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怀雍随手扔在床上,转身要走,忽地被拽住袖子。
怀雍问:“能不能给我要盆水来。我难受。”
脸上也在发痒发热。
人皮面具捂着十分不舒服。
怀雍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脸颊,寻找揭下易容之物的边缘。
尹碧城一回头就看见怀雍在抚摸自己的脸颊脖颈,唰的红了脸,按住他的手:“不准揭开。你活该。不让你喝酒你非要喝酒。”
怀雍反握住他的手指:“行行好吧,给我弄点水来,让我擦擦身子好爽利爽利。”
尹碧城冷笑道:“明日我带你去山庄将你带到武林大会,你必死无疑,还打扮什么,不过对你客气了一两分,你就得意起来了。”
怀雍愣住。
他侧倒下去,倚在堆高的被褥枕头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尹碧城。
尹碧城很是敏感,总觉得怀雍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尹碧城顿时来气:“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怀雍:“说了你又不高兴。”
怀雍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停下。
继续说:“我觉得我未必会死。”
他不以为然地评价道:“我以前没见过江湖,这两天见了,感觉,也不过如此,和京城的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套说辞。”
“这不还是一群人为了争名夺利而蝇营狗苟吗?”
“争就算了,就争那点小利小惠。”
尹碧城:“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生来就有荣华富贵,有个对你倍加宠爱的皇帝父亲,你想做官就做官,文武百官职位任你挑选。”
怀雍这会儿反而真有点喜欢他了。
怀雍欣赏地说:“你和你哥哥可真像,都有一片赤子之心。”
他又这样歪着身子,斜着头,开玩笑地问:“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些人,我有的是办法一句话让他们为我去死。”
尹碧城深觉被嘲讽,轻而易举地被怀雍这一两句话就勾得涨红脸:“你只是皇帝的养子,又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你以为你多高贵?”
怀雍径直地望进他的眼底:“我是不希望看到你去死。那个什么庄主,你还是别太信任了。”
“尹碧城,你兄长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你好好活着,我敬爱他,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要不是你是尹兰褰的弟弟,你早死了八百遍。”
尹碧城甚感荒唐地笑出了声:“哈,你一个阶下囚,倒是威胁我起来了。”
“我不信他们,难道我还要信你这个害死我哥的杀人凶手不成?”
“住口吧,不要再提我哥了,你拿他当猪狗,他死了,你倒是发起善心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不觉得恶心吗?”
下一个黎明到来得格外漫长。
不知是不是怀雍所说的话在心头作祟,尹碧城心怀顾忌,一晚上没有睡好。
他杯弓蛇影地戒备着四周一切。
熬到明天就好。
熬到明天,去了龙泉山庄,把怀雍送给庄主,斩得这样一个有分量的大观,一定能够振响武林的声威。
甚至让天子也忌惮他们。
到时武林人士们一举起义,说不定就能推翻祁家残暴不仁的统治。
尹碧城不停地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继续坚定下去,坚定要杀死怀雍的主意。
此次武林大会在江湖知名的玉泉山庄被召集,各路英雄好汉齐聚一堂,当尹碧城抵达时,山庄内已经一副热闹景象。
人这么多,侍女侍童压根忙不过来。
他辗转一番,又等了半天,才得到了庄主的接见。
玉泉山庄庄主今天忙得晕头转向,见了他,抱拳道歉:“贤侄别来无恙啊,你一向不参加这些麻烦事,这次怎么来了?你上次不是说去报仇,报得如何了?可是要我帮忙?”
他问完好,目光落在尹碧城身后的陌生男子身上,此人身材瘦削,脸上仔细看还有易容的痕迹。
见了他,也不跟他打招呼,像个木头人似的,甚是古怪。
尹碧城带这么个怪人来见他做什么?
即便禁闭门窗,外头的喧杂声依然能传上去。
尹碧城上前一步,脸色很苍白:“我的仇已经报了一半,还有剩下的一半功劳,我想送给大哥你。”
庄主不明所以:“此言何意?”
尹碧城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谨慎地说:“您可知道光禄大夫被刺一事……?”
试探地问出这句话时,尹碧城眼也不眨地观察着他这江湖大哥脸上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尽管变得很快,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尹碧城心里咯噔一声,瞬时往下沉去。
庄主抽了抽嘴角,眸中精光闪烁:“贤侄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我隐约知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内情?”
尹碧城心又凉了半截,他失望透顶地圆场说:“我当时就在京城,听说了一些消息。”
庄主拍拍他的肩膀:“你想要去领赏?我们倒不差那点钱,你若是缺钱尽管跟我说,八百两银子够不够?”
离开没多远。
怀雍附到他耳边说:“你信任的那玉泉庄庄主让人派人跟着我们呢。”
尹碧城:“用得着你说?”
怀雍说风凉话:“这下怎么办好?你赶紧瞧瞧四周,还有谁能陪你一起惹个灭门大祸的。”
尹碧城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他的嘴。
那头高台上,武林大会的一场戏已经在擂鼓声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两人齐齐地看过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日我等齐聚武林,正是肩负苍生大义,维护山河社稷,是我大齐能存一股浩然正气!”
“我提议,此次武林大会不比武功高低,不论门派恩怨,值此多事之秋,吾辈更应当通力合作,为民除害。”
“伪政吴王,背叛祖宗,祸国殃民,数十年间为虎作伥,戕害百姓。我等的武功,正因为民而用。”
“那才是吾辈应当拔刀相向的人,谁能诛灭奸贼,谁才是真正的武林豪杰,继任武林盟主之位!”
山庄内数百上千人听得热血喷张,异口同声地高高呼起来——
“讨伐奸贼!号令武林!”
尹碧城终于发现了这个致命问题。
他知道这次武林大会的主题是除奸佞,定河山。
但他没细问是要除的哪个奸佞。
怀雍又是否可以被算在其中。
尹碧城彻夜难眠。
若是这武林之中除了他以外,旁人并不认为怀雍罪大恶极,那他又如何能够当众除掉这心头大恨?
他照例守在怀雍的床边,静坐闭目养神。
夜半时分,忽闻怀雍发出呓语。
尹碧城轻手蹑脚到床边,仍听不太清,不自觉俯首侧耳。
靠得太近,他嗅到怀雍身上独特的香气,脸红了一红。
真是个在香盈玉绕中长大的公子哥。
都被他带出来,改得面目全非了,身上还浸润着一股子香味。
他的脑海中闪过四年前在书画院第一次见到怀雍的事。
为了能接近怀雍,那回他足足废了两年功夫,才找到一个或许能够在怀雍面前露脸的机会。
而在此前他就打听好了消息。
他们说,怀雍是京城中最金贵的小公子。
他们说,怀雍是个美少年,貌比宋玉,龙章凤姿,不似凡人。
他们说,……
说个屁。
没见到怀雍时的尹碧城鄙夷地想。
世人皆是如此,他们以权势为美,然而皇帝是他们不敢妄加议论的人,那么,就剩下怀雍了。
怀雍有权势,却无家世。
这太诱人了。
谁能不说权力是最好的媚/药。
可当他真见了怀雍,才发现那些人所说的,竟然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连他第一眼见了都为之夺神。
晃目之间,他甚至莫名地想,再往前翻几年,他的兄长还没死时就是在伺候这样一个小美人吗?难怪被迷晕了眼,被当成敝履般随意弃掷了。
他原不想把怀雍脸上的人皮面具给取下来,可是戴了两日多,怀雍被捂出了红疹。
现在已经摘了,净过面,擦伤霜膏。
他打算明日一早天一亮再重新装扮起来。
此时倒是能欣赏一番怀雍的美貌。
他脸上的泛红消退许多,余下的一点像是珍珠的粉韵,并不难看。
怀雍像是梦见了极为痛苦的东西,双眉紧拧,牙关打颤,眼角溢泛起泪光,连呼吸也变得不稳。
自他把怀雍掳来之后,他从没见过怀雍失态。
甚至与四年前所见时也不相同了,怀雍不再是那个和气温柔的小公子,而成了庄正端肃的光禄大夫。
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哈,他看到怀雍在害怕!
能有什么叫怀雍害怕?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尹碧城靠得更近,终于听清了怀雍在说什么。
“父皇……儿臣错了……”
“……您不如杀了儿臣吧……”
“……儿臣连死都不行吗……”
“父皇……父皇……”
怀雍语无伦次地呢喃,声音、身体、连带他的灵魂都仿佛在畏惧、痛苦地颤抖。
音量渐渐低了下去,如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完全没了白天的沉着冷静,像个小孩。
上次假扮太医失败后,尹碧城重振旗鼓,该扮成宫人混了进去,侍卫不能进内宫,太监的检查又多,他只好扮成宫女。
幸好那阵子帝宫人员流动大,才让他还算顺利地获知了怀雍的所在。
怀雍被皇帝关在了帝宫里。
可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又被关在屋子里头做什么,他就打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却又重新响了起来。
尹碧城再次低下头,耳朵凑到怀雍的唇边,他听见怀雍在反复说同一句话: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魔愣至极。
像一段咒语。
怀雍其实每晚都会做相似的梦。
梦里他还被关在一片漆黑的帝宫中,或是被锁在床榻上。
无论多少次,怀雍都无法接受父皇就坐在一旁,像是看畜/生一样地看着他被凌/辱。
每次想起他都会哭泣。
他也确实哭过不知道多少次。
他哭着哀求父皇不要再折磨他。
他哭着让父皇赐死自己。
而父皇都不为所动。
他自来到世上的一切都是父皇所赐予的,也在这段日子里,被父皇一件一件都剥掉了。
父皇看他身上所有都像是在看所有物。
连他自己也不得拥有。
有一天,怀雍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父皇才叫停了一切。
父皇让他来自己的身边。
怀雍拖着几乎脱力的残躯膝行到父皇身边,口中只能称拜见吾皇。
父皇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跪直,问:“朕教过你那么多,你都忘了。你可还记得朕教过你的三纲五常。‘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接下去是什么?”
即使要直起身子也够让怀雍浑身打颤了,他说:“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父皇:“再背。”
怀雍:“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背了不知多少遍。
父皇自上而下俯瞰住他,残酷无情地说:“记不住就继续背,背到记住了为止,牢记到你死也不敢忘。”
怀雍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梦魇中逃离出来的。
天还未亮。
尹碧城就坐在他的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直处心积虑要杀了自己的“仇家”,怀雍反而觉得安全,起码比京城里的那些人要好多了。
一场噩梦,简直杀了他的魂一趟。
怀雍虚弱地问:“你把我叫醒的?”
尹碧城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我只是听见你说梦话,知道你是做噩梦了。我不敢叫醒你,小时候我乳母跟我说,一个人做噩梦的时候是不能随意把他叫醒的,弄不好的话,会把人害成傻子。身体醒了,魂魄还在噩梦里。”
怀雍星眸一亮,他不由地坐直身子一些,说:“兰卿也和我说过。你们乳母是跟你们兄弟俩都说过吗?啊,那时你还很小吧,那么小时候的事你都记得,你可真聪明。”
谁都喜欢被人夸。
尹碧城的虚荣心不受控制地飞快膨胀了下,可他不应该接受仇人的赞美,马上重新板起脸。
要说“你别提我哥”吧,这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觉得腻了。
尹碧城说:“该起床了,我给你易容了,我们就出发。”
怀雍问:“出发去哪?”
尹碧城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
怀雍:“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了。”
尹碧城:“我想回家。带我哥回家。”
怀雍:“回家?回建京?”
“不回建京!什么叫‘回’建京!”尹碧城在“回”这个字上尤其加了重音,“我们尹家起于河西,以前世世代代住在旧京,我说的回家当然是回旧京的尹家!”
对于失去半边江山的大齐来说,那是旧京。
如今已是北漠最大的战利品,作为北漠现在的国都,他存在一日就是在宣示对齐朝的明晃晃的羞辱。
怀雍一时沉默,不吭一声。
尹碧城冷哼道:“你不想去也得去。”
又补充,“就算你死了也活该。”
天边泛起鱼肚白。
尹碧城紧紧签住怀雍的手,拉着他鬼鬼祟祟地来到马厩,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马。
大会要持续三天。
昨天当众高宣讨贼檄文后的下午还有一场酒席,许多人喝得酩酊大醉,这个点都还没有起来。
在马厩看守的只有一个老仆人。
尹碧城要来了自己的马,先把怀雍托坐上去,自己再掰鞍上马,两人同骑。
尹碧城对还困意朦胧的山庄仆人说:“请代我转告庄主,我‘玉面医仙’还有私事要办,不得不先行离开。昨日多有叨唠,谢过庄主。”
老仆人听见他的名字,像听见关键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拽住缰绳:“你是‘玉面医仙’啊,不成不成,庄主叮嘱了,您是贵宾,您若是要告辞,我必得告知他才能放行。若是怠慢了您,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啦。还请您留两步,我赶紧让人去禀告庄主。”
这玉泉山庄的庄主越是要留他,尹碧城就越是觉得必须赶紧走。
他伸手要去捏老仆手腕上的穴位,让对方吃痛放开,刚要碰到,这个满头头发花白、看上去其貌不扬,仿佛跟随处可见的田边老农没有区别的老头突然如闪电般出手了。
他出手的对象却不是尹碧城,而是怀雍。
他要把怀雍从马背上拉下来。
尹碧城慢了一拍,才在心里想:不好!
再转势去拦已经慢了。
而就在怀雍被碰到的一瞬间,这个矫健的根本不像是个老头的仆人如被毒舌咬到,连退几步,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从食指到小指斜着齐齐被切去了一半。
太快了。
快的血都没有来得及涌出来。
他能看到白生生的骨肉,过了一会儿,断指的剧痛才汹涌而出。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清晨。
怀雍将藏在袖中的瓷片随手丢在地上:“伤你的是我玉辟寒。”
说罢,见尹碧城还脸色惨败没有回过神来,怀雍直接一脚踹在马肚子上,马儿跑了两步,尹碧城这才回过神来,勒紧缰绳,回正后仰的身子,坐稳。
怀雍说:“还愣着干什么?等着他们一拥而上把你我拿下?你又不听我的,到时我们一定招架不住。还不快走?”
事已至此。
除了逃走也别无选择。
尹碧城连忙策马奔逃,直接冲出了山庄。
甩掉追他们的人,两人一路向北。
只剩下一匹马,不得不同骑,都是怀雍坐在前面。
怀雍懒得驾马,若是累了,就向后一考,倚在尹碧城的肩膀上休息。
尹碧城抱怨过一回,怀雍阴阳怪气地说:“江湖行走,你还讲究那么多?再说了,我是你的仇人,又是个男人,你那么讨厌我,自然也不会轻薄于我,是不是?”
尹碧城被说得哑口无言。
在心底咒骂直接乱七八糟的心跳,希望不要被贴在他胸口的怀雍感觉到。
再说了,跑马呢,多累啊,心跳得快一点也合情合理,这很对吧?
一连逃了三四天。
尹碧城觉得能喘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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