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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帐中梦天子(寒菽)


在他房里伺候的婢女子菁去打算换桌上的花,一见愣在原地,纳闷地自言自语出声:“真奇怪。”
另个婢女慧儿问:“怎么了?”
子菁挠挠头:“我昨天才换的凌霄花,怎么只剩下枝叶,花全没了?”
慧儿捏起帕子掩唇好笑道:“是你糊涂弄错了吧。不然还能是被公子都吃了?公子吃它作什么?”
子菁恼了:“公子特意嘱咐我的事,我怎么会弄错!你不信我就找别人问问,昨晚小巧负责铺床,她一定注意了。”
慧儿拉住她:“行了行了,多大点事,你还要闹到公子面前。”
她们习惯叫怀雍作“公子”,怀雍也是这样吩咐的。
他听习惯了。
公子那么尊贵,又要操劳国事,她可不敢拿这点芝麻小事去烦人。
想想还是作罢。
子菁疑惑地换上了一丛新采的红色凌霄花。
同昨日的一般,血似的鲜艳。

春宴过去数日后,原本应当温暖起来的建京迎来一场倒春寒,御书房中又烧起暖炉。
时任大内总管的杜良杜公公在皇上睡后才睡下,皇上醒来前醒来,统共只睡了一个半时辰,却一点也不打哈欠,路上遇见了交接班守卫宫门的禁军头子郜三山时,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寒暄道:“都说小寒暖,立春雪,去岁冬天那么暖和,我就知道今天春天就暖和不了喽。”
对他来说,没有转暖的又何止是天气。
今儿早上照例伺候皇上与怀雍这对天家养父子用饭,期间皇上提了两句为怀雍寻妻的事宜,怀雍还是不肯顺从。
杜公公当时便在心下道了句不妙。
回头等怀雍不在了,果然皇上的心情变得极差,平日里爱喝的茶水也一会儿嫌弃茶烫,一会儿嫌弃茶冷,摔了好几个杯子,小太子过来也会无端骂了一顿。
他心中祈盼,祈盼雍公子可以在皇上面前更加乖顺一些,那他们这些奴仆也不用那么心惊胆战地过日子了。
皇上问起怀雍这几日在府上如何。
杜公公一一禀报道:
“……说雍公子近来还是胃口不好,吃饭不多,每顿只吃一碗。”
其实一个碗里只装一半的饭,还不一定能吃完。
“雍公子近来喜欢麝香,还喜欢凌霄花。”
皇上便说,让人把宫库中的麝香找出来送去给怀雍,又夸凌霄花好,让人也采一些来放在御书房。
“听说雍公子最近手脚犯冷的老毛病犯了,前日让人在屋里起了火盆取暖。”
但是不光是烧火盆,好像还把衣服什么放在火盆里烧了。
不过这他就不打算告诉皇上了。
总之,他在回答皇上的问话时,尤其是有关怀雍,总要真真假假的掺杂,力保不惹事端,一切平安。
皇上听了,皱起眉来:“他畏寒的老毛病又犯了吗?一定是因为觉得暖了、贪图凉快,不肯好好多穿几件衣服,跟太医院那边说一声,让人送些汤药过去。”
刚吩咐完,又想起件事:“上次那个冒名顶替,混在太医院中伺机接近雍儿的人找到了没?算了,没查清之前,除了张太医,还是不准让别的太医去给雍儿看病。”
杜公公深深躬腰,手持拂尘,恭声称喏。
皇上处理了一会儿公务,午间,皇后过来一趟。
皇上罕见地让她帮着想看谁家千金更适合怀雍,杜公公记得皇后以前曾经为怀雍的亲事操过心,那是很多年前唐公公还在大内总管位置上的时候。
这次皇后只是笑笑,给出个不咸不淡、不左不右的建议:“臣妾以为,还是要看雍公子自己的心意为好,他喜欢哪个就选哪个。”
皇上勃然大怒道:“让他选?他哪里选得来!”
皇后福身请罪,随后离开。
杜公公呆站片刻,纹丝不动,直到被皇上骂还不收拾,他才连忙上前,跪在地上将被扔掷散落的画卷都捡起抱在怀中。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除了碳火灼炙时的噼啪微响以外,就只有皇上自言自语的声音。
自他上任后,其实这些年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皇上会自己跟自己说话,无意间把心声说出来,可他自己并意识不到,有时愤怒,有时伤心,有时会笑起来。
如此,皇上喁喁低语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他头上:“明明是朕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如今倒是愈发地跟你像了,跟你一样不识抬举,也跟你一样招惹男人。”
杜公公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在心底告诫自己:你没听见,你没听见,你没听见。
卢敬锡从春宴回家以后,从尚书台回来没回自己院子,径直去家中设置的小佛堂,跪在菩萨像和祖宗牌位前面。
每天一跪就是一晚上。
母亲不跟他说别的,光让他罚跪,先把脑子清醒清醒再说。
母亲也过来了一次,当成没看见他,绕过他去给他父亲的牌位前上香,然后念叨一会儿:“你的好儿子拒绝了皇上赐婚的好事,也不知有没有惹恼皇上。这下好了,别说光宗耀祖,说不定还要为卢家门楣抹黑,你若是在天有灵能够看见,还是快管管你的乖儿子吧。”
卢敬锡静不做声。
他觉得自己不是不打算成亲,他只是觉得……觉得还不到时候。
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小佛堂的地铺得是青砖,没有垫子,膝盖跪得极疼。
不知是否是为了转移这种痛觉,他想起一些年少时的事,他、怀雍、赫连夜都还在国子监做学生时的往事,有一年夏天,他们国子监好几个同学约了一道去乡下的庄子踏青游玩。
少年们在没有长辈管束的情况下,一个个都放开了野性,来之前说好要吟诗作对,行附庸风雅之事,结果到了以后,一个个都上树下河,变作了野猴子。
连怀雍也脱了鞋子,卷起裤腿到田里去摸田螺,等上岸把泥巴冲洗了才发现小腿肚上不知何时黏了一只水蛭,水蛭已经吸饱血,变得肥嘟嘟。
卢敬锡见了心急,却没有立即上前,因为假如他要帮忙的话,就难免会碰到怀雍的皮肤。
他不敢碰。
光是看到就觉得心很奇怪。
就在他犹豫之际,赫连夜已经过去,掏出一把随手携带的锋利小刀利索地把水蛭给刮下来。
赫连夜动作太快,当他惊呼出声的时候,赫连夜已经想当然地落了刀。
卢敬锡顾不得其他,这才上前,说:“被水蛭叮了不能这样刮的,水蛭一部分已经钻进他身体里,直接切了那部分就留在里面,要撒盐才是。”
赫连夜也急:“你不早说?”
卢敬锡:“谁让你那么着急!赶紧请大夫来给怀雍看看。”
怀雍自己更是不以为然:“没多大的事,还是算了吧。叫太医过来的话,我父皇知道了,又得麻烦,不如不叫。”
卢敬锡却不肯依从,和怀雍争了两句,退而求其次地说:“那我去附近给你请个大夫来,一定得看。”
等卢敬锡找了大夫回到庄子上,见怀雍背对自己还在榻上睡觉,过去把人推醒。
怀雍转身过来,卢敬锡看见他的脸,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问:“雍公子,你的脸……?”
卢敬锡取来铜镜给他看。
怀雍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被画了东西。
庄子里用来睡觉的是刻有花纹的瓷枕头,若是脸颊压在上面,便会不小心地印上红痕,譬如他的脸上就印上了芍药花的纹路,不光印上了还不知是谁手贱,用朱砂将这花纹细细地描上。
不用问都知道是谁狗胆包天敢这么做。
怀雍气得简直是直接从床上跳起来,抄起瓷枕头就去找赫连夜,势要跟赫连夜同归于尽。
两人笑闹的声音传进卢敬锡的耳朵里。
总觉得刺耳。
再走出门去到院子里看他们俩打架。
还觉得刺眼。
睡在怀雍隔壁屋子的卢敬锡不知为何,做了一个朦胧混乱的梦。
梦里是他坐在黄昏迷蒙的光雾中,坐在怀雍午睡的床头,手执细毫,在怀雍的脸上一笔一笔地绘制芍药花的花纹。
怀雍发冠未解,脑袋枕在如意叶形碧玉枕上,洁白的脸庞比枕上的芍药花更美,过一会儿,怀雍似乎是被痒醒了,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见是他,带点笑意地又眯起眼睛,招手让他更靠近过去。
怀雍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剥落,他也不知怎的就到了床/上。
在这凌/乱/不/堪的梦中,午后的光软溶溶、暖融融地围拢住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怀雍的发髻摇得散了,发簪也松了,敲在瓷枕上,断断续续地磔磔、磔磔的轻响。
等再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
怀雍来叫卢敬锡起床,叫了两声没叫醒他,捏住他鼻子才总算把他逼醒了,好笑地说:“昨儿是我被水蛭咬,你说说不定会发烧,结果我好好的,倒成你一睡不起了。”
卢敬锡讷讷应了,说这就起来,不敢看怀雍,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裤子里一团粘/稠,极是不舒服。
自那时起,这样香/艳的梦就会三五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无法控制,无法结束。
他只能让自己尽量少地接近怀雍,但每次只要一阵子不见,他也觉得难受。
为什么他不能只把怀雍当作朋友?
其实赫连夜说的没错。
那天夜里,怀雍躺在他身边,他一夜没有睡着。
要是怀雍成亲就好了。
请怀雍先成亲吧。
怀雍那样好,怀雍应当获得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不是被他或者赫连夜这样的男人觊觎。
他连自己都觉得不可以,那么,赫连夜更不可以。
他希望怀雍能赶紧成亲。
又跪了一晚。
卢敬锡第二天去尚书台特意放慢脚步,以免自己腿脚受伤被人看出来。
偏偏今天老尚书让他去找一趟光禄大夫。
卢敬锡与怀雍私交甚笃,需要请动光禄大夫,让卢敬锡去是再好不过了的。
卢敬锡只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去见怀雍。
他尤其期盼怀雍不要发现他的伤病。
然而怀雍比他的情况还要更糟糕。
卢敬锡其实第一眼就能感觉到怀雍脸色过于苍白,脸颊、嘴唇几乎毫无血色,光是坐在那就像是用光了浑身力气。
两人说了几句话,怀雍似乎也没听进去,反而额头冒出了细密冷汗,他看得出在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卢敬锡谈不下去,问:“怀雍,你怎么了?身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怀雍无比虚弱地笑了一笑:“没有啊。我很好。”
他再说一遍:“我很好。”又觉得实在是太容易看出被撒谎,折中说,“头有点疼,这两天受了点风,没睡好。这事要么你明天再来找我商量,我一定帮你。”
说着还要起身送卢敬锡出门。
可怀雍才一站起来,便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般,一头栽倒下去。
他好像听见卢敬锡慌里慌张地唤他名字,接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醒来,怀雍看到幼时看习惯的帐顶。
这是帝寝的幔帐。
他是在皇宫。
在父皇的床上。
怀雍意识到什么,转过头,父皇在他的床边,坐在一张底盘沉重的紫檀木椅上,一只手手肘支在龙头扶手上,扶住略歪过来的头颅,如此冷着脸,眼神阴鸷地盯住他,问:“醒了吗?”
恐惧像是硬生生地从他的天灵盖里灌进来,怀雍面如金纸,不住地战栗。
父皇问:“说吧,是谁干的?”

怀雍哪里敢说?
他勉力坐起身子,不仅是因为病的没力气,更是莫大的恐惧让他连用手臂支住自己都快要做不到了,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想承认,装傻充愣地反问:“父皇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微弱到应当都无法惊扰停在宫灯纸罩外的飞蛾。
他抵死的谎言被父皇的一声嗤笑给打断。
父皇厌恶至极地道:“你还有脸问我是什么意思?你瞒着朕在外头和野男人无媒苟合,甚至怀上了孩子。”
父皇的确是气到了极点,一点遮羞布也不给他留,就这样赤裸裸地将他所做的丑事全部摊开出来。
竟然没有打他骂他,怀雍却有一种被父皇狠狠打了一巴掌的错觉。
他从小到大,别说打他了,就是骂他就没有过的。
更别说这样嫌弃他恶心丢人。
怀雍魂震出体般的又急又慌,脑袋瞬间充满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恍惚之间,从这极端的羞耻感中生起一股力气,顾不得体面尊贵,怀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龙榻上下来,跪在地上:“是、是儿臣错了。”
这时,杜公公深弯着腰,双眼只盯着自己脚尖地进来,附在父皇耳边飞快低语了两句。
怀雍一点也听不到,只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冷汗和眼泪倒着流淌滴落。
杜公公进来一趟,又走了。
父皇似乎没有了动静,重复问了一遍,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头顶:“到底是谁干的?你敢背朕做出这等丑事,却不敢说吗?”
怀雍抿紧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父皇:“过来。”
怀雍正要动,但是身子病弱,又跪了那么久,膝盖很疼,一时没有能立即动身,便听父皇略拔高声音,又拍一下扶手上的龙头,骂他:“朕让你过来!”
怀雍连忙膝行爬到父皇面前。
父皇:“抬起头来。”
怀雍怕得不成,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父皇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往上一些,捏住他的下颌脸颊,像是把他这颗头颅捧在手心。
随之,父皇也稍稍俯身下来,自上而下与他面对面,一字一句,失望透顶地说:“怀雍啊怀雍,我辛苦费心费力地栽培你可不是为了让你雌伏在某个男人的身下为他生儿育女的。我为你准备了那么多荣华富贵,只需要你听话就行。为什么你连听话都做不到呢?”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喜欢男人?是因为你天生的缺陷在作祟吗?”
父皇用力捏住他的脸,暴戾地问:“说。”
怀雍早已泪流满面,不敢去看父皇:“是儿臣自己荒唐,我与那人也只有一面之缘,我自己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父皇气到极点,声音甚至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就这么喜欢?死到临头了还不肯说奸/夫是谁是吧?”
话音未落,他猛然松手,抓住怀雍的胳膊,像是提着一个木偶般,将仅着一身雪白里衣、披头散发的怀雍扯到了帝宫的里厅。
在那里,卢敬锡已经被五花大绑地缚住跪在地上,头发凌乱,双目失神,嘴角身上还有血渍,行如一个罪人。
怀雍大惊。
在卢敬锡的面前还放了个箱笼,父皇走过去一脚把箱笼踢翻,里面的东西散落掉出来,随即怀雍被推倒在上面,他作痛地闷哼一声。
卢敬锡动了一动,出于担心想要扑向他,才刚要动便被看守他的人给死死地按住,直接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整个人按向地上。
怀雍挣扎着要爬起来,又为卢敬锡辩解:“父皇,不是卢敬锡,不是他。”
父皇从他身边揪出一件里衣:“你们俩私相授受的证物都全部查出来了,连这样亲密的东西都能相赠,不是他还能是谁?”
怀雍这才低头看到自己这一地杂物似乎都与自己有关。
怀雍坚持说:“是一个路人。”
他重新跪好,连连磕头:“这是儿臣一个人的错,要罚请您只罚儿臣一个人吧。请父皇开恩,请父皇开恩!请父皇开恩!!”
父皇未必真的舍得杀他,但是父皇绝对会舍得杀别人。
比起自己可能会死这件事来说,怀雍更害怕连累别人为他而死。
卢敬锡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模样,怀雍怕他已经被屈打成招,想要把他的游魂给喊回来似的高声道:“文起!文起!卢敬锡!你快辩解一下啊!”
卢敬锡茫然地抬起头,脸上的神色让怀雍愣了一愣。
怀雍从没见过卢敬锡这样颓唐沮丧的神色,像是心与魂都被挖走了,目光空洞,看向他,木愣地说:“解释什么?解释我对你没有半分私情?”
怀雍,这满地凌乱杂物你也都看到了。
卢敬锡想说。
他对怀雍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所说的君子之交。
他竭力全力想要遮掩的,在皇权之下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在怀雍最近的地方,曾经享受了怀雍的多少爱慕,怀雍最先接近的是他。
结果到头来,就连怀雍已经把自己交出去,和某个人私相授受这件事,也是他被像个畜/生一样拖到这里以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卢敬锡猛地看见倒映在怀雍那双仓惶眸中的自己。
他觉得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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