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了这一段过去,嗤笑于上一代薛倾明的功败垂成,也恨其能得到那么多“父君”的宽容。
他自诩可以比那个薛倾明做的更好,他才是天道最完美的造物。
因记忆保留的缘故,这位薛倾明自然记得眼前的修士的身份。
他在识海中,见过那一剑。
在云明宗的不枯山脚下,那浊气冲天的一剑要了上一代的命。
可那也只是旁观者的态度,至少在他眼中,此人的剑法拙劣的不成样子,甚至因不计后果疯狂注入灵力,导致一招过后,连手中剑都已折断。
那就是在赌命的一刺,在他看来,哪怕是个杀猪匠孤注一掷的一击,也足够有气势。
父君天道曾告诉过一代,不在乎性命的人总是不容小觑的,这点他倒也认同。
若对方有所顾及,瞻前顾后,便不论如何也不会是自己对手,只是碍于那两件穿书局的法器而已。
可当他真的与这位昔日的血厄宫主对上,他才发觉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
这在方才还害怕地指尖发抖的太仪本土修士,一旦杀招上手,竟如露出毒牙的狂蛇,非要咬中一口,噬人性命不可。
薛倾明闪过一道剑气,魂体虚虚一散。
穿书局的翻书计划险些就要成功了,如果不是当年留在太仪的阵法还有回响的后手,篡改者的灵力真的会被驱逐出这个基座投射的太仪界。
那自认“天道”的篡改者,为了将他再度造化,费了不少的力,也仅是将魂体投入境界中。
在薛倾明原本的计划中,便是将他们困在丹月山,那女人要报仇,薛倾明当然喜闻乐见,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晏氏的怪病的来源,以及她孩儿丢掉小命的缘故,一切皆是局中的一环。
某种程度上,二代也承袭了一代的一些趣味,把被迫害的蝼蚁困在他的迷局中,看他们恨意滔天地在其中团团转,自愿成为自己的一把刀。
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在丹月山上演为子复仇的戏码时,他便可以无所顾忌地前来夺新书主角的光环。
就在不久前,他还想看一看当太仪的生灵们得知,一切又再度重回原点,他们过去所有的努力皆化为泡影时的精彩表情。
他没有想到会如此不顺利。
这个负隅顽抗的大夫,这突然从丹月山赶来的修士。
以攻代守,这穿书局临时签约的小修士,用琴剑将那新书光环所有者牢牢护在了身后。
秋眠呼出一口带着腥味的气。
他手中的夺主剑有两个功能档,其一是诛杀光环所有者,为主功能,其次便是诛杀因果琴无法识别的异界生灵。
这个设计的初衷是防止穿书者还有异界同僚,寻常刀剑是不能彻底把他们杀干净的,需从根源上将他们的因果铲除。
而今二代薛倾明还没有来得及拿到印葵的光环,要杀他唯有启用二阶功能,只不过夺主剑二阶段功能对灵力耗损更加大,对身体负荷也极剧。
魂体状态下,薛倾明也要直接承受来自太仪界法则的压力。
久战于谁而言,都没有任何好处。
何况他们还隐约感觉到,天边正有不少灵力强悍的修士正在靠近。
薛倾明决定速战速决,立即要了眼前此人的命。
而秋眠也正有此意。
丹月山中。
陌尘衣将晕死过去的蓉夫人与没电的山神,一并打包进了新购置的储灵镯中。
邪气盘山,而后他一路冲杀出去,一根琴弦绕在指中,张开一面来自眠眠的因果灵屏。
从发现陌尘衣也能看见穿书局的通讯面板后,秋眠便有了一个猜测:天道们都是穿书局的员工,只是大部分都不会有明确的职务,至多算穿书局的成员,但其中少部分还是会帮忙处理事务。
按穿书局形容的当年太仪天道青年才俊任劳任怨的性子,怕不是也曾拿到过更高的权限。
权限刻于魂体之上,哪怕陌尘衣已脱胎换骨,这些能力却还是有所遗留。
果不其然,秋眠尝试将因果琴灵屏的开关交给他,陌尘衣果真可以用,但也仅是一个开启的能力,而无法实现所有权限的转移。
借由他人启动,这灵屏所要耗费的灵力更是几倍增长,若非陌尘衣修为还算够,不然徒有灵屏,也是寸步难行。
一段山路,陌尘衣走完几乎费去了大半的灵力,且他还牵了灵力在半山腰的村落中。
出发前他就借摘桃花为由,在村落周围画下了法阵,便是防止意外发生,而今山神的法则灵屏已经无法再庇护那些人,他便要继续维系,直到出山。
他感应得出邪气已与丹月山灵力纠葛不清,一旦丹月山死,邪气法阵也会大打折扣。
他去往丹月山的崖壁,去到深渊中寻找那山丹所在。
因果灵屏只有阻隔邪气防止感染的功能,陌尘衣抹掉唇边的血,向上方望去。
邪云在顶,丹月山的天空漆黑不见一丝光,一步步走向崖边,他眼前却闪过光怪陆离的景象。
陌尘衣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曾经也走过这样一段路,又好似见过一个人这样走过。
一步便是一个血印,一步气息便短上一分。
耳边是撕裂般的风声,而他绝望地在等待一场雪。
夹在风声中,陌尘衣还听见了破碎的只言片语。
“师尊,带我出去嘛,我藏在你袖子里,一定不会被人瞧见。”
“南边出行真的靠船吗,那我们先划船去吃荷叶鸡,再试一试肉粽子。”
“困,师尊,抱我去睡好不好。”
……徒弟。
……我的徒弟。
万般负压之下,陌尘衣骤然发现,他竟已经不再那样急切地要去寻那个孩子。
好似心中的空缺已被填满,那在迷乱中不知面目的弟子已悄然陪在他身边。
可渐渐,那些声音的碎片锋利了棱角。
“另一条命轨上,师尊会不会借我的眼睛,来望一望万里河山?”
“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此去一别,便是永别。”
“真好的,又是一个圆月,明日、明日会是一个雪天吧?”
又终于归于一声叹息似的呼唤。
“……师尊。”
陌尘衣来到了丹月山的崖边。
方丈孤绝,他心中竟又几分异样的轻快,好似终于也能够站在这里,也能随某人一跃而下。
他将欲燃剑紧握在手中,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剑身。
琴弦绕于锋刃之上,陌尘衣头痛欲裂,同时也听见了什么东西在识海中轰然碎开。
无尽深渊,他纵身跳了下去。
秋眠将夺主剑钉入泥土,眼前朦胧一片,心中发笑,这天道造物的实力和脑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二代薛倾明远遁的身影渐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手臂用力,秋眠以剑支撑自己重新站起,转身向印葵他们走去。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了下来,冲开了他身上的血,垂坠地挂在袍边,染出一条朱红的边来。
印葵抱着耿子规,茫然地抬头。
同样满脸血污斑斑的修士伸手,用灵力来探。
探过之后,便是沉默。
而印葵也从他的眼中读出了结果,双肩连带臂膀都在颤抖,他哆嗦着唇,半天才道:“求你……”话一出口,眼泪便夺眶而出,在面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水痕。
耿子规尚一口真气未散,于恍惚中只觉大雨倾盆,沉重地坠在心上,他的一切都轻飘飘的要浮起来,唯有心上这一块,被压的沉甸甸无法远离。
少年人滚烫的泪水与冰凉的雨珠夹杂在一处,固执地拉着他的魂魄。
秋眠作为穿书局员工留下的花枝已经用光。三个愿望,耿子规的三个心愿,全部付诸于保护。
它确实保下了印葵,可是也要付出代价。
因果已经耗尽了。
可是……
这似曾相识的绝望。
只要有一线转圜之机,便可以用自己所有来送换的祈求,犹如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一根浮水的稻草。
秋眠喘着气,眼前也一阵阵发黑,他用灵屏暂时拢住耿子规已经在涣散的魂魄,咳出一口血来,咬牙对印葵道:“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咳咳,有宗门正在赶来,也许用定魂法阵……还有一线生机,你知道该怎么说,但别把我说出去……”
话罢便扎着站起,一瘸一拐要离开。
“你……!”
印葵感受到怀中耿子规的散魂速度迟缓了下来,而眼前的修士分明摇摇欲坠。
“我不能留在这里。”
秋眠艰难回头。
天边修士的灵息已近的不能再近。
——他再熟悉不过的灵息。
那是他的故乡。
那也是他的噩梦。
秋眠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地跑,不知跑了多久,丹月城郊四野是茫茫草地,又下过雨,脚下泥泞不堪,并不好走。
但秋眠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他只是想要离他们更远一些,可是身后的灵息却紧抓不放。
秋眠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但他知道,绝对不能被抓住。
他是谁呢?他是臭名昭著的血厄宫主,他曾杀云明满门,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
秋眠早已接受了代价的道理,他可以被就地处决,可以因罪自裁,也可以被审判,仙阁公审,判他不赦的罪恶。
怎样都好,唯独,他不想被云明宗的人抓住。
其心决绝,假如修真界是靠长相来辨人,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刮花自己的脸。
可在修真界,认人的方式是灵息与神魂。
他快要没有力气去跑了,只能拨响因果琴,可琴哑无力,那微弱的灵力也不过杯水车薪,便只能去强行去调用传送道具,可脆弱的经脉再经不起半分压迫。他尝到了口中浓重的腥甜,终于跪倒下去,犹手掌撑地往前挪了几步,还似想逃,却终究脱力前扑。
几道灵气轻柔地托了他。
秋眠却已力竭昏迷。
他不会知自己被一人轻轻揽住,另一人的风术将他遍体鳞伤的身躯拢住。
而同时那人袖中水镜一亮,传来一道焦急的女声。
季南月忐忑又紧张的问:“是他吗?”
季北亭嘴唇哆哆嗦嗦,哽咽地答不了话,云明宗宗主林涧肃一身素衣染尘,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年。
他代替季北亭答了,声线亦有几丝再明显不过的颤。
他道:“我们……找到他了。”
第41章 过去
穿书局是在秋眠被赶下云明宗后联系上他的,为此,系统α307还严肃地向他保证过,穿书局在这个时间点上没有任何可操作性,也就是说,绝对不会出现冷眼旁观他吃尽苦头后,再抛出合同引他签字的可能。
虽然穿书局一切以任务优先,还却没有到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他们从不钓鱼执法,也不是皮包公司。
之所以来的这样晚,只因唯有在所有光环被削弱时,才有可能突破太仪界的封锁,与秋眠的光环搭建通讯渠道。
讲这一段保证辞时,系统语气郑重地像是在赌天发誓,但秋眠本人,其实听得心不在焉。
他并不在乎穿书局的行径和手段。
渠道搭建时,他正横躺在漏雨的荒野破庙内,身上的衣裳在爬下云明宗门前的千步长阶时就已磨地差不多了,故而他几乎衣不蔽体,布料的豁口像一个个讥讽的笑,张开时便会露出其中光滑的齿和鲜嫩的舌,那是瓷般的皮肤和新鲜的鞭痕。
幼年时秋眠在云明宗的学堂听道,听得也不甚认真,左耳进右耳出,心中想的都是怎么咬下面这一堆古板的小道生。
他盘在讲习先生的桌上,跑神了就会被滴溜起尾巴,被特质的小竹板敲脑门,那时便会听进去几分,他们在念:“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他仰躺庙中的青砖上,庙梁塌了一半,原本是供奉何方神圣已不得而知。
秋眠怔怔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雨水从四面八方旋落,打在身上便如溅上了火星,烫出“滋滋”的声音,也似惊动了同样在破庙避雨的流民。
他们小心翼翼过来,掂了掂他的呼吸,揭开了他那快与皮肉长到一处去的衣袖,确定他是因伤至此而非因病,便起了窃物的心思。
他们摸遍他全身却没有摸到一块灵石,只摸到一手淡红,有人啐了一口说晦气,也有蓬头垢面的妇人用干草给他盖了盖,只是很快就被打湿,沉甸甸地压在了身上,像是专用来收尸的草席。
雨势小后,天已擦黑,却因阴雨天气的缘故,仿佛从未亮过。
他气若游丝,心中尽是迷茫,像是跌入一场不真切的梦,气空力竭,化出原形,断骨的蛇尾从黄草下伸出。
天边尚有未劈尽的雷电,一晃之下照彻四野,令适才的几人发出连连的惊呼,又过半晌,他们再度蹑手蹑脚地靠过来,在他周围怯怯私语,指甲敲上布满银白鳞片的蛇尾。
有人向方才那妇人要刀,后者有些踟蹰,枯瘦的指犹豫着抵在刀柄上,忽而感到湿沉的衣摆被一只小手拉了拉,垂眸便是一双水灵的眼,那也是一对饥肠辘辘的眼睛……
妇人咬牙将短刀递了上去,那孩子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自己助长了母亲的勇气,却只是说:“蛇妖哥哥会疼的呀。”
妇人便哄他说,不疼的,阿哥不会疼,蛇每年蜕皮,它们不知道疼,你饿不饿,上一次的肉饼子好吃么,你想不想吃?
同样灰头土脸的娃娃的肚子咕咕作响,比天边的雷还要响亮,他瘪了嘴蹲在蛇妖哥哥身边,边哭边说:“哥哥,你要是疼,我就不吃饼子了。”
秋眠便侧过头,无声无息地凝着对方,但他其实看不见任何东西,末了合上眸,甚么也没有再说。
蛇鳞不如鱼鳞,蛇的鳞片根本刮不下来,哪怕它已修炼多年,但使用蛮力的后果也并不会无所收获,他们总会拿到想要的,蛇皮是一味好药材,何况是清修多年的蛇妖。
他没有那么多慈悲心肠,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笑,人族的孩子以为自己的话多么有分量一样,殊不知那刀从来在他人手中,与其无谓地苦恼,不如让他记住一个饼填饱肚子的快乐。
这便是世道的残忍,自从云明宗的鹤仪君闭关,其师弟主持仙阁,各宗门闻风而动,修真界与人间再度划开了一道鸿沟。
人间六州荧惑守心,陷入王权争斗,诸如此的流民数不胜数,谁知哪个人明日会曝尸荒野,成野蛇的腹中餐。
刀刃贴鳞时,秋眠被冰的又睁开了眼,他能感觉到自己面前一半是缭乱的人影,一半是横斜的梁柱上挂下的雨珠,它们分割出的歪曲的天空,而他在心中念:天道玄默,无容无则,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于是所有的意外尽数付诸于沉默。
秋眠想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明明桃花开时他还在秋千上晃荡,桃花谢后,梦便醒了。
秘境之中,谨慎的薛师叔用留影石记录下了他舍弃二师姐的影像,画面中他刻意拖延,让深陷魔物围攻的师门中人被生生耗到油尽灯枯,再逆向启动了一个诛灭的法阵,制造了意外的假象。
而事后被抓来的魔物,也招供了相似的情况。
一段影像放的久了,一段话说的多了,连秋眠自己也快要迷茫。
他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就像是鬼打墙一样,他浑浑噩噩在秘境中走动,他应该记得那块灵石是正向放置的,可是……真的正放了吗?
一遍遍的质问和搜魂后,他也快要记不清了,只记得云雾散开时,他摸到的纪南月死不瞑目的脸。
云明宗向来讲究证据,秘境之中多有迷心术法,彼时秋眠还在极力申辩,于是他被禁足第六峰上,三个月后,此案正式移交仙阁调查,他便被关入仙阁的暗室,谁知调查此案,用了足足三年多。
三年多,一千个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