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恨不得抽出剑来将拓拔弋当场大卸八块。
宴后下午。
怀雍拒绝了赫连夜和卢敬锡的阻拦,单独去见拓拔弋。
门外刁斗森严,两方人马拮抗相抵。
屏退了侍者,只有他们俩在。
拓拔弋坐在地上拿一个钿鼓放在膝上把玩,敲得咚咚响地把玩了一会儿,突然靠近到怀雍身边,把巴掌大的小鼓塞给怀雍,说:“你们梁朝人似乎都擅音律,那你会不会节鼓?这是不是好鼓?”
这只小鼓鼓膛圆胖,鼓面微绷,用金璨璨的铜钉卯在漆红的槐木木身上。
怀雍不解,但还是随手敲了一段小调:“王爷何意?”
拓拔弋见他不感兴趣的样子,顿时也索然无味起来,随后继续为他介绍:“你看这个鼓面上的红莲花,可不是绘制上的。我曾有色艺双绝的梁人宠姬,皮肤像你一样雪腻丝滑。”
说到这,他低头抚摸起这块红痕,“她的背上天生有这个胎记,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如今也不曾褪淡。似乎是因为她有极美的歌喉,我总觉得这只鼓敲出来的声音格外动听。”
拓拔弋说到第二句的时候怀雍已隐约猜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猜想太可怕,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祈祷拓拔弋只是在吓自己。
当彻底听完,怀雍恶狠狠打了个冷战,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拓拔弋,你好恶毒。圣人云,人之初,性本善。为何独独漏了你?”
拓拔弋哈哈一笑:“我本来对这不感兴趣,只是看过他们这么玩。”
笑着笑着,冷不丁地说:“这都怪你,你知道吗?怀雍。”
“这三年多来,你留在我身上的旧伤时不时会作痛。”
“大夫说我的伤好了,应当不会疼了才是。可是我就是经常会感到痛,你说奇不奇怪?我还找了萨满,问他是不是你在我身上下了诅咒。”
“每次我一觉得疼得没法忍了,我就杀了人。杀梁朝人。专杀像你这样的美人。”
“因为你死了三百多个人呢。”
拓拔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样对他说。
他凝视怀雍的目光就好像在说怀雍罪孽深重。
怀雍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说:“我当年就不应该掉以轻心,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拓拔弋展开双臂,仿佛要迎接一个拥抱,笑说:“你现在杀了我也不迟啊。”
从未听过这样的请求。
怀雍闭上眼睛,瞬时在心中幻想了一番掐死这个神经病的错觉。
两人在进门前都互相交出了身上所有的兵器。
尤其拓拔弋指名要他把腰上的软剑给取下,不许带入。
怀雍睁开眼看向他,寒意凛然地威胁道:“你别以为近身肉搏你就能赢,我是要杀你,又不是要和你比武。”
拓拔弋有恃无恐:“可以,杀了我,让这次和谈彻底报废,两国开战,到时真打起来,大家完了也挺好。哈哈哈哈。”
怀雍用嫌恶的语气说:“我记得我只是割伤了你的脸,可没有打坏你的脑子。你没必要这样激我,我还没有愚蠢至此。你弯来绕去这么久,究竟是何用意,不如明说。”
“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拓拔弋叹了口气,他侧过身去,拆开旁边一块锦布中包裹的木盒,扔到怀雍的面前,大咧咧地说:“喏,给你,这是我皇兄写给我的。”
怀雍惊疑不定,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盒,里面果真放着一封信。
不过是用北漠语写的。
怀雍能看懂,他快速地读完,眉头拧得愈发紧,心中其实并不信拓拔弋会真的随手把底牌就展示给他看,装作深恶痛绝、咬牙切齿地骂:“欺人太甚!你们如今都已经自顾不暇,还敢这样得寸进尺?”
拓拔弋不但不气,反而点头附和道:“我也是这么与我皇兄说的,我说你们梁朝人别看一个个长得秀气的跟兔子似的,其实急了也能咬人,不然我的一只眼睛是怎么瞎的?但是我皇兄不听我的。”
果不其然,拓拔弋还挺高兴的。
怀雍想。
多半拓拔弋就是在戏耍他,想要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时常觉得这些男人想要看他生气。
尽管他并不太明白为什么。
周围粗糙华丽的北漠装饰将怀雍衬得眉目越发精致美丽,这理应是柔顺起来十分惹人怜爱的面孔,却从来不肯温驯,像只无法被驯服的烈马,这样咄咄逼人地注视着拓拔弋,道:“所以,王爷认为如何?您能做主吗?”
拓拔弋坐直了,不客气地问:“你会陪我睡吗?像你这样的梁朝贵族青年,还没有成婚的话,该还不会是个处子吧?”
他试图从怀雍的反应里面找出答案来,可能没有成功。
怀雍只说:“不会。”
拒绝得很直接。
这在拓拔弋的意料之中,不过也不妨碍他有几分失望:“或许我该等你成亲后再来问问你。我不喜欢处/子。太麻烦。还得我自己调/教。”
拓拔弋说完,又盘起腿来,好奇地问他:“那两个男人,经常跟在你身边的那两个,赫连和卢,是你的情/人吗?他们看上去都很喜欢你,你更喜欢哪个?”
怀雍眼也不眨地撒谎道:“您在说什么呢?我是男人,他们也是男人,我记得您只瞎了一只眼睛啊,怎么这也能看错。”
拓拔弋摸摸下巴,信誓旦旦地说:“我是瞎了一只眼睛,但我不是个傻子。今天我故意让人去请你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要杀了我一样。你现在还不喜欢我,倒是看上去有几分喜欢他们。就算真的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在你们梁朝不是曾经还有以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往为风雅的时期吗?我皇兄说那是违背天理伦常的事情。”
怀雍冷哼一声。
他知道这事。
不光如此,北漠还让人写各种奇/淫/艳/秽的书籍,主角多是本朝前朝汉人世家的富贵人家甚至是皇室。
北漠皇帝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污蔑大梁,哄骗百姓,让百姓觉得他们大梁是邪风不正,自取灭亡。
拓拔弋:“我以前也不觉得男人有意思,但如果是你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直到此刻,怀雍诡异地感到了一点尊重。
或许,拓拔弋是在“尊重”他。
拓拔弋是在将他当做人来看的。
拓拔弋待赫连夜、卢敬锡都没有像对怀雍这样的平视,仿佛他们才是同一等阶的上位者,在他们之下的所有人俱是物件而已:“你就算是与他们要好也没关系啊,像你我这样天生尊贵的人,本就应当是为所欲为的。”
七日后。
北漠、南梁两国谈妥合约,奉书祭天,以示信守诺言。
怀雍启程回京。
临行前,拓拔弋送了他一车金银什物,还有半车奶酒:“你爱喝就和我说,下次还想喝就写信给我,我让人给你送来。”
怀雍:“不必王爷操心。”
天冷了,地面冻得像冰,回去的路走得慢了些。
赫连夜担心怀雍吃得不好,每日让人变着法子烹饪美味佳肴,肉一定要新鲜,若是买不到就去附近的林子里猎。
这日,他亲自猎了一只兔子,和附近农家买来的野菜干一起炖成肉羹给怀雍吃。
怀雍只吃了一口便不肯再吃:“怎么这么腥?”
赫连夜:“是吗?”
他也尝了一尝:“没有啊。今日还要坐半天的车。你还是多吃点的好,不然半夜饿了。”
怀雍捏起鼻子再勉强吃了一口,这次干脆连原本胃里的也一带吐了出来。
赫连夜被吓了一跳:“一定是没做好,我就这就让人去重做。”
怀雍仍犯恶心,指使他去拿干净衣服来给自己换,心烦地说:“兴许是因为坐了一整天的车,颠簸的我恶心,我不想吃肉食,让人去给我弄碗清淡点的茶汤泡饭便是了。”
第25章 皇兄
青色华盖的玉辂步辇经过国子监门口,车轮辘辘,碾过满地深红浅红的花屑,帐前垂悬有六个栾铃,叮咚作响。
当步行的学生们抬头瞧见车厢上的金翅鸟,纷纷噤若寒蝉地退到两侧,揖身作礼。
不肖问,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车里坐的是光禄大夫怀雍。
时值盛春,寒消暖渡,车上用以避风的厚重锦帐换作了细薄的纱帘,隐约可看见车中人的身形轮廓,坐得不大端正,倚靠在左边把手头上的雕得栩栩如生的小麒麟上。
怀雍打了个哈欠。
不知为何,自打从边城回来,他总觉得困倦,以往睡三个时辰总够了,最近睡四个时辰还是犯困。
如今每日都要灌一大杯浓茶才能提神,如此牛饮算不得品茶,委实浪费,父皇去岁拨给他的小龙团这两个月都快被他喝完了。
怀雍是到了帝宫门口才醒的,原本在皇宫门前也得下车步行,但他瞌睡过去,奴才叫了他两声没叫醒,不敢再叫。
禁军护卫长见是他,去请示大内总管,大内总管又直接问皇上,皇上让人抬进来就是了。
直到父皇要来抱他,怀雍这才被动静惊醒,脸红地站落。
父皇好笑地说:“英豪终于肯醒啦?”
夷亭和谈取得了南梁此来最好的结果,百姓们欢欣雀跃,如今梁朝上下、街头巷尾全都是百姓们对怀雍的称颂。
是称颂,也是期待。
纵然宠爱再多,怀雍也不敢怠慢,连忙要跪下请罪:“儿臣失礼,竟然睡着了。”
父皇亲手扶他起来:“起身吧。你这一趟路不容易,耗费心血,一回来又要参加各种酒席宴会,累着了也不足为奇,不如朕给你批一个月假,你在家好好修养精神。”
怀雍随父皇走进御书房,一本正经地说:“一个月太久,让儿臣在家里待那么久会闲的长草,给我七八日活泛活泛身子便也够了。”
父皇给他东西一向是宁多勿少,这次也一样:“那给你十天假。不够再说。”
一进屋。
小太子也在。
是被皇后送来给他父皇背书听的。
今年小太子已快六岁,身子骨被养得板实,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此时正坐在小板凳上哭,见怀雍来了,想要诉苦,瞄了一眼可怕的父皇,又不敢,只得向怀雍投去一个可怜的求助的眼神。
这孩子是个大单眼皮,一挤眼睛要哭,还扁嘴巴,像只小鸭子一样滑稽而可爱。
怀雍被逗得笑了一笑,快步走过去:“这是怎么了?小玘怎么哭成这样?”
父皇没好气地说:“让他背文章,又不用背整篇,背好几天了,两句话都背不下来。才说他两句就哭。”忍不住地补充,“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别说是背文章,都会作诗了!”
小太子眼巴巴等着怀雍到自己身边,还不敢直接扑进去,再瞄一眼父皇,才敢投入怀雍怀中。
父皇这话说的太吓人了!怀雍差点没冒汗,他审慎地说:“我是做臣子的嘛,做臣子的才需要为君王作诗。小玘以后是要做皇帝的,学作诗干嘛,至于背文章也不着急,我小时候只是鹦鹉学舌,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学懂了学透了才是。”
小太子转过头,把脸贴在他的怀里,眼泪鼻涕都蹭了上去。
被怀雍一劝说,再看小太子鸟儿似的躲人怀里,父皇想骂也不好骂。
皇帝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怀雍把小太子抱坐在腿上低声哄了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太子点点头,不哭了。怀雍掏出帕子给他擦鼻涕,说乖乖用力,擤个鼻涕都真情实感夸孩子真棒。
皇帝也不知是气还是好笑:“就你这个夸法,会把他给教坏的。”
怀雍是在御书房长大的,他知道父皇有多严格。
幸好他天生好性子,幼时格外乖巧,不像赫连夜小时候那样整天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倒没被父皇嫌弃过笨。
那时父皇白天教他一样东西,他不学下来是真觉得自己会死的。
小孩子又不懂事,何必这样吓人?
像小时候父皇对自己那样,怀雍在一旁手把手地教小太子写字,一笔一划、耐心十足地讲。
不多时。
皇帝听见怀雍在摸头夸小太子:“真厉害,才教你三遍就学会了嘛,小玘这不是很聪明吗?”
小太子眼角还挂着刚才哭泣过的泪花,现在却乐得嘴巴都歪了,吹鼻涕泡地仰头冲怀雍笑。
皇帝起身,过来看小太子写的。
雪白宣纸上,孩童稚嫩的字写着: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得而国治。
其实写的还是不怎样,但是比之前是要好多了。
他勉为其难地夸了一句,轻哼道:“怎么你教就学得快一些?”
方才小太子偷偷跟怀雍说,教他的白胡子老头说话慢慢悠悠,他一听就犯困。怀雍连忙告诉不可以叫人家白胡子老头,那可是著书立说的大儒!小太子说他在别处不敢这么说,只是偷偷跟他说而已。
小太子充满期待地问:“皇兄跟我说一说我就听懂了,皇兄的声音好听,父皇,可不可以让皇兄教我?”
父皇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怀雍有官身,每日要上朝的,哪有空围着你转?只有今天。”
小太子一听,委屈极了,眼看着又要哭鼻子。
怀雍连忙说:“父皇,我不是正好这几天赋闲在家,不如让小太子去我那住几天,虽说短短几日也学不了多少圣人名言,但说不定宽松两天,让他爱学了也行不行?”
换成是别人这么问未免荒唐。
太子是一国储君,还这么小,岂是可以随便送出去住的?
可这是怀雍,怀雍住得离皇宫也近,不远,让小太子去他家玩几天也无妨。
皇帝还没答应,小太子自己先憋不住地怯生生地唤了声“父皇”。
他可太想出去玩了。
他生在宫中,长在宫中,眼里只有这方寸之地,去过的最远最好玩的地方就是怀雍府上。
上个月怀雍回来,在府上设宴洗尘,父皇心情大好,带他一起去了。
皇帝同意下来,让人去知会一声皇后。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华服盛装的皇后来到御书房,亲自来问:“皇上怎么忽然起意,要将玘儿送去光禄大夫府上住两天?”
问罢,她转头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只被母亲看了一眼,又耷拉下小脑袋,不敢吱声。
皇帝简单把前因后果给皇后说了一说。
皇后道:“太子太傅是太子太傅,光禄大夫是光禄大夫,各司其职,怎能乱了?”她用一个浅笑缓解尴尬,“臣妾不是嫌弃光禄大夫的意思,臣妾知道光禄大夫天资聪颖,能文会诗,若是让他来做太子太傅那是再好不过得了。”
“朕自有定夺,不用你来操心。”皇帝不置可否,索性直接问太子,“你想不想去?”
小太子偷看了母亲一眼,再看父皇,说:“想。”
坐上玉辂,小太子被怀雍抱在怀中要开心坏了。
他贴近怀雍,嗅问怀雍身上胸口的气味,问:“皇兄,你今天用了什么香?似乎比平时还要更香一些?”
怀雍不解:“就是平时用的香啊,没换。”
小太子嘻嘻笑起来,揪住他的衣领问:“皇兄,我想骑你的琥珀玉光,好不好?”
怀雍犹豫了片刻,被他拽着晃来晃去地耍赖,只得答应下来:“好,好,但是只能在院子里骑一小会儿,而且得我抱着你骑,也不可以告诉父皇母后。”
小太子这才记起来,理所应当地说:“当然是要你抱着我骑马啦,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哪能自己骑马啊?”
怀雍想到。
其实他跟小太子这么大的时候,父皇就已经把他单独放在马背上了,有人牵马,可对于他来说还是太高,其实他很怕,却一句怕也不敢说。
这几日小太子在自己家,为保安全,怀雍索性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连赫连夜每月惯休的这几日来找他他都拒绝了。
赫连夜乘兴而来,败兴而走。
主要一个月就这么一次亲近机会,错过了这个月又得等下个月,怀雍也不会补给他。
两人小吵一架。
怀雍:“你见了我是满脑子只有那事吗?”
赫连夜:“我们每个月只见那么几天,哪有多的时间谈情说爱?你要忙,我也公务缠身啊。每次都要我迁就你,就不能你为我迁就一次吗?”
怀雍不客气:“不行。”
“赫连夜,你觉得不公平的话以后别来找我。”
真让他分,赫连夜又不肯,气冲冲地走了。
小太子在怀雍又玩游戏,又学功课,在这儿他可以跑跑跳跳,自由自在,吃饭也可以吃自己喜欢的菜。
到了晚上要就寝了,怀雍还会给他讲一些孩子听的民间故事,在他身边陪他睡觉。
就是有一点让他觉得奇怪。
怀雍每天要吃药,身上会有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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