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眠坦言道:“我便是血厄宫主,碧澜君所寻何人?”
“你就是……”碧澜君睁大眼,竟是双唇颤抖,道:“血厄宫主是你。”
这位淡然稳重的族长突然变的小心翼翼起来,仿佛在靠近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那……那您宫中,可有一名叫白蓁的修士?”
“有。”秋眠道:“不知族长与白姑娘是何关系?”
碧澜君用力合上眼,似乎极力在平复心情,许久后他睁开双目,其内竟有水波,哑声道:“那是我的小女儿。”
碧澜君亲自送二位修士回山洞处。
路上的鲛人已在准备离开深海上岸,但族中修炼成化形术的鲛人并不多,也没有那么多的灵珠给他们充当信物。
好在陌尘衣已用水镜与在岸头接应的云明宗修士说明,他们会护送所有鲛人安全去往风楼和云明宗。
风楼地处郊野,也能匀出更多的地盘供鲛人们生活,而云明宗后山也可暂当做落脚之处。
如此安排碧澜君自是感激,并承诺若来日各州有险,鲛族义不容辞,必定会与云明修士合作御敌。
浩浩荡荡的迁徙由此开始,一路上有不少鲛人与族长打招呼,他们面上多有疲倦,是连日的紧张与对未来的担忧,但却又并不愁苦。
当阳光再次洒入望川,鲛人族便收拾起行装,一如他们的先祖,在螺音与歌声中去往一个新的地方。
碧澜君已成为全鲛族的大族长,是由各海域推举而出,能在危难关头扛起全族的存亡压力,启动古阵法布下灵洞,也为抵抗木人来袭设计重重关卡,更是未雨绸缪做好了登岸的准备,是十分有能力与远见的掌权者。
可当他提及小女时,却又那么小心和忐忑。
秋眠听罢他的询问,颔首道:“是,确有白蓁这一号人在血厄宫。”与碧澜君对视,“只是我不知她是鲛人族,当日她投入血厄宫,只道是自己已家破人亡,如今看来,碧澜君也是重生太仪界的生灵。”
他语气无波无澜,并不透出半分的私人情绪,也正是如此,才让对方随着他的意图往下。
碧澜君道:“彼时我族海域遭邪修来犯,我们族人伤亡惨重,就在几月前已全部回转。”
但回转与否,并不是碧澜君想问的,这位英明的海中君迫切道:“她在岸上,过的可还好?”
“当日血厄宫与修士开战,乱世之年,不论如何也好不了多少罢。”秋眠垂下眸,淡声道:“她亦是回转过来的修士之一。”
碧澜君气息一抖。
在海面的邪障还未扩大至全海时,最后一个拼着命回到海中的族人告知了他们血厄宫与仙宗间的矛盾。
可碧澜君心中还是留有侥幸,他那从小捧在手心上的小女儿,或许不会被卷入的那么深,她那么聪明,也许躲过了这场战乱。
但事实便是如此,他的蓁蓁,亦在生死之路上走了趟来回。
秋眠稍稍放慢了前游的速度,银色的小鱼在他身侧徘徊,还好奇地轻啄他的鳞片,他道:“况且,碧澜君可知晓,在投我血厄宫之前,白姑娘过的如何?”
碧澜君停了下来,他天青的尾在海中更显清冷万分,却不敌心中的冷,海中君眼睫颤动,半晌才说出话来:“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也曾在挽仙楼待过。”秋眠也停下了,陌尘衣在他身侧,牵住了他的手,只觉秋眠掌心湿凉,用力在回握他。
然而他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仿佛在陈述一篇枯燥乏味的文章:“碧澜君或许没有听过我一小小琴师,但恐听闻过如珠娘子的名号。”
秋眠偏开视线,心中远没有面上的冷漠,甚至不敢去看碧澜君的脸色。
他知道碧澜君会自责也会悔恨,但他更害怕在对方脸上,看见丝毫的回避。
在因果琴中,秋眠听见过白蓁的记忆,也看见了那个一直活在这位族长心中,天真活泼的少女。
不谙世事,会犯些小错,会撒娇讨饶,那仿佛永远长不大的蓁蓁。
可那终究是上岸前的白蓁。
如果碧澜君只想要那样一个白蓁,那么他注定会大失所望。
“阿澜!”
“父亲!”
忽听两声唤,两只鲛人逆着鱼群前来。
碧澜君颤声道:“瑾娘。”
被称为“瑾娘”的月白色尾的女鲛人飞快游至三人跟前,水珠从眼角滑落,化变成了一粒一粒的明珠。
她的焦急望向夫君,见对方颔首,立即转向秋眠二人,问礼后道:“我听闻贵客自海上血厄宫而来,敢问、敢问……”
她难以为继,另一只银色的青年鲛人恭敬一礼,继续道:“仙君,白蓁是我亲妹,二位可知小妹今日在何处,我们被困此地日久,担忧万分,只盼早日接她回家。”
秋眠深吸一口海水,道:“蓁蓁回转后,如今是在风楼当二楼主。”
陌尘衣见眠眠如此,代替他道:“本君如今是风楼楼主,白二楼主是极为坚强的姑娘,从来没有叫过苦喊过痛,不论是在挽仙楼,在血厄宫,还是风楼,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害人的恶事,依然喜欢桃花,从未忘过望川。”
青年鲛人搀住母亲,自己亦红了眼眶。
“可是她不敢回来,碧澜君,哪怕是与世隔绝的桃州和海底,也听闻过如珠娘子,况且血厄宫如今还在法则禁锢下,无法昭告当年诸事,何日能真正清白于太仪还未可知。”
秋眠缓缓道:“您位高权重,更知人言可畏,再者这么多年的漂泊在外,她是否还是您心目中的小姑娘,您其实比我清楚,以我的法器,我可以告知你们她过去的每一桩经历,但来日若有人说起如珠娘子在外的行径……”
他顿了顿,才道:“恕我直言,如此多年,那些所谓的风流艳名的传闻,她一人早已习惯,纵然心中有痛,经年累月也已麻木,但假如质疑的眼光来自至亲之人,那才杀她的刀刃。”
“三位,我知你们此刻定是极为迫切地想要知晓她的下落,我当可告知你们,她在风楼和血厄宫皆生活的很好,已是独当一面的修士,她不回来,也是想让你们对她的记忆,留在那个那个乖巧的女儿,那个活泼天真的妹妹。”
瑾娘已无法止住哭泣,碧澜君的脸颊边亦滚落了一枚珍珠。
他们是知道的,他们都明白。
眼前这位血厄宫主所说,他们甚至已有了经历。
海中消息闭塞,越是如此越会有夸张的传言,当日鲛人合域,各族青年也在接轮班守夜的任务。
人心难测,也不可能真的所有人往一处想,便有他域鲛人不满碧澜君为大族长,故意说起如珠娘子。
唏嘘几声,假模假样地叹息几句,道是:“虽那女子流落在外可怜的紧,但竟落入挽仙楼,那地方是怎样的去处呀?枕边杀人,还会被送去世家做细作,真是烈性那不一刀子抹死了,又是族长之女,要是回来了谁家儿郎会去提亲,要是我家出这样一个,真是……”
“我有一法器,可用于听心,亦可听过去未来。”秋眠伸手在面前一抹,因果琴浮出,道:“不知这血浓于水,可经得住这一听?”
这是太冰冷的一问了。
听心便意味着所有过去的一丝一念也会透彻于他人目中,因果拉直未来,无非是落人把柄。
人心往往最会在这一刻动摇,有或没有,他们究竟能不能从心中接受那漂泊在外多年的女儿,也便在这一问之中。
“你听罢。”碧澜君迎上他的目光,道:“血厄宫主,我是一族之长,却也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如果连自己的亲人也庇护不了,那又何其可笑,我的女儿,我明白她是怎样的人。”
瑾娘已泣不成声,有鱼群来到她身边轻吻她的面颊,如同安慰,她重重点头道:“你听,你只管来听。”
那银尾的青年也道:“如今我也已晓得血厄宫之事,我从不相信小妹会作恶为祸,便也疑心血厄宫另有隐情,如今真相大白,我自问未必有小妹的勇敢,只恨当兄长的无能,不能为她遮风挡雨,来日有谁敢欺负小妹,我必不轻饶。”
他也确实做到,当日更多不堪的话要从那鲛人口中串出来,却被一拳头给撂倒。
白家兄长从来温文尔雅,那一回却把那鲛的尾巴也给打折,送到碧澜君面前,碧澜君下手比儿子更狠。
他不是作为碧澜君去出手,而是作为一位父亲去出手。
秋眠牵住其中一根弦,却见那弦分出一段与山洞相连,他信手拨了一曲,在无声弦音中听到了白蓁的答复,便轻轻点头。
片刻后灵光自弦上星星点点浮出,不久后便显出一个身形来。
半刻前的情形被存于弦上的留影珠中,伴随昔日过往,一并以一弦为媒,送于了山洞中的姑娘。
白蓁垂着眼,珍珠从下颚中不断落下,她许久许久没有哭过,站在原地像是个木桩子,却又像是当年犯了错的小姑娘紧张又害怕。
方才秋眠故意把她与过去说的极为割裂,她确实无法回到当年,可又仿佛其实从未改变。
至少在家人面前,是大修士也好,是历经坎坷的如珠也好,只会心疼,不会苛责。
碧澜君与瑾娘上前,用力抱住这走散多年的小女,反反复复,不过一声“回来就好”,一声“我们的蓁蓁受苦了”。
白家大哥没地方抱,自己在外围抱自己抹泪,只听白蓁哽咽道:“爹,娘,大哥。”
秋眠与陌尘衣悄无声息离开,海上的曦光如梦似幻,秋眠看了一会儿,说:“算计人心,咄咄逼人,我也变的像那个穿书者了……”
却听陌尘衣低声道:“乱讲。”又紧紧握住他的手。
小蛇没有见过他的父母,甚至死过一轮回转至晏氏,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晏氏家主根本不配为人父,那江南栀州的白蛇母亲,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副画像。
有过她的种种,也只是在他人口中说起,她或许当年很爱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他们的缘分又这样浅。
陌尘衣想起当日入栀州后,眠眠曾独自一人外出过一回。
当时他们有要事要办,秋眠没有去很久,也未说起去往何地,那时他已知晓陌尘衣的身份,却决定不去相认,又认定《迷仙》主角已可再结前缘,自知万念俱灰,命不久矣。
当他走过江南烟雨,听到茶楼酒肆中的白蛇传说,看见女子牵着小童在檐下避雨,又是怎样的感受?
陌尘衣忽然抱住他,尾巴的鳞片相贴,反射着两种同样绮丽的光华。
“哎?”秋眠不知道为何师尊会这样,还以为陌尘衣触景生情,毕竟天道孕育自虚空,也是没爹没娘,他便拍拍他的背,说:“摸摸,鱼摆摆不难过啊。”
生灵与生灵之间,或许不可能完全共通,比如这一刻秋眠并不知晓陌尘衣在难过什么,正如白蓁与她的家人,亦如秋眠与云明宗。
要完全明白对方所想,连因果琴也做不到,可人心又如何能一寸寸去丈量,去扒开到一览无余。
即便如此,却也不妨碍他们真心相爱。
秋眠回抱住师尊,烟雨的冷意已从骨中褪去,只留下一片不散的余温。
第69章 对阵
据碧澜君所言,在望川星海被邪气压制之前,桃州就已被来路不明的灵屏所笼罩,他们便与州上妖族断了联络。
但由于两族之间每一月便会固定通讯一回,桃州的妖王又与碧澜君自幼相交,还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各种大事小事都会往信上写,他送来的最后一封信内,就提及了几件发生在桃州的怪事。
其一便是州上的花草出现了反季生长的迹象,明明是数九严冬,池塘中却开了荷花,连荷妖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者便是在山崖边居住的鹰族走失了几个族人,不论怎样用追踪术也不可寻其去向。
偏州上灵气却比往年要充盈了许多,明明是好事,但不知道为何使妖王心中惴惴不安,信上末尾,他写自己正在准备给仙阁去封信,让他们派修士带法器来瞧瞧究竟是何缘故。
事实证明妖王的担心不无道理,而他这巨细无遗甚至堪称琐碎的写信方式,也给陌尘衣他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信中所描述的反常现象,或可窥得桃州上的穿书者的布置。
薛倾明是要引渡真正太仪界的法则。
不是借用其中一条一段,而是完全在这个基座的太仪界中掏出一个空间。
“晏氏的法则阵是他的一个实验地,因影响的不是真正的生灵,范围也不大,正好给他来试水,他这是做了两手的准备。”秋眠在山洞中再度把桃州的地形图调出,银蓝光板在水中更是透亮。
“一代到底是比二代聪明,当日我择的决战的日子,乃是太仪灵气波动的峰值日,此日于我们双方都有压迫,他大抵也是意识到局面可能失控,临时启动了桃州这个备用计划,也想到第二轮我们必定有所防备,便给自己的后代留了后路。”
秋眠在光板上画出覆盖于桃州的邪屏的立体图,道:“如果他夺的到主角光环,就会继续用一代的套路,但如果主角没有立即出现,或是他一时半刻夺不下光环,他便会打算在太仪掏出一个洞,让两个太仪进行远程接驳。”
“但是我们的太仪不是已经封锁住了吗?”白蓁晚小半个时辰来到山洞,眼眶尚有些红,但神色却比平日要好上了许多,一种轻盈卧在眉目间,将那绷住的气息舒缓了下来,她严肃道:“如果他有这种本事,为何不直接尝试让那混账天道降临,而是要这样大费周章,难道他已经可以联系上那个天道了?”
陌尘衣思忖后道:“太仪的封锁没有解开,他如今如此行事,恐怕并不是联系上了天道,那天道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薛倾明要把法则空间嵌入太仪,这就相当于往冻湖里投入石子,有一定风险会直接冲破太仪的封锁。
天道接驳通道打开,穿书局的远程支援通道也或许能恢复。
一旦局面演变至此,那便不再是太仪之内的争斗,而是直接把穿书局与A921天道放在了明面上。
一代留下这条后路,绝对不是让二代去冲破封锁,而是在封锁已经解开的前提下,借由此媒介把两界的通道打开,真正实现接驳,通道开启,老太仪的邪气便可以涌入此地。
陌尘衣也大抵猜到那A921的意图,这是最后的一个基座,穿书局要以此基座去净化被污染的太仪,而那占据老太仪界的天道也在惦记,能否将邪气转移到基座上,或者干脆舍弃原境界,迁移至此境中。
但这本可以徐徐图之,假如秋眠和陌尘衣没有回转,翻书计划没有让生灵保留记忆,薛倾明在桃州大可以谋得妖王之位,甚至能再次踏入仙阁,将所有的阴谋沉入暗处。
显然,这个长远之计已经化成了泡影。
“但如今这个接驳并不是真正的联通,这很像是把老太仪的一个碎片强行卡到了我们如今这个太仪,在碎片中薛倾明才是本土生灵,那A921只要刻意在碎片中搅乱因果,就很可能形成书,那么光环……”
“光环会在薛倾明那里。”秋眠沉声道:“这个碎片是薛倾明最强的一件道具。”
二代薛倾明没有想过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他没有拿到新书主角的光环,也没有躯体复活,又被这些保留了记忆的修士围困,更联系不上天道父君,便在困境中启用了这个空间碎片。
在那个空间内他便是气运主角,等到碎片膨胀解开了太仪的封锁,局面将发生大变。
封锁消失,穿书局的远程支援组介入,A921要么放弃这个境界,用邪水直接冲垮当做一次性的损耗品,要么就是拉上基座太仪,与穿书局正面对抗。
“听起来真是……”白蓁想起当年在穿书局群聊里见过的一个词,“坑爹。”
不过这坑爹的同时,却也会把这个基座太仪界彻底毁掉。
穿书局不可能让这个基座太仪也落入对方手中,哪怕是成为对方倾泻邪气的一个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