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像是当初在晏氏法则阵中,他们还没有认出彼此,却无条件地信任对方,放下戒备,回到火海。
陌尘衣高声道:“冲!”
花冬如有所感,回过头,望见那向此地袭来的滚滚黑云,低声道:“来了!”
“按任务布置来,所有修士准备!”季南月一声令下,同时走出客栈,她在腰间的芥子囊上一抹,取出了传信的烟火,向天空放出。
特殊的灵力烟火在已变得昏沉的天幕下绽开绮丽的光华,就在烟火炸开不久后,另三处的天空亦爆开不同颜色的烟火,将太仪半壁天穹也点亮。
位于丹月城的印葵抬头看着这耀目的景,想起那个曾经的烟花约定,握紧了手中的剑,季北亭拍拍他的肩,一同看向这一瞬而逝的天光。
云明宗上空,浩大的机关法阵升上半空。
仙阁中,林涧肃将八面水镜悬于空中,偌大的仙阁之中也无多少修士,他独自一人坐在空寂的堂中,手边是一把恨休剑,他冷静地对水镜中道:“太仪存亡在此一战,诸位,拜托了。”
锋利的剑光斩开小山高的邪物,邪物爆开的冲力足以造出铺天盖地的大雨。
滂沱的黑水从穹顶坠落,噼里啪啦重击在因果灵屏上,继而发出犹如灼烧般的声响。
茫茫邪水几乎要淹没桃州,薛倾明有意将自身灵力散于桃州各地,邪气冲天,海水倒灌。
陌尘衣击破了不知第几个障眼灵力,秋眠沉下心再度去以弦音听灵。
桃州生灵的怨念亦被薛倾明广布于整个地界,尖利的风中夹杂了太多声嘶力竭的惨叫和哭泣,将秋眠的灵识搅得一片刺痛。
那灵力的踪迹蔽于无穷无尽的哀嚎之下,愈发微弱,致使他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去听。
倒扣在桃州上方的邪障表面如水波般荡漾了起来,从外部看去根本望不见内里任何的景象。
在这方被强行嵌入太仪界的空间中,有一条条新塑的法则在形成。
陌尘衣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层层黑云后,竟出现了一轮巨大的月亮。
白晃晃的光射在桃州大地上,但那月又极为诡异,在硕大的惨白圆盘中还镶了一个更小的圆月,有淡淡的朱砂色染在其间。
两盘圆月之间渗入了邪气,便使这高悬在半空的明盘像是一只睁圆了的眼睛,冰冷的瞳孔注视着桃州内一片灰白的死寂。
陌尘衣感到身上的压迫力越来越强,异界新成的法则对他无疑只有碾压和驱逐的效果。
欲燃剑的鸣声却是愈发高亢,邪水铺天盖地宛如倒挂的瀑布,秋眠的因果灵屏在无边的浑浊中亮如一块剔透的翡翠。
“师尊,邪气在各州开始回响了。”秋眠睁开眼,“还有三个地方。”
“好。”陌尘衣简短地应了一声,昔日作为系统的检测功能运转到了极致。
随后在凌乱嘈杂中,他听见了那一声犹如瓷器开裂般的脆响。
基座太仪界的邪气正在急剧上升,封锁要破了!
邪水已经漫过了膝盖,陌尘衣身形岿然不动,目光四扫,于八方混乱中判断出了眠眠提供的邪息所在的方位。
这三处灵息皆在移动,薛倾明是在拖延时间!
他不想直接与陌尘衣和秋眠对上,邪气在攻击他们二人的同时也在侵蚀他自己的身体。
邪气是多么好用的东西,不论是怎样境界的修士,在此物面前也要艰难求生,但因果循环,相生相克,使用邪气犹如手执刀刃,在杀伤他人的同时必定也会重伤操纵者。
太仪界的封锁屏障究竟还能锁多久他们不得而知,局面很可能在瞬间发生变化。
但诛杀薛倾明令邪气,不至于摧毁太仪界乃是当务之急。
陌尘衣一手揽着秋眠,纵灵向其中一处奔去。
邪物似杀之不尽的亡者大军,发了疯一般向他们冲来。
“师尊,东南方向!”秋眠厉声吼道,陌尘衣剑刃所过之处,邪物如高山轰然倒塌!
剑影如织,秋眠在铺天盖地的邪水中,锁定了一个移动的灵气点,因果琴弦箭一般射出,交错成网,将那灵息困于其中。
陌尘衣劈开一排拦路的邪物,剑刃直指弦网。
但那弦网中的人,并不是薛倾明。
这又是一个替身,陌尘衣正欲以剑斩杀那幻象,却在对方猝然回头的刹那,剑风猛地一偏,从那人身侧劈过,于滚滚黑水上划开两道高溅的水墙。
困于网中的修士长袍广袖,华服琳琅,但这珠玉满身却掩不住他躯干的死气沉沉,五指关节上有转动的环扣接口。
眼前这是一个木人,样貌却是为所他们熟悉。
在不久前的仙阁会议上,这位前仙阁阁主坦诚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卸下了阁主的玉令,此后他也并未隐退避世,而是如寻常修士一样接过了去守护一州的任务。
正如他所言,他自问没有去指挥和承担这一局的力量,便交付于能者居之。
仙阁之主,权力之巅,受万众修士尊敬,尝过这权力的滋味,很难不为其醉心。
可他便这样轻易放下,亦可能要背负后世的评价,苏荷苏阁主心知自己更适合周旋各世家的平衡。
从林涧肃离开后,太仪界百废待兴,各宗门世家皆妄求在此时谋的利益,都被他处理的很好。
当初他被推举上来,便是因其无太大背景,唯一的宗门也不甚亲近,更被评点说与他师尊有一脉相承的凉薄,可谁知却自有一番手段和心机。
苏荷明白自己缺乏果决的决断力,更清楚其中的利弊,不论他的出发点究竟怎样,但他将仙阁阁主之位让出,确实令云明宗在调度和执行时,与各宗门的配合不至于陷入不必要的纠葛中。
立于邪水中的木人五官雕琢地与苏荷几乎一模一样,乃至于眼珠都如同是从他本人那里摘来,可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这木人周身的死气。
秋眠的因果弦拉紧了,随后他眼中杀意骤然拔升,咬牙切齿道:“这种东西……薛倾明真是恶心。”
这是一个古怪的造物,亦或者说,是薛倾明实验中的一件产品。
于邪气中生长的灵木削做人身,以惨死的灵魄封住它外泄的气息,在其核心处,放了薛倾明用以迷惑他们的一口灵息。
而这东西最阴险的地方,便是捕获了真正苏荷的神魂。
苏荷的修为几乎是陌尘衣之下第一人,他乃符修,在剑道上或许不敌林涧肃,可在符术上却颇有造诣,要捕获他的神魂,在修真界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薛倾明惯来对修为不削一顾,修士们苦心砥砺多年,日复一日修炼的灵力在他看来也不值一提,主角天生更容易获得这些,他唾手可得的东西就不会太往心上放。
况且他还有异界的法则和道具,临时起意抽魂未必能做到,但一代薛倾明曾入主仙阁,秋眠暗自责怪自己的大意,他只在仙阁地界内测试了是否有阵法道具,却没有试过修士,如今看来,苏荷体内定是早已被埋下了道具的种子。
他的魂魄将这木人的修为也一并提高,加上邪气的辅助,这会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而制造这样一个对手,并不是薛倾明全部的目的,他在问陌尘衣和秋眠会不会真的下杀手,杀了这木人,苏荷的魂魄也会散掉。
更让秋眠不安的是,薛倾明的气息一共有三处,除去他的本体和苏阁主,那么另一个木人体内,又会是谁的神魂?
苏荷的神魂并没有被感染,那木人庇护了他的神魂,可这又怎么会是薛倾明的好心。
若是被邪气重度污染,无可转圜时当可送他解脱,然他的神魂还是剔透的,穿书者的气息捣入了他神魂深处,操纵了他的意志,他将一直处于这样不生不死的状态,明明有一线生机,却只是为人傀儡而已。
穿书者的恶趣味从来不减分毫,他是用他人性命铺出轨道的人,又装模作样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任务员。
他要拖延时间,便不在乎用怎样的手段,这些人但凡给他拖出几息的时间,便完成了他们生命全部的价值。
竹州内的百姓已经靠传送阵撤离,这是仙乡之一,居住在此地的也大多是修者,他们的离开速度更快,与云明宗估计的耗时相差不多。
可天顶黑云沉沉,云渐成翻卷之势,其覆盖面积之大,又让局面变得不容乐观。
季南月与负责灵屏的阵修商议后,定下了最糟糕的结果,按眼下的卷云范围,假如此地邪流灌顶,冲破灵屏,一定会波及周边三州的边缘。
即便他们已经做好了扩大灵屏的准备,但时间紧迫,显然天顶的邪云是大的离谱。
“季峰主。”花冬站在一旁,眉头拧紧,说出了心中的担忧:“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天顶邪云是薛倾明的一个障眼法?”
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如今卷云还未成旋涡之态,邪气也若有若无,若是薛倾明真的打算声东击西,倒也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那便要用老三的那个玩意儿了。”季南月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对面的阵修听了眸中露出浓重的愁色,他道:“屈峰主的那件……呃,可以拉着法阵转移的机关台,或者叫机关车更加贴合?这件法器的承载力有限,叠加阵法造成灵力对冲也不无可能,前三次便试行便有一回无法转移,我们是否要加派人手过去?”
阵修到底是对机关并不大信任,云明宗之前对于薛倾明声东击西的应对策略乃是使用那可移动的阵法基座,这是屈启的发明之一,但却不是没有风险,且需要修士在移动过程中全力运灵力推动。
“先暂且勿动,三州中竹州、芷州多为修士,薛倾明究竟是会这里入手,还是……”
她对花冬道:“水镜传与于栀州,让他们——”
“季峰主!”云明宗一人匆匆赶来,道:“栀州水镜不通,有不明灵屏贴着我们的灵屏搭起,邪云仍在外散!”但来人接着一个大喘气,“但我们收到的最后的消息是,季四峰主让我们不要乱了阵脚,他们在其中可以稳住!”
同时刻季南月水镜一亮,显出屈启的面容来,他仍坐于控制机关大阵的暗室内,面色沉稳,但却可听见背后犹如鬼哭般的声音,屈启沉声道:“南月,先莫要回云明宗。”
季南月强自让自己稳定,她问:“发生何事?”
“如师尊所料。”屈启淡定道:“我怕你们担心,也怕你们回返云明,云明宗下果真有那人的法器,压制修为,如今我们修为尽数流失。”
如此危机的事情却被他形容的仿佛并不危险,他道:“但恐怕那人没有想到,没有修为,机关仍能运转,我们还能做很多事。”
第74章 取魂
此战关乎太仪界存亡,半点也马虎不得,穿书者又是个无所顾忌的疯子,就不指望他会按常理出牌。
早在陌尘衣和秋眠离开前,太仪各州便已严阵以待。
道具和邪气是薛倾明手上极为有用的武器,那曾经步步为营的一代更是在太仪界处处留了后手。
而道具的使用,毕竟有违于本境界的法则,在境界中往往会有个限制,那就是时间。
任何的道具都不会有超过三十日的预热时间,三十日后道具必然启动。
故而在云明宗之下,所用的并非一个道具,而是法器。
结合阵法,那是压制修士灵力的一件法器,并不知其出处,但与太仪界气息相容地极好,几乎与云明宗的地气融为一体,此刻爆发出来,结合困锁的邪气屏障,倒是没准可以将修士主力圈禁原地。
然而云明宗内,已经没有多少修士了。
宗内的法阵和法器也差不多全移了出去,除了在天顶运行的一个巨大的机关阵。
这个机关阵移不走也不可能移走,而真正云明宗的山上山下,连百人也不到了。
那天顶之上缓缓运转的机关阵在漆黑的天幕下散发着辉煌的金光,从暗室的窗户照来,落到了屈启的手边,就像是他曾经从师姐乌黑的鬓发间取下一片落叶,仿佛连指尖也沾了淡淡的颜色。
屈启留在了云明宗,他以灵石驱动的机关阵,等的就是这一刻的到来。
他盘膝坐在暗室的深处,这是机关阵的控制中心,深不见底的地方,在他背后是灵石一盏盏如灯明亮,在他面前,是轰隆隆作响的齿轮与荡开水波一般的微闪的符阵。
他很早以前便有一个设想,那时修真界还是在与流窜的魔物对抗,魔气擅隐匿,而他出身的那个宗门也是与魔族勾结,将未满十岁的孩子抓来养成兵人。
陌尘衣将他救出后,屈启便想要通过机关,制造一个可以精准探查魔气,并进行准确打击的涤荡法阵。
而魔气,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与邪气有一定的相似性,魔族往往会生活在浊气涌流的地界内,正如邪气内有一大半是浊气,那么他这个法阵就能够举一反三。
来自小师弟的因果灵屏拢住了他,云明宗内已有了淡淡的邪息,屈启心想,这个浓度足够了,便从袖中取出了一物。
一朵脆弱的花盈盈托于他宽厚的手掌上,银色近乎透明的花瓣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去,但其内却有无尽的清圣的灵力。
这是一盏太古银花。
师尊和小师弟说过,针对邪气最有用的就是太古银花阵,可是这个阵会在瞬间抽空修士的灵力,令修士消亡此间。
那么如果机关可以模拟启动银花阵的过程,以同样出自清圣之地的高品灵石作为能源的供给,将强大的银花阵控制在可以定点定位的程度,是否就可减少了人员的伤亡?
这一点陌尘衣给出了答案,理论上是行得通的,在太古银花的发源地,机关术早已被修士们掩埋在了尘土中,上下修界的形成令修士们有了更加明确的追求,这些东西早已被淘汰在了岁月中。
但同样,在另一处被邪气侵扰的地界中,又已证明这个方法存在一定的弊端,那就是范围,一旦邪气化水,腐蚀了地脉导致塌陷,这个机关阵能够净化的量就实在是微乎其微。
穿书局也考虑过利用道具制造机械化的银花阵,但境界开银花阵一定要有本境界内的灵气为源头,道具会失灵,且这力量巨大的阵法一旦在道具内启动,必然与法则相排斥,能够成功的概念更是小的可怜。
理论是丰|满的,但在天时地利人和上有太过苛刻的要求。
可如今这个实践在屈启这里实现。
他是全太仪界最出色的精通机关术的修士,且太仪的邪气量还并没有达到沉淀自地脉中可以源源不断的地步,并且还有师尊提供的来自穿书局的理论模型。
太仪界是如此不走运的境界,可是在这其中,又有那么微末的幸运在闪闪发光。
屈启将银花放入了机关凹槽中。
刹那,一道流光如逆向飞去的星辰,冲入了在天顶的运转的大阵中。
金光如广袤的土地,其上开出了虚幻的花盏,虽比完全体的银花要小上许多,但也依然在风中摇曳。
空气中的邪气消散了。
太仪的邪气浓度,也有了跌缓的迹象。
邪流对银花阵有天生的规避,这纵横天穹的阵法,给邪气造成了一个不敌的假象。
屈启调出控制台,将阵法切入自动监测阶段。
一旦哪里出现了高强度的邪气或邪物,这机关银花阵可以远程进行支援,虽不至有漫山遍野净化的效果,却也可给那里的修士争的一线的生机。
屈启做完这些,重新端正坐直,将新一批灵石换上,目光望向窗外两色交辉的光芒,低声道:“师尊,小师弟,剩下的,便拜托你们了。”
而远在栀州,被困于邪屏内的季北亭明显感觉到威压一轻,他站在高处眺望,眼前虽被邪屏阻隔,但却像是可以看到背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