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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帐中梦天子(寒菽)


怀雍说再不洗澡要发疯了,尹碧城不得不就近找了个村子,问一户人家借了房子,买了点热水,怀雍在屋子里擦身,他就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
听见怀雍舒服得呼了一口气。
尹碧城耳朵赤红,想消下去,可一直到怀雍说擦洗完了,让他进来他也还是那个丢人样子。
他见怀雍没穿里衣,就穿了粗布衣裳,脸唰得更红了,问:“你怎么不好好穿里衣?”
怀雍嫌弃地说:“都穿了多少天了……”
他们借口是兄弟,在这户农家住了一天。
尹碧城让他睡床,自己则把两张板凳拼在一起就充作是床了。
有那一刻,怀雍想起当年在九原塞的农家,他与赫连夜的稀里糊涂的一夜。
已像是上辈子的事。
说起来,他们现在离九原塞也不远了,再走几天就可以离开齐朝,正式进入北漠。
这里离建京已经很远很远,远到连父皇的圣旨都没办法传递过来,这个村子的百姓还以为皇帝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而怀雍是谁他们就更不清楚了。
真的要离开齐朝,怀雍反而觉得忐忑不安起来。
深夜,尹碧城嘀咕:“今天晚上睡得很好,不说梦话了……”
话音刚落,怀雍便问:“难道我天天说梦话吗?”
尹碧城吓了一跳,好险没从板凳上摔下去:“你怎么没睡。”
怀雍:“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可能是因为,死期将至吧。”
尹碧城:“那也不一定必死吧。”
这话抬不对劲了。
他闭上嘴。
怀雍:“你也记得,以后躲着官府走,父皇要是找到你,一定会杀了你的。”
尹碧城不以为意:“呵,就算他要杀我全家,我全家也只有我一个可以杀,我怕什么?再说了,你的父皇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他要是真的那么厉害,怎么不杀光北漠的人,还要对那些蛮子卑躬屈膝,又是送岁贡,又是送公主。也就你怕他怕得做梦都怕。”
怀雍笑了一笑。
尹碧城又说:“你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为什么就偏偏怕你父皇呢?我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驯虎人,他们会在老虎还是幼崽时就把老虎抓来,用一根木棒敲打,这样一来,以后老虎就算长大了,木棍早就不能伤害他了,可老虎还是会怕那根木棍。”
“怀雍,你就是那只老虎。你应该学着不要怕你的父皇。”
“不怕?我怎么不怕?”怀雍自嘲地笑起来,“整个大齐能够几个人不怕他。”
“你说得很容易。在我小时候,我喜欢什么他都要毁掉,哪怕是活物,包括你哥——”
惊惶之下,怀雍说漏了嘴,他及时发现,连忙悬崖勒马。
尹碧城却不肯装作没有听见,翻身而起:“我哥!我哥怎么了!你倒是继续说啊!”
怀雍像是被扎破的皮球,瘪了下去:“……说了又有什么意思?你哥都已经死了,你怪在我身上也没错。”
尹碧城不肯放过。
追过来,用力掰住怀雍的肩膀,逼迫他朝向自己:“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你要是不说清楚,我死也不能瞑目。”
怀雍长叹一口气。
“你是个好人,尹碧城。”怀雍说,“兰褰就是因我而死的,那时我已十一岁,与他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很是要好,我朦胧对他有好感。他死前那一天,我读书睡着,他为我理了理头发,不小心被父皇看见。第二天,他便被一杯酒毒死了。”
怀雍顿了顿,继续说:“父皇说,他是替我挡了要下毒害我的宫妃。”
“都怪我自己,若我不是那么天真无能,兰褰就不会死了。”
尹碧城良久没有说话。
怀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尹碧城这才僵硬地开口了:“别跟我装得这样柔弱,怀雍,你那么狠。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你太会骗人了,而且是用这张脸,你用这张脸骗任何人都会相信你的。——你现在要告诉我我是恨错了人?七年,我花了整整七年找你!”
怀雍摇头:“你没恨错人,你尽可以恨我。”
他歪着身子,单薄的里衣外半披薄裳,一副予取予求、任其惩罚的样子。
一点星火子落入柴垛。
尹碧城感到一团热燥猛然从身体深处爆开,随之他的全身从内而外都像是烧了起来。
怀雍多可怕,那么漂亮的脸,那么会杀人。
现在也是,只要怀雍想,说不定也能随时反手拿出一片瓷就再废了他另一只手。
可是,可是……这样危险至极的美人却轻易地被他给推倒了。
尹碧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压上去。
怀雍有点意外,并不反抗,但夹住双腿,讥讽地轻笑一声:“你不是先前笑话我是兔儿爷吗?怎么,也被我的断袖传染了?”
尹碧城的手一边发抖一边解他的衣裳,闷声说:“我是大夫,你忘了吗?我知道你是个阴阳人。”

简直是着了魔。
怀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丝香气都在撩拨他的心弦,叫他的意识变得乱七八糟。
近一些。
想要再近一些。
而怀雍的反应呢?
说不上是接受,但也没有强烈地抵抗。
见尹碧城手忙脚乱,怀雍嘲笑似的问:“操/过人吗?”
还在他腰肢上胡乱摸索的手为之一滞。
怀雍笑了。
旋即一动,轻巧地从尹碧城的桎梏中钻出。
怀雍说逃,又没逃太远。
仍在床上。
尹碧城触手可及的距离,只是不知道若是接近,他是不是又会沾衣而走。
怀雍身姿不大端正,向后歪斜仰去,一只手臂支着,侧身看他。
而里衣早已凌乱,露出一片雪白纤薄的胸膛,脖颈肩颈都瘦伶伶的,锁骨处深凹,曲弧极美,让人想到白玉杯子,可盛满醉人美酒。
即便是落入如此田地,怀雍也总能气定神闲,仿似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皇族贵胄。
这些时日以来,尹碧城的怀中好像一直有一股将升未升的燥火,此时全都往他的脐/下三寸蹿。
怀雍越是用这种上位者的眼神看他,他就越是想要把人拉过来。
尹碧城忍不下去,握住怀雍赤裸的脚踝,说:“没,你是第一个。”
怀雍没动,像默许了。
尹碧城沿着往他的腿摸上去,又问:“要是我哥没死,你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话,你会与他尝那禁果吗?”
谁知道呢?
酥酥麻麻的感觉又爬上身子。
怀雍仔细地品味。
他想,自己大概是与先前不一样了。
他本不是会渴求欢/爱的性子,甚至被别人触碰也会觉得很排斥。
他在心底说,父皇,您费尽工夫,用了那么多药,那么折磨我,可我仍然只喜欢与男人欢好。
您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对我失望透顶吧?
他大逆不道地想着。
怀雍任由尹碧城褪下了他的衣裳。
尹碧城脸已通红,看着那亦男亦女的景/色,这般奇异,又这般让人着迷。
还没看够,怀雍已伸手挡住,说:“看够了吗?要就快些,弄完我就睡了。”
尹碧城咽了咽唾沫,怕他反悔似的粘上去:“要的。”
少年健壮的身子贴上来,热度滚烫,在这薄凉的夜里,像是也能分他一两分温度。
只是到底是初次,书上看了太多,到这时也是纸上谈兵。
“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处男。”
怀雍不大耐烦,索性反手把人推倒了。
“我先教教你吧。”
他喜欢尹碧城吗?
他想,至多算有点好感。
可他为什么能与尹碧城做这种事呢?
兴许是因为做需要理由,但做/爱不需要。
在某一时刻,他觉得被撕裂的心重新被填/满,甚至,陡然间生起一种诡异的快意。
如要毁灭什么。
累了一夜。
怀雍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尹碧城身上睡,比那农家的炕床要软和多了。
尹碧城不知醒了多久,一动也不敢动,给他当人肉垫子。
怀雍缓了缓起床气,在尹碧城身上多躺了一刻,问:“什么时候醒的?”
尹碧城耳朵赤红,撒谎:“没多久。”
怀雍又问:“清醒了吗?”
什么意思?
尹碧城没听懂,是问他有没有满足吗?他脸红了红,他气血旺,其实早上醒了以后就还在一直心痒,只是怀雍没醒。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
尹碧城含糊地说:“……还好。”
怀雍好笑地呵了口气。
随后懒懒地坐起身来,自顾自地整理衣服。
怀雍压在他身上的时候有些沉,可离开了,他又觉得心里头莫名空落落的。
他们不是恋人,连朋友都说不上,却做了夫妻才能做的世上最亲密的事。
尹碧城问:“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怀雍不以为然:“还能算什么?算露水姻缘呗。”
系好衣带,怀雍抬起头,正对上尹碧城有点臭的脸。
怀雍更觉得好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脸,说:“不然呢?尹碧城,我是你的杀兄仇人。”
尹碧城拍开他的手。
为什么呢?
为什么更郁闷了?
他本来觉得遵从冲动,将怀雍推倒了,那股阴魂不散的郁闷就会消失了。
昨晚上也的确很爽。
可现在,他却有一种更胜以前的郁闷。
怀雍压根没当他是一回事。
就像这一路上,怀雍其实都没真正地惧怕过他,怀雍愿意跟他走,只是因为不想留在京城而已。
尹碧城问他:“你记得你昨晚说的吗?”
怀雍:“哪一句?”
尹碧城:“你说,我尽可以恨你。你说你亏欠。那我要你偿还,从今以后,我去哪,你就跟我去哪。一命还一命。我要你用你的人生来还我。”
就算尹碧城不说,怀雍也是打算一起去旧京了。
他自出生起就在建京,从没有去过旧京。
他所有关于旧京的印象都来自于别人的转述。
那是齐朝最繁荣昌盛的时代。
无数的诗人用最美好的词汇去形容他,仍要唏嘘不及亲眼所见的一二。
穆姑姑以前就在旧京的皇宫里做宫女。
怀雍问过旧京是什么模样,这时,端严如穆姑姑也会被回忆所动容。
穆姑姑告诉他,先皇早年的旧京是一座不夜之城,四季都有鲜花,日日能闻歌舞,到了晚上,两岸商户的灯火会将河水染成金色,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在城中,像是流着黄金的脉络。
也不知,在北漠人占据以后会糟蹋成什么样。
会是满目疮痍的吗?
又或是人心惶惶的?
曾经的雕梁画栋还在吗?
怀雍不知道。
他与尹碧城越过边关,扮作一对商人兄弟,一路北上,一月有余,终于在秋末抵达了旧京。
越是快到旧京,城门处的检查就越是宽松。
他们到时看门口排队不长,觉得应该很快就能进。
尹碧城从路边的小贩那买了一点炭,烧了装进手炉,又擦得干净,试过觉得不烫手了再塞给怀雍。
怀雍接过来,却说:“用得着这么麻烦。”
尹碧城装作多么嫌弃地说:“你自早上起手就冻得发红。你和我又不一样,娇生惯养的,怕是这辈子连个冻疮都没有长过,要是长了还得给你治病,那更麻烦。”
于是耽搁了一会儿。
就晚了三五个人排查进城的工夫而已,官兵突然卡在他们前头停止了入城检查。
有大人物来了,得先迎接人家进城。
百姓们纷纷低头,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锵啷、锵啷……”
“蹬蹬、蹬蹬……”
怀雍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
心中有玄妙预感。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北漠最为出名的黑甲骑兵。
他曾见过的。
不多时,拓跋弋的身影出现在重重护卫里,他的身边还有个大腹便便、一看便知是齐朝人的中年男人。
男人殷勤地与拓跋弋说着什么,拓跋弋则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话。
这人又是谁?
怀雍忖度片刻就有了个猜测。
尹碧城附在他耳边说:“那就是通敌叛国的‘吴王’陈谦。”
怀雍了然。
再看了一眼。
突然,拓跋弋若有所感,竟然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怀雍连忙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将自己藏匿在众人之间。
拓跋弋扫了一圈,方才收回了目光。
真是奇怪。
为何他方才有种怀雍在看他的错觉。
一想起怀雍,他的伤口总会重新作痛。
最近关于怀雍失踪的传统使他着实闷闷不乐。
他倒是没想到怀雍的私生活出事故,只猜想多半是在朝廷上翻了车。
可,那样狡猾狠辣的人会那般轻易地被齐朝的权力斗争锁倾轧吗?
他不信。

北漠人极是好酒,这家酒楼也以美酒为招牌。
店小二热情地说最近酿好一批马奶酒,问他们要不要来上一小瓮。
尹碧城还没说话,怀雍就先一步替他拒绝了:“我不喝奶酒。”话音还没落,又说,“不用酒,我不喝酒,来些茶水就好了。”
尹碧城想起民间关于他在夷亭议和的传闻,笑问:“你不喝酒?我怎么听说你是个千杯不醉。”
茶水已上,怀雍自斟自酌,这茶不是什么好茶,沏茶的手法更糟糕,很是苦涩,他说:“正是因为大醉过,才更知喝酒误事。”
而酒楼里的北漠人都是端着海斗大碗在喝酒,喝得多了,便开始对家国政事挥斥方遒起来。
尹碧城听不懂,只觉得这些人手舞足蹈、情绪高涨、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时不时还要用或是轻蔑、或是看笑话的眼神扫视一下屋内的汉人,总觉得,像是在看待宰的牲畜。
尹碧城知道怀雍听得懂,肩膀靠过去,用手掩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怀雍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所有,一动不动,他将信将疑地说:“他们在说,赫连将军旧伤复发,已经卧病不起,命不久矣。而南齐皇帝似乎也突然生了病。如今齐朝内外皆虚,正是他们可以一举将宇内四海尽收入囊中的好时机。”
打听了一圈。
消息竟是真的。
据说赫连将军是半年前受的伤,当时没有病危,裹好了继续打仗,之后时不时吐点血,直到一两个月前,病情急转直下。
还有传闻,其实赫连大将军已经死了,只是目前秘不发丧罢了。
赫连大将军就是齐朝阻拦北漠人继续南下的城墙。
他若是突然坍塌了,没找好继任人,一定会引起百姓们的慌乱。
北漠人幸灾乐祸,嘲笑道:“听说南齐皇帝由着一己好恶,把赫连大将军的独子给打杀了。啧,那样的忠臣,却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如此昏聩无能的皇帝,合该被我们英明神武的可汗取而代之!”
尹碧城气得差点没当场跟人打起来,还是被怀雍阻拦下来拉走的。
回到客栈,两人吵了一架。
抑或,不能称之为吵架,而是尹碧城单方面对怀雍撒火。
“怀雍,你就不生气吗?”
尹碧城很不理解。
“你不是齐朝人吗?要被人视作猪狗驱使,你就没有一点血性吗?你才是最应该做点什么的人吧,哈,就算剥了你身上每一寸死线,你的每一寸骨血、每一根发丝,哪个不是齐国百姓供奉滋养出来的?”
怀雍那张美丽的没有一丝破绽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一丝的羞愧。
他甚至没有垂下眼睫,还能直视过去,眼底尽是凉薄无情,冷冰冰地说:“不是你把我抢出来的吗?我若还在建京,必定会为了天下呕心沥血至死。”
“……我知你是自己想逃走,你要是不想走,我也带不走你。”他说,“怀雍,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怀雍自嘲地说:“他们说得有一部分也没错。”
“南齐朝廷中蛇鼠横行,皇帝年老昏眊,刚愎自用,王公贵族们自私自利,他们以为只要有长江的阻隔,他们就可以永远在建京高枕无忧,永恒不变的享受他们的荣华富贵。”
“你知道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前尚书令高尚书一年多少俸禄吗?两百石。而世家做的那些清贵官职,几乎不用办事,有人甚至连去官府点卯都不去,一年却享受一千石的俸禄。”
“战时无人响应,等到大局已定,就一个个都跳出来了,可他们有时连躺着吃功劳的活儿都能办砸。”
“像我这样没有多少功劳的人,仅仅是因为我有皇帝的宠爱,就可以一路被封官加爵,我才二十二岁,已经官至一品光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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