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威压不过是一个先行的招呼罢了。
篡改者骨子里,是这样傲慢的一个人啊。
祂横渡虚空,竟要太仪界这万千生灵,以跪相迎。
桃州之上,秋眠抹掉了唇边血。
他的眼中如烧了一团火焰。
师徒二人搀扶着站直,秋眠道:“师尊,准备吧。”
陌尘衣重重点头,望向那悬顶的血月,沉声道:“篡改者,不到最后一刻,我们绝不认输。”
局面直转而下,可谓跌到了谷底。
这下不论是谁,即便不是修士,也能从这诡异的天相中猜到,他们的境界已经坏到了一个极致。
那从天顶降下的威压持续了足有一个时辰,当人们陆续从地上站起,还来不及拍去衣裳上的灰尘,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出一个念头。
——真的还有必要去斗么?
许多百姓一生都未见过金丹以上境界的修士,而大部分门派的修者也未见过合体以上的大能,骤然面对如此强悍的压迫力,不免心灰意冷。
绝对的强者在众人认知中,一来只是寄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想象,移山填海的实力太过遥远了,反倒如茶楼酒肆里的一段传说。
可若要再具体化一些,这些虚无的幻象又有一个共通的特点,似一块定心石,镇在所有修士心中。
那便是再强的修士,也是一对眼睛一张嘴。他们的灵力随心所欲,可却依然从灵根出,借法诀放。
终究是在此间内,只要未飞升而去,便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名叫“修士”。
可如今他们要与之对抗的敌人,已经不能算是修士的范围了。
假如真的要有一个确切的形容,那简直是与神明相搏。
陌尘衣与秋眠离开桃州回到了岸边,原定的灵屏也已搭起,但从修士们的眼神中也或多或少能够看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灵屏能有什么用处。
这些坚固的屏障,原先用来抵挡桃州邪气实也可行,眼下这漫天涡旋不知何时倾泻,令人无可奈何。
陌尘衣和秋眠在海上礁石寻到了白蓁后,一并把几人带回,刚一登岸,却见天音谷主已领仙阁众人前来。
这赫然把办公的地方挪了位置,也不用他们过去。
非常时刻非常对待,也无人会在意这回的仙阁的会议场地有多么潦草。
临时接管了仙阁的天音谷主尚且冷静,但底下长老却有些慌了,但却是空前团结。
因但凡是个修士都能切身感应到这回是灭顶之灾,以往那些利益之争在性命攸关时,也可以往后排了。
他们眼巴巴望着仙阁能出个消息,只要告诉他们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那么派他们去做什么也无妨。
陌尘衣立即与仙阁众人商议,一同前来的还有云明宗的几位峰主和长老。
林涧肃与苏荷之事陌尘衣如实相告,众人连声大骂那姓薛的邪修不要脸,季氏姐弟更是恨不得把薛倾明扒出来再碎尸万段一遍,宋采汐随天音谷主前来,心中大概有了准备,听罢讲述,红着眼沉默着将那凝了苏荷的玉镯戴在了腕上。
“陌宗主,如今顶邪涡遍布十州,短短五日想要布下纵横十州的灵屏几无可能,况且……”
一位仙阁长老叹道:“况且来的邪修真如先前那般,一招便让太仪界所有修士动弹不得,硬碰绝非明智之举,可否与之协谈?”
秋眠抱着琴坐在旁侧的回灵治疗阵中,白蓁抱着她的狐狸和阵修长老也在其中,白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与秋眠对视一眼。
血厄宫出来的人,更了解那些穿书的,就不会有这种想法,光是薛倾明一个尚且把太仪生灵当做蝼蚁,何况是那成为天道的篡改者。
在他心中,蝼蚁请求合谈的声音,大抵就和吹过积雪树梢的风,和一只黄鹂鸟在叫差不多。
这多亏还没有告诉这些修士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曾侵占过太仪界,严格意义上也算太仪的新天道,不然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一个具体的“邪修”会给修士们可以去拼上一拼的勇气,一个天道要降临,若是流传出去,对士气是致命打击,也恐会出现一片躺平等死的声音。
可若是就这样放弃了,就真的没有半点希望。
陌尘衣正色道:“且不说如今那邪修是否能交涉,我们本就是他攻打他处的一个工具,工具于他而言,就只有工具本身的价值,那便是我们的境界。”
他顿了顿,道:“此人我有过了解,介时他来到此地,问我们的合谈代表,可否给他弄来另一个境界替代太仪,我们如何回答?”
“真是狂妄至极!”天音谷主咬牙切齿,用力一拍桌,“所以我们这里的万千生灵,只是此人手中的一把剑吗,剑若生灵我们尚知要善待,他把我们当什么了?混账东西!”
听天音谷主这样一骂,众人心中不知为何又松了些许,大抵是觉得即使对方有凌驾于他们所有修士的力量,但修真本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邪修可以把太仪界当做攻击他界的工具,实力不可估量,但这狂妄和轻蔑生灵的心,却是于道大不容。
纵然有通天的修为,德行恶劣,玩弄人命,便是令人不耻。
众人眼底皆有怒火,连方才提出合谈的长老也火气上来,猛的抓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抓秃了一小片。
天音谷主又看向陌尘衣,道:“陌宗主,既已到了这个地步,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有来自天外天的机缘,那便将后续我们该如何做,说来便是。”
治疗法阵中白蓁戳了一戳秋眠,道:“天外天?你们这样解释穿书局啊,换的挺接地气的啊。”
秋眠他参与了与师尊给穿书局设定包装的过程,陌尘衣完全想不起来天命道平时作为系统该怎么解释穿书局,他也不是正儿八经系统出来的,于是只能现编,回想那个画面简直是大型同义词替换现场。
陌尘衣肃然道:“天外天的机缘需要两位命格特殊的小道友协助,他们本是太仪界灵气复苏的灵眼所在,有他们参与我们能接到协助法器的可能会增大,但此间邪气我已查过,是反抗便会触发,不过多是残余在太仪地面的邪气,目前天顶的邪涡并不会大面积倾泻。”
陌尘衣看向修士们,道:“拿到此物后,我们会竭尽全力与天外天合力开净化阵。”
穿书局在通讯阻断前发来了定点空投的位置信息,位于椒州西北方向,陌尘衣道:“诸位,此间邪气虽无灵智,但我们方才检验,邪修或在横渡虚空前对邪气下过令,一旦有强灵力动向即会发起攻击,且这攻击是针对整个太仪,令太仪界的邪氛上升,邪氛一旦登到了一定程度,我们接到法器的难度便会增加,对开启后续的银花净化阵也会不利。”
天音阁主颔首道:“我会尽快调整各地灵阵。”
“好。”陌尘衣对在座修士抱拳道:“各位,太仪界还未到覆灭之时,请君为境界一战。”
有他这句话,众人亦起身抱拳,心中也就稍有了底气,再商议许久,便各自匆匆离去了。
秋眠从治疗阵中起身,白蓁也一并起来,但他们并不同路。
白蓁会前往芷州,云明宗内有她的亲族,云明宗后也有一个血厄宫,她上前一步,对秋眠张开手,道:“不给姐姐我来个拥抱吗?”
秋眠哑然笑了起来,果真上前抱住她,白蓁用力拍拍他的背,道:“眠眠,要保重自己。”
忽而感到一个影子拢了过来,陌尘衣居然双臂一张把他俩抱了个囫囵,叹道:“啊,我也来抱抱。”
狐狸晏司焰耳朵抖抖,他人形的个头铁定是抱不进来,但如果是小动物简直不要再方便,他哧溜一下越上了白蓁的肩膀,两只短短的胳膊搭住白蓁与秋眠,把自己也挤了进去,尾巴还勉为其难圈住了陌尘衣的脖子,算是把所有人都抱齐了。
与此同时,已经得到了消息前往椒州的印葵中途在此停留,云明宗的法阵已大多利用机关车移到了血厄宫。
而不论在哪里,那巨大的法阵都在散发着如星辰般的光芒,比起外面灰色的天穹和遍布的云涡,倒是更像是九天星辰。
印葵站在法则中央的冰台边,静静看了一会儿,把耿子规的鬓发整理了一番,又牵起师父的手。
他几乎快要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牵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引着耿子规的手掌与自己的比划了一下,方觉岁月抛掷而去,不知不觉间,他的手也比师父的要宽长了一些。
又屈了指,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
印葵低声把这些日子来的经历和陌宗主接下来的布置,以及自己要去接那个事关太仪界危亡的空投的事情简单和耿子规说了,就像是对方还能听见一般,末了道:“我这是要去做一件大事了啊。”
印葵注视着耿子规沉睡的容颜,轻轻道:“等我回来,你会不会夸我,说我真的长大了呢?”又不知想到什么,迥自笑道:“那个时候,总不会再扮老头子忽悠我了吧?”
他俯下了身,在耿子规唇上轻轻一碰,又抱住对方合上眼,如同还是一颗种子那样,在泥土里听见外面修士的碎念,做一个有关人世繁华的梦。
印葵已觉醒了山灵的血脉,他伸手,一段细细的藤顺着手指盘上,末了开出一朵花来,那花斑斓多色,又剔透明亮,如烟火绽开在天穹。
他把花放在了耿子规冰枕边,又默默一阵,再检查了一遍法阵灵石,纵有千般不舍,仍转身向外走去。
而竹州内,花冬与修士们告别,她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触目所见大多是熟悉的建筑和店铺,这里竟是原本晏氏家宅附近。
她想起自己曾在同样一条街道上,那也是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夜晚,还下着大雨。
这个地方,她的命运在此多次转折,原书中她也是在这一带被鬼医带走,而在这基座的太仪界内,她仍是一人颠沛流离到了此地,不得已迈过入了晏氏的大宅,携了仿佛如影随形的泥土的气息,在那法则阵中不敢回头。
命运好似给了她许多的选择,可其实并无选择。
但现在,她敢回头,敢往前走,更敢扪心自问,无怨无悔说上一声,这是我心的抉择。
明明并未太久,再度走过此地,那泥土腥味散去了,只余清凌凌的灵息。
她蓦然回头,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困顿的自己,那小姑娘布衣散发,双手空空,但目中含笑,又化为了清朗的风,吹过她的衣裳鬓角。
天地间的木灵向周身聚来,她一扬手,风起竹动,凝做一把柄有竹叶金纹的长剑。
穿书局的空投地点定在了椒州西南的郊野。
经由穿书局远程观测,此地上空的邪云面积较薄,且地脉内只有少量邪气积压,地形开阔,无密集生灵存在。
只要将附近的百姓撤离,会成为一个理想的空投着陆点。
秋眠从前没见过穿书局的空投,听闻以往空投情况多是穿书局临时增补任务,或者由任务员自主申请非商城道具。
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用这个法子,因为受距离和法则影响,准头不大行,且还很依仗两地的时间差,长周期时半年都未必能收到。
可如今穿书局既然敢提这个方案,就说明他们有把握在五日内将道具投入基座太仪界。
主要的关键,就在于太仪界的修士能否接下。
花冬与印葵抵达椒州后,火速参与进了这个任务中,任务以五人为一小队。因陌尘衣估算了A921预先设定的邪气指令,是受灵气触发,连灵石的灵力被使用也会有所反应,所以这个计划越多修士参与,会越危险。
而除花冬与印葵这两位气运主角,另三人则要更擅掩护和移动,还要足够灵活,以接到道具为目标。
另三人分别是仙阁的一位护法,玄星宗的一位长老,还有云明宗的一位峰主。
那峰主正是第五峰的纪北亭。
季北亭是风灵根,惯来以速度见长,而风又可为武器又可为保护,他自知自己与这任务无比匹配,主动提出要加入,与众人商议起具体的行动方案。
一刻不停的计划,擅长布阵的长老也前来协助他们彼此配合,定下几套行动策略和紧急情况的应对方法后,便是实操演练。
为防变故,除这五位修士外,在郊野附近也会有防意外发生的其他修士时刻待命。
陌尘衣的修为决不可能加入,彼时他甚至连进到椒州郊野都不大可能,因他灵息强大,即便内敛或以法器封住,只要他一动用灵力,涛涛邪水就会扑天而来。
他只能留在已空无一人的椒州枫霞城中,调息灵力的同时以水镜通讯。
秋眠体内灵力驳杂,但也许是因有近似于邪气的混合,倒是不会引来太大的反应。
他会以因果琴对所有参与本次计划的修士进行临时的因果关联,搭起防感染的灵屏,如果接到空投,开银花阵时他也会如此。
篡改者把这个太仪界内的因果全部斩断,也正是借住此方法,他才能操纵邪水进行触发型的操作。
没有生灵能够在活着的时候断绝因果一切因果,只要还在做出选择,就会与世间产生牵连。
没有因果就意味着所遇的事件没有逻辑,甚至会干扰到周围的环境,譬如一根木头本因腐朽而断裂,但若被影响,毫无征兆的崩开就是一种可能。
从前秋眠把血厄宫中的人的因果接在一起,而这一次他要连的是整个太仪界。
穿书局考虑到了这一点,在存活状态下的无因果之人,就如同流失了所有的气运,接空投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一本书的主角是境界气运的所在,那气运在他们的光环之中,并不会因此消失。
秋眠站在山坡上望向下方演练中的五人,陌尘衣站在他身侧,替他把吹来的冷风挡去。
不知不觉间冬日已走的这么深了,算算时日,居然再过不久就是年关。
“师尊。”秋眠低低唤了一声,却没有再往下说,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点白色的雪子。
邪云在顶,但邪云下还有太仪界的云,纷纷的洁白吹了下来,他如同第一次见此景一样,感叹道:“下雪了啊。”
太仪界内,能发动太古封邪阵的只有陌尘衣,他保存的太仪天道的碎片和空投来的天命天道的碎片会成为他启阵的灵力。
但是之后呢,这也许就很难以知晓,他的肉身必定毁去,但经过后天证明,要更好维系这个阵,如果主阵人的神魂不灭,效果更佳。这阵主封印,也不是没有神魂存留一线的先例。
那么陌尘衣的神魂会去哪里,秋眠猜不到,也许穿书局会把他投入另一个时空进行养魂,又也许他的神魂会重新落入太仪,变成一株花或一颗草,又或许他的魂魄会掉到两个银花阵的夹缝中,那么他要面对的就是A921。
“师尊,我们拉过钩。”秋眠忽然道:“你变成什么我都能认出你,如果你去了其他地方,那我等你。”
他平静地说完,心中却想着:我终究不是那种很识大体的修士,这种时候,不论如何也要让告别更温柔一些,而不是用一个顽固方法,说甚么等你,好似要绑着他,让师尊徒添一份担忧。
可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陌尘衣从身后抱住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好,眠眠一定等我。”
冲破漫长的周期和阻隔的云层,第三日清晨,椒州郊野上空便传来了清啼声。
一点亮光自云端而来,如一颗拖尾的流星坠落,那光亮穿过厚重的邪云,与之碰撞发出刺目的火花。
银花于那琥珀般晶体周围开出,又如同点上了火焰的干枯的纸,脆得一触就燃,成了灰烬。
这些类似于机关启动的银花只是第一层的防御,等到外层银花开尽,晶体竟化为四份,三片神格碎片勾连成一个阵法,将中心邪气吸引,形成一个邪气的低水平面,如此穿过了太仪界的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