颍州。”
他此行目的地正是颍州望城,正如两仪观人所说,他师伯宋明赫在望城严查刘寒松之死,布下了天罗地网,听闻佛家人还出动了法器通息铃,能探出魔教之人内息,不过两日,已查出了十名魔道,但可惜都不是桃花谷的人。
李长安面上云淡风轻,实则用力压住还在不断震颤的青云,他几乎能听见青云震动时微弱的金属蜂鸣声。如果身后那人再靠近,恐怕这柄名剑就要自己出鞘了。
谢夭道:“顺路的,我刚好也要去颍州。”
李长安听完轻笑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夭踌躇了一下:“我姓谢……单名一个夭字。”
李长安道:“哪个夭?”
谢夭道:“桃之夭夭的夭。”
三更半夜,深山老林,一身粉衫,名为夭,出现在霍家庄,奇怪的奔丧说辞,还有震颤不停的青云剑……
桃花谷的人?
青云剑再也压制不住,李长安登时拔剑出鞘,几乎是一个闪身,两人距离顷刻被拉近。谢夭只觉得眼前寒芒一闪,青云的剑尖已经直抵他的喉咙,速度飞快朝他刺过来,他身后长发都被随之而来的剑风刮起。
褚裕嗓子都吓哑了,想喊又喊不出声。
谢夭能感觉到自己袖子里藏着的桃花枝蠢蠢欲动,几乎要自己钻出袖子挡下这一剑,谢夭掌心向下一压,用内力强行把桃花枝压下去,自己竟是动也不动,任凭青云朝他刺过来。
李长安见他躲也不躲,心下一惊,连忙偏了一下剑,但还是划破了谢夭脖子上一层油皮,血线顺着伤口滴下来,更显得谢夭皮肤白得触目惊心了。
李长安收剑,讶异道:“你……你不会武功?”
谢夭没去管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只笑笑:“要是会武功就不会在客栈被混混欺负了。”
李长安又似有似无看了谢夭脖子一眼,抿了抿嘴唇,犹豫半天掏出一张帕子,面容冷硬地递给谢夭,道:“抱歉,擦一下。”
谢夭接过来把血擦了,又用手指抹了下伤口,看见指头上沾的血,这才“嘶”了一声,道:“痛死了。”
褚裕斜眼看他,想看他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谢夭这个人的痛觉感知很奇怪,平常在桃花谷一根木刺进了手指他要大呼小叫地喊人,从桃夭殿一路走到杏馆找江问鹤给他拔木刺,但气息逆流,头痛地要死,耳朵眼睛都不灵光的时候,问鹤先生在他头上下几十针,他还能苍白着脸色跟褚裕开玩笑,让他去摘桃花酿酒。
李长安又转身走了,只是脚步慢了一点,道:“我不喜欢桃花。”
谢夭跟在他身后,道:“你喜欢什么花,梨花杏花梅花?什么都行,我可以改。”
李长安想了想,道:“算了,就谢夭吧。”
谢夭道:“那你能带我一程了吗?一个人赶路有点害怕。”
李长安停下脚步,斜睨他一眼,又叹口气,道:“不会武功闯荡什么江湖。”
第3章 林中遇(三)
月至中天,人声逐渐安静,时不时有两声鸟鸣飘在密林上空,回声绕耳。澄澈溪水中也有一个圆月,圆月旁映着火光。
三人坐在溪边,围着中间的火堆,火堆上烤着鱼,李长安刚从溪水里用剑叉上来的。青云用来叉鱼,传出去能让一堆老顽固气死,必定要说什么不敬名剑。
但剑也有剑的性子,不是每柄剑都喜欢都喜欢摆在高台供案上被供起来的。李长安记得,谢白衣拿着青云的时候,什么都干,下河叉鱼,劈柴生火,甚至直接插在土里,用来供养一颗桃花树。
李长安提着青云下去叉鱼的时候,褚裕发现谢夭一直静静看着李长安的背影,不知道是在盯着什么看,他忽然想到谢夭看着青云剑的眼神,道:“谷主看上那柄剑了?要不我们抢回来?”
谢夭摇摇头:“没看上。”
“这可是谢白衣的剑,比你那破桃花枝好多了!”褚裕愤愤道。
“太重。”谢夭摆摆手,往前走去,“拿不起。”
那剑开刃极薄,削铁如泥,剑柄也算得上秀气,比起其他名剑客的剑已经算是轻的了,怎么就重了?当然,若是比起谢夭从地上捡的烂枝条,自然算重了。
李长安手里的烤鱼卖相虽然不怎么好看,但闻起来很香,在火上滋滋冒出油花。
谢夭坐在李长安身侧,隔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看他。火光之下,更显得李长安眉眼深邃地惊心动魄,明明不过十九岁,眼神却很沉。
谢夭道:“少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长安只是安静地给烤鱼翻了个面。
谢夭又笑眯眯道:“噢我知道了,难不成你是个姑娘,问姑娘的闺名,三书六礼地下聘书可好?”
李长安虽然年纪轻轻已经被人称为剑仙了,但到底还是个少年人,大概没这么被人逗过,哽了一下才想到怎么反击,道:“我要是个姑娘,还轮不到你来下聘礼。我姓李,叫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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