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居然还有些吐槽天赋在身上,秋眠愣了愣,算是开眼了,点头道:“是,所以现在目标很明确了,杀死那个薛倾明2.0,拆掉他所有埋在太仪的邪气阵法,然后联系穿书局,我们要去撞那个太仪,成就我们新的太仪界。”
话至此,秋眠眼底浮出几分疯狂的喜悦。他着实高兴,因为一切都好起来了。
能见到这一日,他没有任何遗憾。
可是……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陌尘衣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然抓住他的手,唇贴上那逐渐热起来的指节。
秋眠这下连手也不知该怎么放,明明方才还一本正经,他合着肩膀,连呼吸也屏住,像是生怕惊动了太过真实又美好的梦境。
陌尘衣猜到他的想法,哄孩子似的,在他背上拍了几拍,却感觉到掌下细微的抖,便说:“咬我一下。”
这话来的莫名其妙,但秋眠却真的听了进去,随后往上探了探,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住陌尘衣的脖颈与肩膀的那块皮肉。
力道之大,比湖泊幻境秋千架上的那一口还要重。
继而陌尘衣分明听见了的水声。
并非血珠的滴落,却几乎是秋眠除了心脏和血液之外,这冰凉的蛇类唯一还滚烫的地方。
泪水倾塌地太过寂静,许久许久后,陌尘衣才听见了那一声微弱的呜咽。
秋眠在漏雨的破庙得到他最想得到的答案后,便不再执着于去追索其他的问题的答复,他的人生只剩下这一个解字,其余的笔墨全部用来书写后续的作答。
然而,在此时此刻,千般的委屈和万般无法言说的情绪,汹涌地盖住了这答卷。
他突然变成了重学基础功法的那个仙门道生,会为答不出最简单的一个疑问而伤心难过。
秋眠咬破陌尘衣的皮肤,在腥甜和咸涩的混杂中,沙哑地重复起那个绝望的诘问:“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才来啊?!”
他晓得自己在无理取闹,明明系统也陪了他许久,可那时他并不知道,在内心自认懦弱的深处,秋眠一直希望鹤仪君奇迹般出现,像小时候一样,打败所有的苦难,轻快地把他回家。
……我等了好久。
久到真的已经精疲力尽了。
陌尘衣闭了闭眼,压下目中的热意,双臂紧紧抱住发抖的少年。
这一场哭泣来的太过浩荡,怎也停不下。
直到……
“嗝!”
秋眠:“嗝!”
陌尘衣低头,哑然失笑,一滴眼泪没有收住,便也自秋眠的眼前坠过,在他眼中,如陨自虚空的星石。
“你……”秋眠鼻尖也发红,明明他自己也在哭,可却抬手给陌尘衣擦了眼睛,道:“怎么啦,我不是怪你啊,我……嗝!”他又哭又笑:“我只是,我只是……嗝!”
“别担心。”陌尘衣温声道:“我们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秋眠想说不大好,还是工作比较重要,但陌尘衣的声音像是催眠的曲儿,他眼皮立即沉的不行。
可还有一件于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还没有说完。
秋眠顶住无边的困意,环住陌尘衣的脖子,他贴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说:“不好,要再说一会儿话啊……”
他不想睡,只因心中仍有顾虑。
睡醒后会如何,太阳升起后明日又会如何?是梦幻泡影尽化成空,还是天地颠倒人情翻覆。
秋眠半分也不要知道。
在做深渊下趴趴走的小蛇时,秋眠便不是好斗的性子,不会主动去争抢领地,搭窝的地方往往挑的是冷僻的乱石后,避开风口,用枯黄的落叶堆起一个蓬松保暖的窝,保持足够的干燥。
幽暗的渊底少见日光,众生灵蛰于黑暗,所求不过活命,对生杀也无敬畏,秋眠更是怕麻烦,血呼啦呼的清洗真不方便,他又不是水蛇,不能成天待在水里。
也没有群居,深渊下是有其他蛇类,可并不允许他的加入。
一条蛇的冬眠有太多不定数,但秋眠态度散漫。有时深渊受外界灵气波动的影响,气候会发生改变,降温迟迟不来,又会突然一夜飞雪。
秋眠一条又毒又独的蛇,便常会忘记要算季度变化的日子,直接导致等到搭窝的时间不够用了。
这时,小蛇不是先赶紧去想想如何薅那些毒草毒花的叶片花瓣,而是沮丧地趴在往日太阳轨迹停留的地方,耷拉个脑袋,蔫儿吧唧的把自己盘成个球。
他骨子里是有些回避困难的,这也表现在化形后,一旦写不出功课背不出法诀,就会往桌子下和柜子里藏。
后来整个师门都知道该去哪些地方找小师弟,总之犄角旮旯里都翻一遍,定是能发现一团自暴自弃的蛇。
秋眠窝在床榻深处,他没有见过株耿子规的那株灵植,也不知会有怎样的效果,但确实舒服了许多。
像是洗去了满身的泥水,留下阔别已久的清爽轻快,他愈发不想动弹,仿佛回到了幼年时的枯叶堆。
但身边却多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热源,如同是一条决定一起过冬的同类。
陌尘衣的身上有泉水的味道,也染了淡淡的草药香,那应当是第八峰上养灵的温泉。
秋眠想问陌尘衣是如何从丹月山出来,又想问那夺舍者的身份,以及半山腰那些百姓的现状。
话都到了嘴边,却又俱消去了,他对陌尘衣的能力没有任何的担忧。昔日的天道对生灵有天生的博爱,况且在穿书局中,太仪天道任劳任怨不摸鱼的好品质堪比那个车轱辘连天转的部门。
可他们说,共事后才知,太仪天道与苍生道员工行事的差别。那这个部门,越做到高位越有云淡风清的残忍,呈现出的一面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必要时刻他们做出抉择,一视同仁地将自己和他人当做砝码,要走入他们的心难如登天。
可是太仪天道是不一样的,这位年轻的天道在历史悠长的穿书局中,只是一个刚刚步入职场的萌新。
穿书局对这样的新天道会有一个基本法则培训,负责人是穿书局三大天道之一。
那位远古的老天道的培训十分漫不经心,培训课上还要蒸小点心搭配一杯清茶,祂与这些新天道闲聊,与太仪天道谈过后时,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如果没有篡改者的入侵,也许未来的太仪界会成为虚空境界以南区域内,最强的一个境界,甚至胜过老牌的太徽界和灵气上涌的太微界。
祂的天道的风格是少见的,祂真的在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情,在培养灵气,在涵养生灵,比新天道多了五分的尽职尽责,又比老天道多了五分的温情仁爱。
秋眠的心中有些许的酸麻,但太仪天道与苍生部门的员工一样,从来没有人可以走入他的心。
不是祂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应该出现。
天道没有归隐的概念,祂们与境界息息相关,身上的因果不计其数,穿书局员工可以走流程递辞呈,归回一个境界退休养老,但天道不可以。
就算境界灭亡了祂们也不会死,祂们没有生死的概念,死亡只是在虚空中的一场漫长的沉睡。
秋眠的手搭在陌尘衣的衣襟前,分明是他要说话,却不知从何讲起。
“眠眠。”陌尘衣和他挤在一个枕头上,低声问,那吐息就落在鬓边,秋眠眨了眨眼,迟疑了片刻。
他还是没有理解陌尘衣对自己的态度的缘由,分明之前二人还是交易状态,按理记忆恢复后,那个交易就应当不做数了。
哪怕有系统的记忆,秋眠随之自然地认为他是想补偿自己,就像是以前夜里师尊偷偷过来哄他一样。
可是在苏醒时,对方分明又说不是因为愧疚。
这就令人想不明白了。
秋眠极容易钻牛角尖,就像是云明宗,他根本不敢去深想,心底是喜悦和依恋,可身体上却不由自主地透露出恐惧和规避。
所有的道理他皆懂得,师兄们并非故意为之,始作俑者是幕后的穿书者,从前他也当面板操控下的师兄并非原本的故人,可这前提是他见不到之后的情形。
太仪界是生灵的境界,并不是一本真正的虚拟的“书”,说到底,面板不过是穿书局方便任务员理解的一个代名词。
穿书者真正调控的,是他们心中的恶念。
原谅是多么轻易的词眼,况且这本不是他们的错。
可这又是多么沉重的决定啊。
本该潇潇洒洒地面对,却又困难重重,秋眠真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更是知晓其中的利弊,甚至庆幸师尊用灵屏把屋子锁住,他不知该怎样面对云明宗的师兄师姐,也不知该怎样做回当年那个会撒娇任性的小师弟。
于是那躲避的鸵鸟性格又冒了出来,他害怕去思考这一件事。
再一抬眸,陌尘衣望着他,仿佛已明了他心中所想,低头贴了秋眠冰凉的额头,道:“不怕,没关系的。”
秋眠的心重重一跳,鼻子发酸,却没有落下泪来。
很快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我看看你。”
秋眠撑了胳膊抬起几分,长发如水流泻,散开在柔软的垫子上。
他像是第一回见陌尘衣的这张脸。
陌尘衣任他看,呼吸渐渐变轻,彼此却都是小心翼翼。
秋眠仿佛陷入被他眼中的旋涡,感受到手中温热的体温。
而就在他要倾身上前时,陌尘衣比他还快一步,上前来衔住他的唇瓣。
这段颠倒的师徒关系,到了检验教学成果的时候。
秋眠瞳孔收缩,眼底迅速铺上了一汪水光。
他无法再说服自己这是梦境,却也放任下坠。怎会有这么惊心动魄,这么滚烫到连骨头都要融化的梦?
陌尘衣固执地要他意识到,这不是虚幻,这是真实。
秋眠的手环上陌尘衣的脖颈。
背脊和柔软的褥子悬出一个空距,重心偏移,压出更深的凹陷。
他想要尝试化出双腿,可陌尘衣却停了下来,蛇尾尖在他背上不耐地拍了起来。
少年人眼中见了情态,终于在极致的温暖中,喃喃出了那一直压在心中的称呼:“……师尊。”
这真是要了老命,陌尘衣用尽毕生定力,在发烫的吐息中,反手给自己下了个清心术。
秋眠起初还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等反应过了,差点就要张口骂人,不过好在及时刹住,他没骂人,他只张口咬人。
陌尘衣的脖子上已经有了一个牙印圈,这次秋眠却不打算再用力,他用热乎肿胀的唇去抿那之前已然见血的印迹,瓮声瓮气地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黏腻粘连拖长了调子:“师尊。”
师尊毫不客气地把他往被子里塞,还掖紧了被角,竟一本正经道:“好了,你身子还未好,不胡闹了。”
——这么可以这样!
秋眠心中愤愤,抓住陌尘衣的衣袖,哑声道:“分明,是师尊先动的手。”还由不知足一般,让两具身躯贴的更紧。
他对温度有天生的痴迷,如图慢慢融化在这温暖中,伸手拉开陌尘衣本就松垮的前襟,竟像还是原身那样要往里拱。
可这人身又如何能拱得进去,一头流水青丝全挣散了,凉凉的触感落在陌尘衣的胸口,蜿蜒在脖颈中。
他轻声吐着气,眼底一派咪蒙,道:“师尊,您在我这儿……已经学成了。”
尊称在这一刻像是变成了撩人大火,陌尘衣的呼吸显然沉了下来,但就在秋眠准备抛却所有杂思一举让多年执念达成时,陌尘衣手中出现了一个双倍的清心术!
……你在开玩笑?
秋眠瞪圆了眼。
不过陌尘衣好在有些良心,这清心术没拍他,而是又毫不客气地往他自己的脑门上“啪叽”一下拍了下去。
秋眠:“……”
他猛地翻身,用背朝陌尘衣。
这眼看谈情是谈不了了,谈云明宗又未免太苦。
那不如继续谈工作。
秋眠又开始犯困,仍背对着他,道:“新书的主角是花冬和印葵,但太仪界封锁,我因果琴的推演能力没有支持,我记得穿书局里有一套特殊封锁中的员工行事条例……你!”
陌尘衣不假思索又靠了上来。
又不来真的,又要招惹他!
秋眠简直想吐血!
“眠眠。”陌尘衣竟也有几分委屈一样,他这个调子哪里还有半分师尊的威严。
哦,唯一的威严,大概就是那个还在发挥功用的清心术。
“眠眠,睡吧。”
陌尘衣合抱住他,“师尊在这儿。”
秋眠竟就真的没有再谈工作,在这嗓音中,他听话的合上了眼。
这一刻,另一件秋眠为之回避的事又涌了上来。
他想,假如此生,最后听到的也是师尊的这一句话,那么他便不会有任何的遗憾,能心满意足的睡到命火的尽头。
陌尘衣一宿一宿陪着秋眠,日升月落,秋眠仍是在睡,只是睡的并不安稳。
呼吸几度凌乱,即便是在足够安全的环境中,也不可避免地被噩梦纠缠,倒气和僵直相继而来。
屋内的灯火没有全熄去,散发柔光的灵灯无法安抚入睡之人,与之伴随的还有身体上的疼痛,绵密且钝,细细消磨。
那些臆想中的痛楚当可刻骨,在暮色四合时潜入,每每挣扎,陌尘衣会将他半抱在怀里顺气,时而又会轻轻拍背,摇一摇说些低低的絮语。
秋眠手中紧攥了他的一缕头发,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跳,像是垂死挣扎的人抓住仅有的一根救命稻草。
约莫每隔半个时辰,秋眠就会醒一回,或是惊醒,或是迷蒙地找回一些意识,确定陌尘衣是否在身边。
不甚清明的时候,他便要咬东西,刺痛会让他心中安定,也能让他真正感到踏实,咬的也不是别的,多是朝自己胳膊或手背上来一口。
这样必定会伤到自己,陌尘衣几次眼疾手快地去拦,又如送上门的猎物,倒是在自己手腕上留了一排排的红弯月痕迹。
可这还并不算凶狠,他曾见过少年人衣袖下的手臂,系统的虚光曾滑过那些排布规律的伤口。
秋眠长长的蛇尾没有一刻的放松,意识朦胧,不能切身体会到激痛后,连紧密的缠绕也不能让他感受到真实。
在精魂虚弱的时刻,那些固执筑起的壁垒屏障也已经消融瓦解,他半阖着眼,化成碧色的瞳珠总蒙着雾气。
他会怔怔看着陌尘衣的脸,半晌后抿出一个笑来,那笑就像是一种妥协。
潜意识里他还是不相信,这样的好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该当是一场精湛的幻术。
偶尔秋眠指尖颤动,像还是想召出因果琴,可被陌尘衣吻住手腕内侧时,他便会放松下来,似乎终于向这幻境屈服了,不再想要去击破,竟只要往下沉就好,沉到梦的底端。
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三言两语如何会让过往的种种一笔勾销。
陌尘衣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温润如水的灵波淌过这千疮百孔的身体,他的心仿佛也已经碎成了千万片,那分明是分外柔软的一团血肉。
其间,他筑起的灵屏也有过被叩响的波动。
云明宗的几人纵然有万般的焦急和担忧,却也不会去闯鹤仪君的灵屏。
但白蓁不一样,她并不在乎对方是风楼的楼主,也不管他是云明宗的大能,长刀下火星迸射,她面色如水,一言不发。
如果不是宫主在这里,她铁定不会再踏入云明宗半步。
她还是想带秋眠离开云明宗,她心知即便翻书成功,这些人也知晓了过往,秋眠在此处也不会太好受。
宫主要如何面对他们,继续恨他们吗,她知道秋眠做不到,还是就这样坦然原谅他们吗,可日日夜夜噩梦中的脸分明在眼前。
挽仙楼的如珠娘子从来不曾死去,哪怕翻过这一页的书,她也承认那个世故圆滑,双手沾满鲜血的妩媚女子是自己过去的一部分。
一如那趴在礁石上望桃花林的小鲛人,她仍爱桃花,仍喜唱歌,是秋眠夸她唱歌好听,是血厄宫后山种遍桃花。
可是她走出这样久,许多东西也已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