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抖掉扇上的邪水,心道:厉害了我的三师兄!
印葵也跃上房脊,对他道:“季峰主,薛倾明果真在此地埋了一个东西,有类似鬼打墙和迷障的作用,会让我们敌我不分,用心实在歹毒,已用秋峰主留下的法器将之摧毁,这邪屏也在尝试突破,但邪物还在融合。”
“嗯好。”季北亭应了后,忽然道:“此番事了,我估计要喝好几场喜酒。”
印葵不明所以,“咦”了一声。
但随即他恍然大悟,道:“可他们也永远是季峰主的亲人啊。”
季北亭转过身来,重重点了头,对印葵道:“那便再加把劲,后头我还要送亲包红包。”
桃州之外,望川星海波涛翻涌,阵修面色一变,道:“不好,海底有东西要上来了!”
话音刚落,浪涛如怒,破水而来的竟是上百木人。
白蓁眯起眼,道:“这东西不能上岸,我阿爹与我说过,这些木人会借住草木之力,若是把他们放上岸去,只会无穷无尽地再造!”
晏司焰也想起在晏氏迷阵中的竹林傀儡,高声道:“不可用火灼烧!”
“多亏留这儿了。”阵修冷笑一声,手结阵法,“不用火,那也有办法!”
桃州上,薛倾明停在了一处繁复的阵法前。
那阵法画满山壁,在暗夜下散发着血红色的光。
他面上维持的那么一些好脾气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在不久前,那替身的灵息木人已被陌尘衣他们击倒,居然变做一条魂蛇给藏在了镯子里,显然是和他来了个出其不意。
不打架难道还不能先冷处理么,为防止他令木人自尽,他们还用因果灵屏给护住了。
而外面……
外面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仪界竟在短短几个月内,有了这般充足的准备。
这太不像这个境界的风格了。
薛倾明抬手抚上了那个阵,继而悲哀地笑了起来。
父君曾说过,这是有留给他的保命武器,不到危难关头,不可使用。
他一直不知这里头的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好奇看过,皆出于对父君的信任。
可今日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他匆匆赶来,却发现,这只是一个瞬移阵。
指定目标的瞬移。
其背后的暗示再鲜明不过。
薛倾明本人在太仪界处境也十分尴尬,他不如一代有自己的身体,行走的躯壳靠的还是九暮宗的季晚和十暮雪莲花的灵气加持。
除天道之外没有人能够平白无故的造化生灵,他就算在嵌入的空间中获得了主角光环,也只能让身体与神魂的稳固性增强,并不能真正造出真正的躯体,这也导致他能自由活动的范围很小。
父君是要逼他与一个任务员一对一搏杀。
只要他一死,太仪邪气失控,通道打开。
而后再发生什么,他也不会知晓。
薛倾明讽刺地想,他的天道父君,是否早就算好了这一步?
祂要的东西很简单,不过一个混乱的太仪界而已。
邪气已经在他身体中快要突破出去,血痕绽开在这具少年躯壳中,薛倾明合上眼,哑声问道:“父君,我对于您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呢?”
话罢,手上用力,启动了这个瞬移的法则。
陌尘衣的剑气在下一秒便杀至眼前!
薛倾明冷冷一笑,剑气绞碎了他的发冠,他长发散乱犹如疯癫,纵声对他道:“这么着急,放心吧,你的徒弟我另有安排,你们那一招不会再有使用的机会。”
在这个世界内,他还有一部分翻书之前的数值。
“你猜猜看,他会怎么选?变异指数再提高,他又怎么再逃出生天?”
秋眠用夺主剑砍死了一个邪物,他同时在维持桃州之外的灵屏与桃州之内的灵屏,灵力耗损已十分之大,而师尊的骤然消失,想必也是薛倾明的什么诡异手段。
身后有灵息浮动,但秋眠知道那不是薛倾明。
他回过身,与那第二只替身木人对视。
而仙阁深处,云明宗的修士发现了昏厥过去的林阁主。
林涧肃一手以血淋漓在桌上写了“勿要惊动,请天音谷主来。”几字,一手紧握恨休剑,周身灵力沸腾,却仅有一丝神魂在体内。
陌尘衣招招直杀要害,剑风交织如网,向薛倾明压去。
而对方身法诡谲,抬手竟自邪水化出一把乌黑的长剑,横乌剑在手,“当”一声架住了他的攻势,却也被逼退了足足十丈,不知撞断了多少老木乱石。
薛倾明咳出一口血,那血一入脚下的邪流中,竟生出一个矮小的状似人形的邪物,但不消片刻就又融化了去,消失不见了,可足下的邪水却犹如在火上煮沸,冒出了大大小小的胀泡。
来自四面八方的威压在挤着陌尘衣的身体,这个嵌入空间内的主角光环已有了形成的趋势。
主角往往都是不会死的,即便是死也不会真的死的彻底,此方境界内的气运会格外怜惜这十恶不赦的穿书者。
灵力的准头越来越差,并非陌尘衣不能击中,而是薛倾明的躲闪能力到了一个根本远超他这具季晚的身躯可以做到的程度,连还未被邪水淹没的摇摇欲坠的死木也会给他帮助,助他躲过致命一击。
薛倾明边借地形闪避,边高声道:“太仪天道,你何其可笑!境界守不住,弟子亦守不住,你有何能为居于天道之位,世间公正从来便是强者定论!”
他捏碎了手中一件棱角分明的道具,声音倏然变得缥缈了起来,像是能直接穿透识海,低低笑道:“人族欲望无穷无尽,满足了他们又有何不可?你们自诩正道门派,可还不是内里勾心斗角,我当仙阁阁主时,可谓是声望颇高啊。”
识海内犹如掀起了惊涛骇浪,陌尘衣站定在邪水中,忽而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薛倾明勾唇,仍在以道具惑他心神,并在观望可以遁去的方向。
但他并不知道,这件道具对陌尘衣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他只是在定位薛倾明的位置,也要封死他可能的后路。
主角光环会给他添上大运,譬如他出招时邪水中生出异变,甚至山上崩下一块石头令他可以逃出生天。
种种的不可能在光环面前都会由小概率事件提升到极致,但如今光环还未彻底形成,气运未完全汇聚,他若足够周全,就可以防止这些障碍的出现。
陌尘衣听罢这穿书者的话,只觉悲凉与可笑。
哪怕是花冬和印葵,都不会有这样的好运,在境界中自然形成的光环不会一开始就赋予主角这么大的好运,除非是极小概念的紫微星转世之类的剧情。
在绝大多数的“书”中,主角光环在初期只有保命的作用,这功能已是十分强大,于没有光环的芸芸众生而言,若逢乱世,光是活下来就已经是一种奢侈。
可有时这种保命光环对主角又是一把刃剑,他们是比任何人都容易在危难关头苟活一命,但主角往往有大量的剧情牵在身上,此人的命运中变故总是频繁。
非常典型的便是白蓁,她一个人上岸,那望川星海的故乡,已染了无边的血色。
她真正成为孤身一人。
但苍生道的员工也曾叹道:“他们天命道在怜惜主角的境遇之时,又有多少生灵在遭受比主角更加悲惨的经历呢,他们只是没有名字没有面目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要有光环的存在。”当日天命道在祂们面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连二老板也变了脸色,这太有失偏颇了,祂们还当祂仍固执在A921之事上。
可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命天道,随后给出了祂的解释:“吾曾经以为,主角的使命是更好的完成剧情,清算因果,但吾犯了一个错,因果的清平,从来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开始。”
正是因苍生何苦,生灵何辜,总要有人担起剧情的责任,书中的主角从来不是去享受他的气运的,反之,这气运会让其更加痛苦,并不断失去,失去亲人友人爱人,这本是孤独的旅程。
主角或许不再能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是应该为了整本书而活,为了当世和后世的平安而活,某种程度上说,主角也失掉了成为自由的自己的一部分。
这些话都是陌尘衣作为系统后才知晓的,他感叹这位天道也有了改变,三大天道的理念也许最终会走向一个融合,主角配角苍生,皆是一道,各有这一道的使命和责任。
薛倾明所言,人之欲望无止无尽,可仅是一念和付诸行为不可并语,人心和人性不该被这样恶意的考验。
况且在他自认的污浊的尘世中,还有仍在坚持本心的人,这是众生的向光之处。
欲燃剑上,尚有苏荷的灵魂残片,要困住苏阁主并不容易,陌尘衣和秋眠着实也拼尽全力。
在眠眠的因果琴音中,有关苏荷的过往也零散地浮现。
他是太过精明的修士,比起他的修为,更让人为之佩服的是他那玲珑心肠和圆滑的手腕。
能在血厄之祸初平时接过这位置并不被摆布,甚至还能反制各宗门,他有他的本事的,此人若想不放仙阁阁主之位也有说辞,若想隐退,自然不会做的太难看,该能轻松在此乱世中得以保全。
当日他离开仙阁,有过一问:这个太仪界若是虚假的,那么他们的存在究竟是意味着什么呢,他身边的家人,他经历过的种种,又该如何去算?
那时,陌尘衣说他会找到答案。
并没有用多久,苏荷便已明白了这个答案的所在。
他从仙阁离开后,回到了家中,那是他当年娶妻后盘下的山头,小小一座,但胜在风景秀美,他不再穿仙阁阁主的白衣华袍,而是换上了昔日当散修时的松霜绿的长衫,他的妻子正背对着他,坐在小凳上在打磨一对对剑。
她叫宋采汐,是一位器修,修为虽也不错,却不比苏荷来的高,也不是主生杀道,而是师从打造出恨休剑的炼兵师,人宅又有自己的本事,还学了她师父的脾气。
但即便如此,当年还多的是想要娶她的修士,真不知是如何被当初的散修苏荷追到。
他们家山后有一座炼兵庐,当世许多名兵皆出自她手,从前也会给自己打首饰,但自从嫁与了苏荷,仍打首饰,却会全部出售,引领一番新潮流,然后被自家这位买回来,簪在鬓发上。
器修从来没有告诉过苏荷这些钗子发簪出自她手,也许苏荷能猜出来,可是仍要夸这是铺子里做的最好最美的首饰了,我排了好久才等上这一套,合该我们家的汐娘戴上。
可是器修其实过的比较糙,打一把兵器总是要在兵庐旁盯着,苏荷自己在家就给她送饭,不在就让两个孩子把他做好的送去,还要他们别忘了提醒娘亲注意歇息。
兵器铸成,他会拉过她的长了茧子的手,修士恢复力很好,这些茧子过不了多久便能好全,可这位阁主还是会给妻子抹药,她的鬓发间簪着那银钗,十分不客气地戳他的额头,说苏大阁主,你几月没歇过了,要不要我给你一锤头强制入睡呀?
忽而家里的两个孩子从后院拐过来,看见父亲便想喊,苏荷比了个手势,那两个娃娃就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还刮了刮脸朝他笑,大一些的哥哥牵着包包头的小妹蹦蹦跶跶走开。
他不再是阁主了,这个太仪界是假的,他们都死于真实。苏荷蹲下来从后面抱住宋采汐,汐娘惊了一跳,随后发现是他,颇为火气地道:“吓死我了,你怎么回来了?”
苏荷把脑袋埋在她脖子里,闷闷说:“想你了,就回来了。”
宋采汐心中便想:屁咧!这衣服都换了,肯定是被仙阁给开了!
但她摸摸他的脑袋,说:“回来的正好,这不是太仪的大任务在发了吗,我师父问我如何想,我本寻思你在仙阁当头头,就给你守一个州,如今倒是能一道去了,两个孩子我师父他老人家到时候会接走,老头儿寂寞,说保管给我们养的白白胖胖的。”
炼兵师已快到羽化的年岁了,但一旦开战,这平时多在做买卖的器修们便要出来,剑阵的后背支援,法器的紧急修理,亦或是新接的与云明宗机关阵的合作任务。她是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也惯来护短,都做好了打算,到时候也要盯着老头子和俩熊孩子,和同门轮班出任务,不过现在好了,可以和苏荷轮班。
这并不容易,她舍不下这个小家,却也不会避开守护一州的立场,因这战火烧的是整个太仪界,谁可袖手旁观?但她故意这样讲的轻松,好像并不是什么难事。
“给你防身。”她举了对剑其中一把,“虽然你是符修但有把武器也无妨,拿着。”用力捏了捏丈夫的脸:“这点难事怕什么,整装再行便是!”
她是多么坚强的女子,抱在怀里像是个火炉子一样。
那是鲜活的血肉和澄澈的灵魂。
何必去在乎这个境界究竟是不是真?
守住当守的,便是真。
这就是苏荷得到的答案。
不久之前,他的神魂从木人中爆破了出来,因一丝别样的的灵气交杂在了神魂中,给了他这个机会。
那是他那把剑的剑灵的灵魄,来自妻子诚挚浓郁的爱和不肯视人的眼泪。他有那样多的牵挂,这些牵挂没有困住他,反倒让他敢去拼尽全力,挣扎出这木人的困锁。
太仪界有太多这样的生灵。
而薛倾明永远不会明白,因果从来不是结束。
那是有别于光环之外,相遇相知,结一份缘的起点。
陌尘衣睁开了眼睛,身形如电,猛地出现在了薛倾明眼前。
“——什么?!”薛倾明不可置信,端不住他那温文的架子,惊呼出声!
第76章 恨休
桃州上高山崩塌,平原下陷,放眼四周是纷纷倒伏下去的死木,被黑水淹没,足下这流动的邪水如一口无止无尽的大洞,吞没所能吞没的一切。
邪物自四面八方围来,但却并未再靠近秋眠。
因果灵屏的光华在黑暗中,似草丛中飞出的萤虫。
在他对面,是一个与林涧肃模样一般无二的木人。
向两代阁主出手,薛倾明的花招惯来讲究他认知中的实用,且不会有完全一模一样的设计,譬如眼前的林涧肃的木人,就与苏荷的木人不同。
秋眠手腕上的镯子内沉眠了苏荷阁主的魂魄碎片,勉强汇成的一条小蛇无知无觉盘着。
苏荷阁主的突破是有他的佩剑中的剑灵协助,而眼前林涧肃即便真的和他的本命剑灵也有那般的默契,怕也是会被困锁木人中,突破不出。
因眼前他寄魂的身躯,并非是真正完全的灵木所制,而是由生灵拼凑,不过是在外用木头塑了一层壳。
若是不能及时发现其中异样,强行损坏外壳的同时,宿于各个部分的血肉中的怨念会立即扑杀来者。
而属于林涧肃的神魂,更是会在刹那被瓜分殆尽。
呼啸的风声在上空久久徘徊,林涧肃的剑意似展开的扇面萦绕在他周身,他目光冷冽,低声道:“魔头。”
秋眠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下的邪水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随即他就立即站住了,重重合上眼复又睁开,手里的夺主剑也已握紧。
他便知晓了薛倾明打的是什么算盘,这个林涧肃不同于苏荷的浑浑噩噩受控于那抹灵息,他有自己的清醒的意识,但本人却也无法察觉到,他目前所拥有的这段记忆,是被人强行塞入的。
“师兄。”秋眠喘息了几下,道:“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