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夭只眨了眨眼睛,实际上他能看见乞丐的晃动的手指,但浑身疼得让他做不出什么反应了,是以看上去就像个瞎子。
即使气息逆行促使谢夭焦躁,发狂,魔气四溢,但他现在也没什么力气去和人争斗了,浑身骨头都被两股力气冲撞,又不得不用尽力气去守住最后一点清明,现在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老乞丐瞪那人一眼,往里面挪了挪,让谢夭进去了,谢夭没走两步,老乞丐抓起一块破布扔给他:“里面还有块空地方,就这一晚上,天凉,盖上点。”
谢夭接过,还是打起一点精神,道:“多谢。”
里面很空旷,土制的神像倾颓,如今只剩了一个底座。
谢夭躺在破庙地上,浑身发冷,又紧了紧身上那块破布。那边几个乞丐又说起书来。
“到了千金台,后来呢?”
“那日我在千金台整整讨到了这个数!”老乞丐骄傲地竖起一根手指,又闭上眼睛,仿佛在回想那天前今天的盛况,摇头晃脑道:“那日千金台金碧辉煌,亮如白昼。就在众人为博美人一笑绞尽脑汁之时,只见万树飞花,落红如雨,谢白衣就站在那千金台上,青云剑出,花落十里……”
耳边声音越来越小,耳鸣越来越重,谢夭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千金台。
千金台……
那是多少年前了?
如今想起来,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世人皆说谢白衣骄纵一世,张扬至极,非要在天下人齐聚之时,在那千金高台之上,出个落红十里的风头。那年谢白衣风头正盛,没人能想到不久就身陨桃花谷,更不会有人想到,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数年后,他会耳聋眼瞎地睡在这破庙。
体内的青云剑意还在横冲直撞,他裹紧身上的看不清颜色的破布,紧闭着眼,低声道:“青云,乖一点。”
说完,青云剑意的横冲直撞突然一停,接着便温和许多,像是化作一支涓涓细水,缓慢流在五脏六腑之间。
他终于舒服了一点,疼了半夜的脑袋也昏昏沉沉下去。
破庙一夜,未曾梦到当年千金台。
翌日一早,老乞丐醒了先去破庙里去寻那个年轻人,却见破庙里空空如也,只有随手给他的破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那年轻人一个病秧子,自己怎么离开?
老乞丐正要去寻他,低头却吓了一跳。
青天白日下,破庙周围树木杂草,全为灰烬,几乎死绝。
谢夭出了破庙,先是随便寻了一家酒肆梳洗,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回了客栈。刚一推门,立刻看到睡在地上的褚裕像小兽一样跳起来,看清来人,惊喜道:“谷主!”
谢夭嘘了一声,偏头看了眼那边的床,道:“还没醒?”
褚裕撇撇嘴道:“没呢。”
谢夭走过去,坐到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眉眼。
李长安眉头紧皱,不知梦见了什么。
那时桃花谷还不叫桃花谷,就叫恶人谷,站在恶人谷外,能看见下方弥散的阴沉瘴气。山崖之上,大军蓄势待发。
“等我回来,就教你落花剑最后一式。”谢白衣站在猎猎山风中,头上红色系带飞舞,他随手将青云剑丢给李长安,施展轻功纵身一跃,朗声笑道:“剑先存你这,等我回来取。”
这是李长安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这个场景了。
这是他和谢白衣的最后一面。
李长安在梦里什么也说不出,他疯了一样想去抓他衣摆,在心底无措道:“不要走……”
“不要死……”
梦境中燃起熊熊大火,瘴气翻涌,恶人谷中越来越多的血,像是谷内绽放了十里常开不败的桃花,无数痛苦的嘶吼充斥李长安脑海,十三岁的他抱着青云剑,孤身一人站在梦魇中心,执拗又倔强。
“师父!”李长安大喊出声,猛然翻身坐起,下意识抓住眼前人的衣袖,眼里惊恐还未散去,三魂七魄像是还在桃花谷外。
谢夭忽然听见他叫师父,差点就要应了,又硬生生忍住了,心底五味杂陈,沉吟半晌,道:“……李少侠?”
李长安懵了两秒钟,反应过来之后深吸一口气,这才抬眼看他。
只见谢夭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李长安这才看见自己抓着他衣袖的手,他愣一下,慌忙把手松了,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谢夭一笑,道:“嗯,我知道。”
李长安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谢夭似笑非笑:“好像听到了。”
李长安别过脸,立刻抓起外衣,边套边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他不想喊谢白衣师父,自谢白衣杳无音讯,他从来都直呼其名,从不喊他师父,有时候李长安也想知道为什么,但每次探究到一半,他又觉得不能细想。
偏偏这次在梦里喊出来了,好巧不巧,还被谢夭给听见了。
穿衣下床,李长安回头看还坐在床上的谢夭,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你昨天晚上……不舒服?”
谢夭本以为李长安要问他昨天晚上去了哪,是不是要逃跑,结果听到他说“不舒服”三个字,心尖忽然就软了一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李少侠,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李长安道:“你问。”
谢夭道:“你来颍州,为了什么?”
李长安道:“因为桃花仙。不止颍州,我出归云山庄,就是因为他。”
芳落早就说过他们一行多有凶险,归云山庄的人都恨桃花谷,谢白衣的徒弟更不会例外。只是谢夭还是没想到,李长安竟然追逐桃花仙将近七年了,也在此事间困了七年了。
李长安又道:“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我在你身体里种剑意,带你来颍州望城,住同一间房,晚上非要跟着你,都是因为怕你跑了。”
谢夭道:“从什么时候?”
李长安平静看他,道:“从第一眼。”
谢夭道:“那现在还怀疑吗?”
李长安点头。
谢夭淡淡地说了一声“好”,说完,又道:“如此……是为了给你师父报仇?”
李长安抿了抿嘴唇,别过头:“不是因为他。”
谢夭笑道:“真的么?”
李长安不看他,催促道:“今日中午就能到望城,到时候你是不是桃花谷人,自然见分晓。”
说完,他自然地伸手想拉谢夭起来,谢夭抓住他胳膊站起来,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掉出来,李长安眼疾手快接住。
他看清东西的那刻,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谢夭道:“送你的,按你的剑刻的,还没刻完。”
那是一柄小木剑,用上好桃花心木,这种木料不常见,昨日谢夭翻翻找找半天,原来就是在找它。
木剑完全按照青云的样子刻的,右下角刻着他名字,李长安。
李长安还小的时候,出了名的犟,明明归云山庄有蒙童入门时练的木剑,却死也不肯要,无数次在青竹林里,瞪着系着红色发带的谢白衣,道:“我只要你的青云剑!别的剑我都不练!”
谢白衣道:“真难伺候。怎么就捡回来这么个破烂徒弟。”
他转身就走了,抛下李长安一个人待在青竹林,走两步,又把青云剑丢给他,头也不回道:“给你,你练去吧。”
李长安就这么艰难地拖着青云练了几天,山庄里的人都说谢白衣心大,这么一把宝剑就随随便便丢给了一个小孩。
不曾想过了几天,谢白衣拿回来一把木剑,亲手用桃花木雕的,除了青云剑上嵌着的宝石,其余花纹一模一样,堪称青云剑的缩小版。
他把木剑背在身后,弯腰,狡猾笑着问:“能用青云吗?”
那青云剑都快比人高了,小长安双手努力拎着剑,瞪着他:“我迟早能用的。”
“那现在就乖乖听话。”谢白衣把木剑丢给他,手里一根竹子抬起他手腕,又轻敲了下他的肩,道,“拿好了,青云迟早是你的。”
李长安接过那木剑,正要丢到一边,却见跟青云一模一样,怔愣一下。
谢白衣笑道:“怎么,别的木剑不用?跟青云长得一样的木剑就用?”
小长安咕哝着:“反正我只要青云,木的青云也是青云。”
那是李长安入门的第一把剑。
那木剑剑柄上,左下角刻着青云,右下角刻着长安。
第7章 望城山(四)
谢夭低头看李长安神情,看他捏着那木剑不放手,甚为满意地勾起唇角一笑,心道小崽子还是这么好哄,又故意伸出手,道:“还没刻完,还我。”
李长安不松手,道:“你怎么知道青云长什么样?”
谢夭道:“这一路上你在我面前拔剑三次,拿剑指着我脖子一次,我拿命换来的,总该行了吧。”又伸出手,道:“还我,不想送了。”
李长安装没听见,道:“就这样吧,你这个手艺再往下刻也不像。几点了,再晚点要赶不上望城山午饭了。”
他在那边催促着快走,褚裕收拾昨晚上打的地铺,收拾得怨气几乎能从天灵盖溢出来,谢夭倒是心情很好。褚裕问道:“你身上不疼了?”
谢夭笑眯眯地:“疼死了。”
褚裕哼了一声,心道你就装吧,迟早把自己玩进去。
一刻钟后,房间空了,谢夭最后一个出门,细心地关上客栈门。过了一阵,李长安又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一把抓过放在床头的小木剑,又匆匆下楼。
兴许是他们早上耽搁了太久,一路上都没看到去望城山的人。从这里前往望城山道路开阔,都是漫漫土路,没什么林荫遮挡,大中午的烈日一照,当真有种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任何邪祟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已经能远远看见望城城门了,城门从东到西两百米,再往前延伸二十米,打满了高达三米的木柱子,柱子上挂满了通息铃,铃铛呈六角,上面刻着梵文,在太阳光底下,貌似还隐隐流动着金光。
除此之外,门口还守着不少人,身上都带着武器。
果真如芳落所说,守卫极严,固若金汤。
李长安走在前面,谢夭和褚裕跟在他身后,褚裕越走越慢,他望着那些通息铃有些发怵。他现在还没正式入魔教,没练什么魔教的功夫,虽然谢夭教了他内功,但那也是正经内功,听说名字叫什么清风吟,厉不厉害他不知道,反正是外面那些名门正派也会练的东西。
所以他过去通息铃是万万不会响的,只是他身边这位过去,通息铃响不响那就不一定了。
褚裕慢慢落到了最后,拽住谢夭袖子,低声道:“谷主,你头还疼么?”
不怪乎他这么问,问鹤先生之前就交代过,不要带着谷主去烧香拜佛,寺庙一定要少去。佛门法器还是有点辟邪功能的,即使现在隔着这么远,他也觉得谢夭现在一定不是很好受。
谢夭道:“不疼了。”
褚裕不相信问道:“真不疼?”
谢夭笑了:“怎么?想走?”
那一笑看得褚裕一个激灵,立刻灵台清明了,张嘴说起了正事:“咳,谷主,我的意思是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吧。那门口可是挂着那么多通息铃,万一响了全城都听得见,到时候跑都跑不掉。”
谢夭微笑望向前方,慢慢道:“那就不跑。”
褚裕噎了一下,心道不跑等死么?他连杀父之仇都没报。
谢夭拍了拍他肩膀,道:“万一真响了,你就去抱紧李少侠大腿,让他拿着通息铃围着你上上下下绕一圈,看铃铛响不响。”
褚裕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得了吧,李长安不第一个弄死我就算好了。”
谢夭又笑了,这次是那种很开心的笑,褚裕也懵了一下,好像只有提到李长安的时候,谢夭会笑得这么真心。
谢夭乐乐呵呵道:“他人挺好的,肯定不会弄死你。”
褚裕心道这才认识几天,怎么就知道他人好?他这边还在腹诽,转眼就看见谢夭快步赶上了李长安,他无奈继续跟在后面,把身上外套脱下来,搭在头上挡中午的太阳。
谢夭赶到李长安身边,指着那些铃铛,明知故问道:“那是什么?”
李长安道:“通息铃。”想了想,又补充道,“魔道经过会响。”
谢夭笑道:“正好,过去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了。”
说完快步走去,这时李长安停下脚步,抿了下嘴唇,似是想说什么。
谢夭回头道:“怎么了?”
李长安看到路边一个草棚支起来的茶摊,道:“渴了,先喝口茶再走。”
三人在茶摊里坐下,店家捧上来三碗茶,说是茶,几乎就像是三碗水,只有碗底飘着一点细碎的茶叶碎。
李长安端起一碗,在那个瞬间从指尖撒下一点粉末,撒进茶碗里,又若无其事放在谢夭面前,接着又给褚裕端了一碗,最后给自己端了一碗。
他在谢夭那碗水里,下了涤尘散。
涤尘散对他们名门正派来说,是上等的补药,但对于魔教,涤尘二字,天然不是什么好字,这涤尘散,也与毒药无异。
他下的剂量虽小,但如果谢夭真是桃花谷人,也足够露出破绽了。
谢夭自然也看出来了,其实李长安动作已经足够快,表情足够天衣无缝,但还是被谢夭看出来了。原因无他,只因为李长安是他教的。
在他风头正盛的时候,总有人想毒他,后来谢夭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教学机会,手把手教着李长安怎么下毒,又怎么防着被下毒。
后来练手的时候,他给李长安下过安眠药,最开始李长安都没发现,喝了就开始睡觉,当时谢白衣愁得蹲在床边,心道李长安出门绝对不能说是自己徒弟。
但如今李长安也会下毒了,手法跟他如出一辙。
谢夭看了看那碗茶水,被下过涤尘散的茶水依旧清澈见底,他抬头,问已经喝了水的李长安,道:“好喝吗?”
李长安道:“不好喝,没什么茶叶味。”
谢夭道:“我尝尝。”
谢夭正要端起水来喝,李长安忽然道:“……别喝了。”
抬眼,只见李长安眉头微微皱着,又冷着脸偏过头,叫来店家要一碗新的茶水。
谢夭看着看着忽然看笑了,道:“不用了,就这碗吧。”
李长安急着伸手,道:“等一下。”就见谢夭已经仰起脖子,一碗凉茶已经下去了一半,李长安看着谢夭滚动的喉结,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半晌,他才发现自己在紧张。
一碗凉茶下肚,因为通息铃而带来的头疼好转了一点,谢夭把碗放下,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笑眯眯道:“怎么了?”
李长安看他还能说笑,心里稍微放松一点,又担心是因为时间太短,涤尘散没有起效,狐疑地盯了谢夭一会儿,见他还是笑眯眯的,没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他终于松一口气,道:“没什么。”
谢夭斜斜睨他一眼,道:“李少侠,你不会下毒毒我吧?”
听到这话,褚裕心里一惊,他这碗水也是李长安递过来的,他立刻指着李长安鼻子骂“阴险”,又用手指去扣自己喉咙,一边干呕一边着急:“公子,快吐出来。”
李长安哼一声,端过谢夭的水碗,把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没毒,你这不好好的。”
确实好好的。涤尘散对他没什么用,甚至还能帮他恢复一点体内元气。他之前到底也是天下第一,修得都是正道功法。
褚裕一边呕一边道:“我这还有一碗。”
李长安看他一眼,没接。
褚裕:“……”
褚裕心道绝对是给我下毒了,不然为什么不喝我这碗水,谷主还说这小子是好人,明明是大坏人!阴险又狡诈!他在一边呕得更厉害了。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李长安站起来,道:“走吧,进城。”
他一人走出凉亭,站在烈日之下,谢夭在他身后喊他,回头看见谢夭还在凳子上坐着,一只手支着头,歪头看他,眯着眼睛冲他笑,道:“李少侠,万一等会儿,铃铛真响了,你会怎么办?”
褚裕也不呕了,大气不敢喘地等着李长安回答。
李长安沉默着,看了谢夭好一会儿,甫一转身,道:“按归云山庄门规。”
褚裕奇怪地问:“归云山庄门规是什么?”
谢夭盯着李长安的背影,慢慢勾起唇角:“斩妖除魔,修身立命……”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城门口的守卫都严阵以待地盯着他们几人,数着他们的步子,盯着他们进入搭出来的通息铃区域。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满目都是通息铃上流转的金色梵文。
最先进去的是李长安,然后是褚裕,通息铃纹丝不动。
最后是……谢夭。
虽说一路上已经经过了那么多试探,探出来谢夭没有武功,剑意感觉不到内息,涤尘散对他没用,但谢夭踏进通息铃阵的那一刻,李长安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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