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想去抬头,师尊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可隔镜相望,犹如隔万水千山。
鹤仪君曾经当过一轮仙阁的阁主,周全其中,权衡相加,忙的不可开交。
师尊总披星戴月地回来,将已在院中倒头大睡的他抱到榻上。
仙阁阁主并不好当,这权柄可如金玉,亦可如剑。
要挥动这把剑,绝不是有修为便足够。
后来当秋眠知晓了师尊的身份,明白祂作为天道为何下到自己的境界中来。
祂要查一串被穿书者紊乱的因果,却因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从始至终,天道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源生自祂灵力的太仪界。
秋眠心中暗自发笑:你究竟在妄想什么呢?
从前他想要什么便会想方设法拿到,处处主动,从不知退,而今他唯有在任务面前能撑住一口气不退半分,其余他事上,则退缩如大雪时洞穴中惊醒的蛇,连稍稍探出也不会去探。
终究是要离开,不如……
“嘶——!”
陌尘衣又是一声。
不过这一声倒是真心实意。
白蓁手握一撮被她揪下来的头发,面上浮出十足的尴尬,她后撤一步,道:“哈哈,楼主,我手劲儿大了,那个要不还是等小冬来吧,我这再梳下去怕不是要秃了,唉这好像真有点儿……没事没事,遮遮,明儿就长出来了。”
许擅及时给花冬打眼色。
花冬:“哎?”
许擅:“嗯哼。”
花冬:“啊哈?”
所有人脑回路界不一样,陌尘衣呼了口气,站起身,走至秋眠身后,取过花冬手中的梳子,说:“我来。”
许擅为了工钱算是豁出去了,使出浑身解数,将两位姑娘也一并带了出去。
屋内,陌尘衣正要去取梳子,却听端坐在椅子上的秋眠道:“前辈,此番事了,我想继续南下。”
“好啊。”他轻快地应道:“眠眠想去南边哪里,是橘州还是……”
他忽然反应过来,默了一默,垂眸道:“眠眠是想一个人去么,还是和白蓁一起?”
“我为何要和她一起?”
秋眠起身与他对面,红衣广袖拂过妆台,长发披落,散于红绸上。
“我总也要有去处的,前辈。”
陌尘衣眨了眨眼,识海中却是传来一阵刺痛。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眠眠这个样子。
红衣的身影于崖边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便可将其吹落吹离。
“那你带上我。”陌尘衣几乎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把我也带上。”
话罢他又觉得语气太硬,又放缓了声音,急切却又轻轻道:“带上我,好不好?”
“不……”秋眠向后退了一步。
断魂崖的那一步,都没有这么艰难。
“你应该去好好去看看太仪界。”
秋眠闭上眼,又挣扎着睁开,“你应该去看一看太仪界。”
而不是耽误在一个将死之人这里。
太仪天道,你该去看一看这个你曾经那样热爱,又付出了无尽心血的境界。
“我不去!”陌尘衣道:“这样的因果,我不认。”他走近一步,“眠眠,你感应到了什么?”
两身描金暗纹的嫁衣在镜中重叠,陌尘衣比他高出许多,却并没有给秋眠带来压迫感。
大抵是因秋眠的沉默,陌尘衣便当他望见了甚么未来,但他心道:哪怕是命轨天命,我翻了它又如何?!
“我知道你不相信,眠眠。”陌尘衣的语气仍是恳请,“太仪界确实很美,可我也不想与你分开。”
连陌尘衣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话中隐含了怎样的固执和贪念。
这是不对的。
这必然是不对的啊!
秋眠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可心中却又被这无限的诱惑所吸引。
他快要把自己撕成两半。
一半在推开陌尘衣,此生再不复相见,一边又想要将他拉近,近到彼此骨血纠缠,再不分彼此。
许久许久后,秋眠惨然一笑。
“好。”
他从袖边拈起了一张口脂红纸,凑到陌尘衣唇边,沙哑道:“我出自血厄宫,丧心病狂,随时会疯,不能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你要跟着我,就要和我做一个交换。”
再没有比交易和合同更加冷漠无情的东西了,可它往往与公平相连,谁也不必内疚亏欠,谁也不用在以后的岁月里,为此念念。
“可以。”陌尘衣竟问也不问。
他也开始察觉自己对眠眠近乎盲目的信任,可是又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对。
这完全可以,于是他从心所欲。
陌尘衣倾了身,抿上那薄薄的口脂红纸。修士以行动达成交易,他以此表示答应了对方。
而眠眠的条件却令他意想不到。
秋眠觉得自己大抵已经真的疯了。
镜中狂背的欲念张牙舞爪冲了出来,占据了他这副麻木的身体,他环住师尊的脖颈将其拉近,手一撑,顺势坐上了桌。
吐息可闻,肌肤可亲。
这便是一个无限趋近于零的距离。
他在无尽的危险的疯狂里,重重碾上了陌尘衣那胭色未干的唇瓣。
“让我爱你吧,陌尘衣。”
两身浓红相映,珠玉碎响。
白蓁正在与几人商量接应之事,闻声回头,她话也未断,仍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们在丹月山外的——”
随之便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卡顿。
白副楼主愣住当场。
另一边的二把手也是目瞪口呆,显示是彻底放弃了面部管理,他大抵已经明白自己今年命犯太岁,索性已经无所谓灭口之事,就维持着那个一言难尽又恍恍惚惚的狰狞表情,不动了。
比许擅好些的是晏司焰,但也是一副吃了口朝天辣的模样。
在场唯一淡定的是花冬姑娘。
她迅速平复了气息,在众人钦佩的目光中,开口问道:“阿眠,前辈这是……怎么了?”
经过法则阵,花冬的接受力蹭蹭往上涨。或许在她心中,陌尘衣的形象,就如那耍杂技手中的铁链大锤,啷当咣当,忽高忽低,完全不必担心下一刻是会冲天还是砸地。
“死机了。”秋眠随口答了声,在各位不解的眼神中,再用了个更容易懂的词儿解释说:“震惊过头。”
白副楼主见识广,也迅速调整好心态,她又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只恨手边没有留影石。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慢悠悠踱步到陌尘衣面前,伸手晃了晃,戏谑道:“陌大楼主,你还成不?”
陌尘衣眨了眨眼。
秋眠:“……开机了。”
陌尘衣:“哦。”
会变成这样,秋眠也是一万个想不到。
方才他失陷在执念疯狂中时,将那句话脱口而出,本就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年少轻狂时做事不顾后果,兜兜转转了一圈,结果还是如此。
可是而今,他还有什么不可以承受?
从前他太害怕师尊的拒绝,而以他对鹤仪君的了解,就算是他言辞冒犯、表露心迹,其实对方也不会讲甚么重话,至多循循善诱,敦敦教诲。
可如果师尊不喜欢他,哪怕是一个失望的眼神,也会让秋眠心如死灰,比过一趟刀山火海还要可怖。
然而时过境迁,刀山火海竟也真的过了一遍。
那颗沉在深渊中的血肉塑成的心,还是会垂死挣扎一般地跳动。
一个认识才不过几日的人,说如此狂妄的话,陌尘衣会如何反应?
秋眠已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打算,被推开被劝导,哪怕被疏远,他告诉自己,都可以接受。
谁知陌尘衣的反应是这样。
他喃喃问了一声:“爱我?”
坐在妆台上的少年足高他一个头,秋眠居高临下,指尖摩挲在他喉咙。
见血必死的要害,让他抚在指下。
“是。”秋眠压住气息,“你答不答应?”
淡淡的红染上了修士的脖颈和面颊。
秋眠一时看不懂,叹息似的道:“……不换?”
与其说这是一个交易,还不如说这是一个陷阱,一方泥沼,只是粉饰地漂亮,他在拉师尊一起沉沦,他厌弃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控制。
秋眠自诩没有穿书局任务员那么高的觉悟,他本就不伦不类,没有完全加入祂们,也没有办法再回归太仪。
而在陌尘衣眼前,皆是红。
少年的吻凶狠到把他唇上的胭脂尽数咬去,再抬眸去望,那两瓣唇上,是涂抹不均的斑驳的殷。
还有少年通红的眼圈,发红的鼻尖。
他脑中呼啸过了许多的画面。
一帧一帧,亦皆是这样的颜色。
“换。”
陌尘衣顺从了自己的心念,这简直是一个完全不过脑子的回答,可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是陷阱又如何,从见第一面起,他便知道自己会往里掉。
“什么?”
这下倒是秋眠怀疑自己幻听。
“换。”陌尘衣道:“我换。”
山神娶妻的轿子将在半个时辰后到,秋眠纵有再多的心绪,也必须先着眼当前。
白蓁将部署计划与他们再核实了一遍。
修士们对山上的情形并不了解,即便有一个大修士在,有前车之鉴,也未必要他们一举把“山神”拿下。
救人乃是第一目标,并要极力去斩断山灵与迷雾阵的阵法关联枢纽,让外部修士能够前去支援。
至于邪气更是不得不防,风楼已与丹月城的城主联络过,一旦出现意外,即会启用城中的灵舟和传送阵,往外疏散百姓。
秋眠临离开前,再与花冬等留了些话,便登轿而去。
又是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丹月城百姓战战兢兢地注视着那几顶花轿,消失在茫茫白雾中。
此次上山共四位“新娘”。
九晏宗的那位宗主嫡子与其护法亦选择以此法潜入。
走过丹月山的石碑界,摇摇晃晃的软轿已经没了抬轿人,却仍在雾气中缓缓向前。
秋眠揭了盖头,撑着下颌,正要拨开垂帘去探,却忽感轿子一沉。
陌尘衣终于从他漫长的卡机中缓回了神,他仗着修为大大方方窜轿,灵活扑到这一片朦胧的红晕中。
两位“新娘”挤在了一起。
红衣叠着红衣,步摇碰着步摇。
秋眠:“……”
师尊,你现在在哪个频道?
陌尘衣给了他答案。
他认真道:“我俩现在是好上了。”
秋眠:我特么觉得在做梦!
陌尘衣继续道:“所以要待在一处。”话罢居然还反问他:“眠眠说是不是?”
“……”
好像是那么回事。
秋眠注视着陌尘衣严肃的面庞,目光却不可遏制地被那滴血般的耳廓吸引,心中呐呐:怎么从前不知道鹤仪君会有这样的一面呢?
秋眠起初完全无法理解师尊的想法。
怎么会这样轻易答应下来?好似答应这唐突的示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就在方才,他想通了。
陌尘衣的重点,应当是放在了“交换”上。
重生后的师尊宛如一张白纸,他知道交换等同于买卖,就要童叟无欺。
再者作为曾经的太仪天道,他怕是连七情六欲也才刚通个囫囵。
是觉得新鲜么。
秋眠无所谓。
假如陌尘衣推开他,他便会离开。
可既然答应下来,那么他又怎会轻易放过。
这是他从始至终的私心,唯一的放不下。
“眠眠。”陌尘衣凑到他面前,“你在想什么?”
秋眠迎上他的目光,道:“我在想,盘你。”
陌尘衣点点头,居然答道:“好。”靠近他几分,轻声道:“回去给你盘,外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太吵。”
轿外的白雾已散去。
渐听一阵嘈杂。
“来了来了!”
“啊,这回是三个新娘子呀。”
“快快快,停轿!”
花轿止住,陌尘衣率先拨帘下轿,回身去扶秋眠。
另一头,九暮宗的两顶轿子上分别下来两人。
围上来的少年少女们惊叹连连:“咱们丹月城几时有这样多的美人?”
穿过迷雾,便是丹月山地界。
秋眠环视一周,平静的小村落,阡陌纵横,流水人家,面前是神采飞扬的一群男女,其中几个他见过画像,正是从前送上山的山神的新娘。
“你们是……”陌尘衣二度开机后甚是主动,忽然戏精附体,他面露忐忑道:“我们是不久前才来丹月城投奔亲戚的,谁知……”
“都一样,咱们都一样。”领头的一位浅黄衣裳的女子对他们道:“既然来了,就住下了吧,这里虽无山下城镇的热闹,但胜在安宁平淡,快随我们来,去里屋收拾一下,给你们安排住处。”
陌尘衣假意怯怯地点头,与身侧的秋眠对视一眼。
这地奇异,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气,丹月山的清圣的灵氛将这片土地温柔地拥抱。
也没有迷心术或阵法的痕迹。
迷雾后半山的小村庄,如一朵皎洁的莲花,开在半山腰。
而显然,九暮宗的那位小少爷也以法器探查过,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小少爷名叫季晚,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贴身侍从小沾,但风楼已得了线报,这小沾乃是九暮宗以秘术炼制的傀人,其内是九暮宗的镇宗之宝——十暮雪莲。
秋眠当年还吐槽过,九暮宗的十暮雪莲,怎么读怎么绕口。
而他们前不久才见过竹林炼傀,如今又是莲花成傀。
不过前者被迫,后者倒是自愿。
听闻这雪莲以季晚的灵力日夜温养,渴求得个人身,修炼了多年后才得以入木傀行走如常人。
其修为无法用修真界的境界去衡量,但这木傀小沾的强,强在他与自然生灵息息相通,虽未必精通法术,却是修士们难以企及的大境界。
这两人出现在此地,还是得了九暮宗的许可,就十分令人诧异。
明明丹月城出事,他们宗称事务繁多管不上,派个嫡子前来撑场子,却竟将十暮雪莲的化身也一并带来,这就与他们的行事逻辑有悖。
但不论如何,各查各的,互不干扰即可。
九暮宗的季晚下了轿,对一众人关切道:“你们为何不回家?”
秋眠:“……”
好家伙,收回方才的念头。
这一下开门见山,场子瞬间静了一瞬。
淡黄姑娘但笑不语,另有一青衣的少年上来道:“那你们为何来?”
“诸位,这是甚么问题,你们——”
陌尘衣一个禁言咒下过去,转头忧心忡忡对他们道:“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黄衣姑娘摆手,似乎并未在乎先前的小插曲,道:“不必担心,明儿随我们去拜一拜山神大人即可。”
他们随这位去到一排空屋前,正要分屋,陌尘衣对其中一位道:“姑娘,我与这位小友关系甚好,我们想住在一起。”
“可以呀。”
就在此时,那本该正处于禁言中的季晚开口道:“我们亦想如此。”
秋眠一挑眉,这孩子可没有这等修为破开陌尘衣的术法,想必便是那小沾帮他解开的术。
目光再一转,见那小沾正冷冷瞥了他们一眼。
第34章 教学
小村落坐落在丹月的半山腰,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从此眺望远处,可见云海如绵,晨曦璀璨,乃是一派风光盛景。
秋眠亦将那茫茫云海映入眸底,双目中灵力一滑,勘破幻术。
哪里来的白云如海?
不过邪气丛生,将丹月山笼罩。
但在这村庄中,又实在干净地过头。
他与陌尘衣进了一户空屋,这住处从外看极为简朴,内里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一件不落,甚至可称得上是精细小巧。
家具摆设一应俱全,一瞧便是经过了细致的打扫,连案几上也供好了时令的花木,有十足的雅兴。
黄衣女子一行人与他们闲聊几句后,便各回各家去了。
秋眠关上门,道:“前辈。”
“仍叫我前辈么?”
陌尘衣倚在碧纱厨边,挑眉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