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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帐中梦天子(寒菽)


怀雍一个不稳,踉跄地摔在赫连夜的身上。
赫连夜一声闷哼,嘴贱道:“压死我了。你怎么那么胖?”
怀雍不喜欢和别人搂搂抱抱,连忙爬了起来,骂骂咧咧:“你才胖呢。”
怀雍真不喜欢自己一身狼狈的样子,起身拍拂自己身上的雪。
他想,幸好不回宫,不然父皇见了一准要唠叨他半天。
身边的大珰见他终于玩够了,才敢请他去换衣服,把头发也擦干了,弄得一身清爽了再回家。
赫连夜还在门外等他,见他离去,快步跟上前来:“没骗你。”
怀雍抱着火炉,转过头来。
今天他换了一件藕荷色圆领箭袖,外罩紫貂裘衣。
细绒的貂毛依偎在他巴掌大的小脸旁边,天将黯了,国子监门口把宫灯挂了起来,柔柔的光落下来,少年的皮肤玉雪晶白,仿佛本来就散发着淡淡的光。
他微微抬高下颌,眯起眼睛,骄矜愤懑地睨向身边的少年。
赫连夜被他盯得心痒痒,上前去,拉了拉他说:“真没骗你,雍哥儿,不信改天我们去卢家找卢敬锡……”
怀雍寒毛直竖,瞪他:“这怎么能问得出口!”
赫连夜让他稍安勿躁:“看看惜月姐姐是不是梳头发了不就知道了?你可真是,一沾上关于卢敬锡的事你就会变笨。”
怀雍正要反驳,赫连夜又抢白说:“你今天看了卢敬锡一下午,却不知道我也盯了你一下午,你就那么喜欢卢敬锡啊?”
赫连夜说的这个“喜欢”多少带点别的意思,怀雍不是听不出来,他说:“你胡说个什么?我跟卢敬锡不过是友人之情而已。倒是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家里人不给你屋里添人?你那么没规矩,还有脸说别人,毛都没长齐就敢偷看花锦营阵那些个书,到时候沾上了以后可别沉迷酒色,被掏空身子。”
赫连夜不以为耻,若有所指地拖长声音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小爷的元/阳之身的,我有喜欢的人,除了他,我别人都看不上。”
怀雍的府邸跟国子监比邻而建。
父皇正是为着他上学便利,所以赐了他这所宅子。
宅子门口挂了块牌子,题着“月出春涧”四字。
能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圈了一大块地搞人闲夜静,建造它的主人肯定也不一般。
这里是前朝皇帝最为宠爱的妹妹玉安长公主的居所。
她十八岁成过亲,没一年丈夫去世,压根就没去驸马家住过,丧偶后更是孤身孀居,在家清修,她的皇帝兄长任由她的心意,还时常给她送金银珠宝,供她能继续锦衣玉食地生活。
玉安公主前后经历三任帝王,住在这院子里五十余年,一砖一瓦、一草一石都是她精心布置的,不是砸钱就能一下子造出来的。
即便后世王朝更迭,江山数易其主,这座宅子却一直留存下来。
早先几年,大公主及笄时还问皇帝讨要了这房子,但是被拒绝了,没想到转头把宅子送给了怀雍。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陛下前些年留着这宅子不让人住,但是又差使内务府打理,是已经想好了要把最好的留给养子怀雍。
为此,大公主与他之间生了龃龉,每次见他就没好脸色。
但他能怎么办?
皇帝想送他的东西,他不能说不要。
怀雍住进来以后就没有改过一分一毫,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过客,迟早要搬出去的。
既然无缘,又何必花心思呢?
因着这儿是父皇送的宅子,他要进出也如自己家一样。
都不用去皇宫,父皇正在等着他一道用饭。
唐榆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宫内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内宦衙门,这其中打头儿的就是司礼监,而司礼监中打头儿的则是掌印太监,是以唐榆是太监的大总管,地位煊赫,被人称为“内相”。
但这位“内相”此时却像是个挂木牌的小火者,在饭桌边上殷勤地伺候天家这对养父子的碗筷。
这唐榆今岁四十五,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
能站在皇上身边屹立不倒二十年,自然有他的一番本事。
晚饭比中饭还要丰盛。
皇帝盯着怀雍吃了两整碗饭才满意。
怀雍原只想吃一碗,但是父皇说:“怎么?田公公老不中用,做得不和你口味了?还是你腻了他的手艺。那朕把他换了。”
怀雍从小就是太监田公公给他做饭,对他来说只是翻个嘴皮子的工夫,但对下面的人来说是灭顶之难,他只得说喜欢喜欢,连吃了两碗,每道菜都吃过去。
吃过饭,又到书房,父皇要亲自考校他的功课。
怀雍平时从不落下功课,对答如流。
说着说着。
父皇冷不丁地问:“听说下午赫连夜跟你说话,惹得你红了脸,是说了什么啊?”
怀雍:“……能不说吗?”
父皇:“不能。”
怀雍不敢隐瞒,只好红着脸,一五一十、一字不错地说了:“赫连夜这么与我一说,也不知是真是假。说着玩儿的罢了。”
父皇手中的一杯茶端了半天都已经凉了,还在刮碗子,停下来,说:“看来我们雍哥儿还是面薄,就这么两句话也能被说得面红耳赤。不过,你一向跟卢敬锡交好,做什么都要结伴,你是想效仿他吗?”
怀雍连忙跪下:“儿臣不敢。”
父皇没喊他平身,叫了穆姑姑进来。
穆姑姑端了一碗药,送到怀雍面前。
父皇叮嘱说:“该喝药了。”
怀雍跪着用双手端起药碗,忍着苦,一饮而尽。
并不是他生什么病了。
这药是他十岁时就开始喝的。
他早就喝习惯了。
除了大梁皇帝和其心腹的几个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怀雍生下来就是男女同体的身子。
怀雍必须每天吃药才能让自己长得更像个完整的男人。
父皇希望他做个男人。
喝完药,父皇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拉到身边坐下,惯例给他喂了颗糖。
怀雍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唇齿不要触碰道父皇的指尖。
他含着糖,一边腮微微鼓起来,恭敬地望着父皇。
父皇哄说:“雍哥儿,你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着急好不好?你还小呢,等时候到了,朕自会为你安排。”

第03章 父皇
当皇帝拉住怀雍的手时,屋子里原本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就很识趣地退下了,留这对天家养父子说私房话。
怀雍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话题,心里乱糟糟的,羞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是个养子,还是因为父皇的偏爱,别的皇子、公主被仆人伺候惯了,光着也不会不好意思,但他近身的奴才也没看过他身体的真正模样,平时洗澡穿衣要么他自己做,要么父皇搭把手,连穆姑姑都没怎么碰过他。
父皇温言细语地问:“怎么?雍哥儿也有喜欢的小娘子了?”
糖在舌间化开,甜的腻人,怀雍说:“没有,儿臣没有喜欢的小娘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身边有中意的吗?”
“没。没有。”
“我见新来的那个小宫女,前几天,你好像跟她说了好几句话。”
“那是因为她负责养狗,我是跟她问狗的事情。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哦,你不喜欢比你年纪小的小娘子,是喜欢比你年纪大的吗?”
怀雍被问得头皮发紧。
怎么还没问完?
明明父皇很不喜欢别人跟他说这个话题。
譬如一年前的皇宫寿宴上,北威公府的沈大公子喝多了,跟怀雍说了几句没规矩的话,说他年纪也不算小了,改日带他去平康里喝酒,直把怀雍说红了脸。
沈大略说得响了些,近旁几个人也听见了,没人敢搭话。
当时父皇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过了几天,他才听说沈大生病了被送回了老家,国子监的生员名额都没留,改给了弟弟沈二。
沈大的身体明明很好,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重病到被送回老家?
从那以后,同窗们都在他的面前作谦谦君子,半个会污了他耳朵的字都不敢说。
怀雍本来就还是个半大孩子,又被管束得紧,脸皮子薄,被父皇这一串问下来,耳朵红的要滴血了。
他在心底拼命期盼着不要再问下去了。
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地说:“我、我对小娘子不感兴趣。”
话音未落,怀雍看见父皇的神色急转直下,冷的他心里一个咯噔。
父皇眸中的暖煦瞬间褪没了,抓紧他的手,急转直下地厉声呵斥道:“什么不感兴趣!你怎么能对小娘子不感兴趣!但凡是个男子都对女子感兴趣,你是个男孩子,自然也要感兴趣!”
屋子什么都没有变,怀雍却觉得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像是浸湿的绸缎,层层缠上他的身体耳鼻,难以呼吸。
怀雍嘴唇嚅嗫,支支吾吾地说:“儿臣、儿臣……”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大抵是父皇发现他被吓到了,自顾自又消了气,温柔了些许,安抚他说:“别怕,朕不是有意想要吓你……不过是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小娘子,你怎么就被吓到了?”
怀雍愈发小声:“儿臣不是被吓到。”
皇帝的手在他的肩头搭了一搭,又放下,遗憾地说:“你现在真的长大了,早几年你还小小的,害怕的时候,朕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哄,现在却不好这样子做了。”
以前父皇总会把他抱在怀里哄。
怀雍幼年的记忆千篇一律。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乖巧安静地待在皇帝寝宫隔壁的东暖阁里,连院子都不大敢去。
怀雍不记得是在自己几岁的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时候,他还很小……
有一次打夏雷,他被吓哭了。
穆姑姑没办法哄住他,只好抱着小怀雍去找他的父皇。
内阁院子是天下所有官员都梦寐以求的地方,但是与外人所想的不同,这里并不宽敞。
在内阁设立之初,场地比现在还要逼仄,阁臣们挤着办公,都转不开身,后来扩建过三次。
如今乍一看是颇具规模的,东为诰敕房,西为制敕房,南为隙地,而正中间是阁老办公的院子,也是最早的建的,后来只能往外扩建,是以这里像是蜂窝的心房被围拢起来,难以更改。
从正门进去是大堂,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木主牌位,穿过游廊,登上阶梯,就到了机要室,数楹的屋子每日都会满满当当塞满阁臣们,而皇帝高居最上首。
机要室总是关起门窗,拉起帘帐,常年烧着沉水香,光线低黯,云雾缭绕,像是永远不会散去。
一般来说,在这种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是不准打搅的。
但怀雍不是一般人。
他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他不知道皇帝是世界上最尊贵的男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谁叫他每次他一哭起来就要找父皇,要父皇抱,又每次都能得偿所愿呢?
穆姑姑会跟门外的值班太监先低声禀告,过了一会儿,门会慢慢地打开。
这时,门口的光会照进去,像是铺成一条狭窄的路,越过众人,越过桌子,指向父皇的方向。
小怀雍一见到父皇就不哭了,扭扭身子,从穆姑姑的怀里下来,乳燕投林般地奔到父皇的怀中。
父皇会一边抱着他,一边继续办公。
大人们所说的国家大事对幼时的他来说太过晦涩难懂,他窝在父皇的怀里没一刻钟就会睡着,睡着时也要紧紧地抓住父皇的衣襟不肯放开。
一直到他十一岁了,有一天父皇跟他说,不能再把他抱着睡了。
他还哭了小半天,说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半步也离不开父皇,父皇却笑起来,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擦眼泪。
之后过了两年,直到他十三岁去国子监上学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父皇已经很久没抱过他了,他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
到如今。
怀雍渐渐长大。
他身边的同伴小男孩长成了男人。比如赫连夜,从去年开始就突然开始蹿高,已经比他高一个头,肩膀宽很多,胳膊也很粗;卢敬锡本来同他一样白净秀气,但是今年也开始有了男人的硬朗轮廓。
只有他,还没褪去稚幼阴柔,还是分辨不出男女。
父皇要他长成一个男人。
他也想要成为男人,但他就是没有男人样子,他自己也着急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又或者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怀雍不敢忤逆父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也觉得我还小,再过几年再谈那件事也不迟。”
父皇问:“你知道怎么睡女人吗?”
怀雍心尖猛地一跳,差点蹦起来:“不知道。”
怀雍的身材小,手也小,被父皇完全握住。
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父皇掌心的温度其实没有变,但他就是有一阵一阵被灼烫受伤的错觉。
父皇捏了捏他的指尖,不紧不慢地说:“女人的身体与男子不同,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们会长得与男人愈发的不同,女人的胸/膛不是平坦的,会长出柔/嫩的胸/乳,腰/肢也会变得更细,腿/间……”
话还没说完就被怀雍打断了,他听不下去了:“儿臣知道的,父皇!”勇气在第一句话就用完了,他别过脸,声音和肩膀都在发抖,“别、别说了,父皇。”
“哈。”父皇笑了起来,“你看看,雍哥儿,看你胆子小的,只是跟你说说而已,没说完你都羞成这样。找女人?哈。别到时候真的见了,羞得昏过去。”
怀雍闷不作声。
父皇摸摸他的头发,说:“不过呢,我们雍哥儿迟早要长大的,也不用怕,有父皇在呢。”
怀雍含糊地“唔”了一声,权当是回答了。
好不容易应付了过去。
父皇启程回宫歇息。
怀雍洗漱过也要睡下了。
脱掉了白日里繁复的锦衣华服,只着单衣的怀雍看上去身子纤薄极了,若说是男子,绝没有那么粗糙,可若说是女子,又不够柔腻。
越是在成长,怀雍越是不想去看,这个畸形的恶心的身体。
——“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去上阵杀敌,封狼居胥吗?”
怀雍一闭上眼,赫连夜对他说的话就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响起。
过了大半天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回答,他轻声说:“想的。我想的。”
躲在父皇的羽翼下固然可以遮风避雨、荣华富贵,但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渴望着宫外的世界。
他想去远点,再去远点,看看画上的大好河山。
他也想要有所作为,而不是困居宫中,荒废年华。
要等到他成亲了,父皇才能对他独立而放心吗?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怀雍想到了踏春宴。
过两个月,在皇宫的御花园会举办一场宴会,届时,全京城的贵女们都会被邀请。
名为赏花,实则是贵族世家之间相看未婚孩子的品质。
到时候还会进行文试与武试,让适龄的少年郎们展现自己的风姿。
他能不能去参加呢?
要是他参加,那他一定想要拿到第一。
让那些人知道,他是有男子气概的。
怀雍心烦,一连几日冷落赫连夜,除了“嗯”“哦”这样的回应,多的半句话也不肯说。
这天没下雪,出了太阳,倒有几分暖和。
午歇时,赫连夜非来找他,拉了他到私下单独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怀雍和他拌嘴惯了,更何况这回他们吵完架还没和好呢,便没好气地说:“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自小到大都不缺好东西,等闲的玩意进不了他的眼。
赫连夜嘻嘻一笑,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上好的锦缎,打开,里面放着一块香喷喷的掉渣烧饼,他献宝道:“你之前不是想吃来着?他们不许你吃宫外的东西。我要是正大光明地拿出来,你哪能吃得到?你摸摸,还是热的。”
怀雍愣了一愣,脸上融冰似的露出个孩子气的笑,星眸亦是一亮,高兴地接过饼来:“你这家伙,惯会使些鬼蜮伎俩……”
说罢,便要一口咬下去。
还没咽下去呢,赫连夜先急匆匆开口,耍赖地说:“喏,吃了我的饼,可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怀雍:“……”
赫连夜计谋得逞,还要装模作样地说:“吃东西就好好吃,没得吃一口还往外吐的,你看看,你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说着,还闻了闻手心,又说:“幸好我买的是红糖馅儿的烧饼,闻上去也没有怪味。”
怀雍骂回去:“你嘴巴才有怪味呢!”
赫连夜把糖饼推向他,催促说:“赶紧吃吧,冬天里吃食冷得快,尤其是糖饼,放得稍久就不那么好吃了,还是刚出炉烫乎乎的最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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