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卢敬锡于他,尽管在一个地方,走两步就能见到彼此的距离,却仅仅是每天打个照面,没有机会交谈。
 怀雍不知的是,赫连夜不单是给他写信,还给卢敬锡写信了。
 写了一次,问卢敬锡这个年纪了,应当有成亲的打算了吧。他人脉广,知道朝廷内外众臣家中的适龄女子,假如卢敬锡希望,他马上可以给出一些合适人选,绝对是宜室宜家的淑女。
 卢敬锡回信道:不必劳烦。
 赫连夜收到这信,也不气馁,呵呵笑了两声,扔灶里烧了。
 回头没过两日,就有先前接济过他家的远房亲戚来上门叙旧,与卢母说有好亲事可以介绍给卢公子,连人像画都带来了,可以先选几个觉得顺眼的,到时候在春宴上互相相看一番,觉得有几分缘分的话,再谈下一步。
 那亲戚如此劝卢母:“你家敬锡马上及冠,即将入仕,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成家怎么立业,再者说了,卢家一向人丁单薄,他不光要光宗耀祖,还得背负开枝散叶的任务,到那时,卢家才算是真的东山再起了。”
 卢母认为说得极对,而且她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不然也不会为卢敬锡安排身边的丫鬟开脸。
 她原就在发愁,因为她一直在深宅大院里做绣活,操持家业,并不怎么出去走动,不认识多少京中的贵妇,更别说能知道谁家有德言容功、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了。
 这可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怀雍知道卢敬锡家里在为他筹办婚事时,离春宴已经没几天了。
 这件事他既不是从卢敬锡那里知道的,也不是赫连夜揭发,而是他同一个屋檐下的同僚张侍郎告诉他的。
 张侍郎家中有一个十五岁的闺女,也在找婚事,正好说和到卢敬锡头上。
 张侍郎听说怀雍跟卢敬锡交好,于是来问他卢敬锡的品质如何。
 怀雍猝然得知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消化,还得挤出一个笑,为卢敬锡说了几句好话,说卢敬锡是个德音兰馨、识通理清的好儿郎,值得托付终身。
 直到张侍郎走开后,笑容从怀雍的脸上褪去,他的神色黯淡,手上抱着三四卷沉沉的书,忘了放下,站在走廊上一时间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
 卢敬锡要成亲了?
 是谁家的小娘子?
 他在难过什么?
 这不是可以预见的事吗?
 卢敬锡是家里九代单传的独子,肯定要早些成亲的……
 可是,可是……他以为不会那么快……
 他以为他们还能再多做几年的好友。
 卢敬锡成亲以后他们也可以继续做朋友啊。
 他为什么要难过呢?
 想到这,怀雍福至心灵地抬起头来,看见卢敬锡正好路过,站在走廊的另一头。
 怀雍心下焦虑,抱书小跑过去,问:“文起,我听人说你家在为你相看亲事了?”
 心头热血骚潮来得快,去的也快,等话说出口以后,怀雍才觉得不妥。
 没等卢敬锡回答,怀雍自己先道歉:“对、对不起,我一时口快,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家事。”
 卢敬锡停顿片刻,轻轻点头。
 怀雍怔了一怔,笑起来,书卷压得他手疼,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祝贺你啊。”
 又说:“我们是好友,到时可得请我去参加你的婚礼。这次总得允许我给你送礼物了吧。你一生一次的喜结良缘,我可不好意思送礼送轻了……”
 适才个把月没说话没跟怀雍说话,两人之间竟然莫名有些生疏。
 但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之间,先前的龃龉就好像烟消云散,甚至从未存在过了。
 怀雍感觉卢敬锡待自己的态度又变得自若了,还好心地要帮他抱书,问他:“我这就下值了,你呢?”
 怀雍:“我?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廷画院,察看春宴准备用的挂画。”
 钝锈般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自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突然想躲开,躲开不见卢敬锡。
 再多看一眼,多说半句话,都会让他觉得更加难以忍受。
 卢敬锡不理他的时候,他总想重归于好。
 如今卢敬锡理他了,他却觉得不如不说话,不如不知道,不如……不想与他做朋友。
 无关,便不会难受。
 卢敬锡:“我陪你去吧。”
 怀雍抬起头:“啊?”
 卢敬锡先陪他去把书送了回去,再与他一道去廷画院。
 今天,怀雍不想主动说话了。
 心里塞满了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念头,他想,卢敬锡是什么意思?不是从来只有他逼着卢敬锡陪自己玩,十次有九次这样,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偶尔有一两次是卢敬锡主动……卢敬锡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半路上,卢敬锡的确先开口了:“雍公子,对不起,先前是我不好。我误会你了。这段时日来,我想了很多。既然你能向皇上提出那样的建议,就说明你心中也有关怀君国之志。雍公子,你也不想做那等,仅是‘和主颜色,而获亲近’之徒吧。只要你为人端正,清廉自守,我们就可以一直做至交好友。”
 怀雍震神失魄,脸上的血色溅褪,说不清究竟是难以置信还是失望至极地看向卢敬锡:“我何时仗势凌人,作威作福过吗?近来你似是有意与我疏远,原来是觉得我是那等佞幸媚主之徒的吗?”
 正巧马车驶过了一块洼地,车辕被绊,车厢里颠簸了下。
 这个打击比得知卢敬锡要成亲更让怀雍难以接受。
 他还以为卢敬锡远离他是因为感觉到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意。
 怀雍瞬间红了眼眶,气得头晕,又不肯在卢敬锡面前落下泪来,他瞪着卢敬锡:“你若是觉得我恶心,不想与我为友,又何必要跟我一起去办事,还与我坐在一辆车上,你——您还是请回吧!”
 卢敬锡:“……”
 他没想到怀雍的反应这么大。
 和怀雍认识的这么些年,他从没有见怀雍这样对自己发火过。
 怀雍对他总是不一样的,就算对别人生气,在他面前也是和气的笑模样。
 卢敬锡手足无措,没有动弹。
 怀雍:“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说完起身就要去跳马车。
 多危险!
 卢敬锡忘了怀雍也是有武功的人,顾不得其他,扑上去就抱住了怀雍,飞快地说:“我正是舍不得你还想与你做朋友所以才跟你剖心析肝说这样的话!别的人见了你只知道讨好你说你喜欢听的!忠言才逆耳!你每日站在皇上身边,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遗臭万年,我是想帮你!!”
 怀雍本来还挣扎了两下,听他后面说的激动的话,才平复冷静下来。
 卢敬锡慌得要死,不敢放开他:“我没有觉得你现在就是佞幸,我是怕,怕你以后……身不由己。”
 怀雍还是不跟他说话。
 卢敬锡感觉自己一颗心像是被吊到了天上,没个着落。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分明想过,其实最好还是绝交。
 这样是最简单的。
 帮怀雍?怎么帮?
 若是皇上非要强迫,他难道有办法帮怀雍抵抗?
 可他还是半是许诺般地说下了糊涂话。
 怀雍背对着他,不光不跟他说话,连点气声都没有了。
 卢敬锡实在是心拧得不成了,掰过怀雍的肩膀,看见怀雍是在默不作声的哭泣。
 卢敬锡更慌了。
 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怀雍擦泪:“你哭、哭什么,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我出言伤人,你要打我杀我都随你,小雍,小雍。”
 进国子监的第一天。
 郎质玉莹的小公子也是第一个主动和他亲近的人。
 “你是谁家的公子?我对你一见如故,想与你认识,我叫‘怀雍’。”
 “……不用理他们,‘雍公子’太生疏了,我们不已经是朋友吗?你叫我‘小雍’就好了。”
 马车停下。
 怀雍别过脸,躲开他的手,声音已经冷静了许多:“卢公子不必为我操心,廷画院到了,我还有公务要办,便不多奉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车去了。
 除了眼角微红,谁也看不出怀雍在马车里哭了一场。
 卢敬锡本来想的是,到了廷画院,他也该和怀雍说完事了,正好离开。
 眼下和他说预想的完全不同。
 现在是怀雍要走,他巴巴地跟上去。
 他又不是正儿八经过来干活的,显得格格不入。
 耐心。耐心。
 等到这儿结束,还能和怀雍说上话。
 可是要怎么说呢?
 卢敬锡忐忑不安地想,难道怀雍想先和他绝交不成?
 正当卢敬锡心烦意乱之际,掌管廷画院的书画学士引了一群身着碧衣、头戴黑纱素冠的学徒画师过来。
 书画学士恭迎道:“雍公子,您差人吩咐的画都准备好了,请看。”转身对其中一个学生说,“碧城,你过来。”
 画师尹碧城年方十五,在这些学徒中生得最为清逸俊美,风流倜傥,口齿伶俐,是以书画学士特意让他来献画。
 绘制桃花鸳鸯的画卷轻舒展开。
 尹碧城微微抬起头来,笑意恭然道:“公子请看。”
 卢敬锡瞧见他的模样,脸色忽然之间更难看了。
 这让在场注意到的学徒画师都觉得古怪。
 不过,其实他们方才就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这时他们终于发现,这位陪在雍公子身边的郎君与他们廷画院的尹碧城颇有几分相像呢?
 可……这也用不着面露杀气吧?
 不知来历的尹碧城似是注意到卢敬锡的异样,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而怀雍的反应更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奇怪,他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卢敬锡这个人,一见到尹碧城便迫不及待般地冲上前去,等走到近前,才如梦初醒地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尹碧城的脸,问:“你是谁?你叫什么?今年几岁?父母是谁?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尹碧城一五一十地回答:“小人是廷画院的学徒画师,出身于天水尹氏,名碧城,今年十五岁,父母手足都已亡故。”
 怀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与他肖似的身影,对他说:“雍儿,我还有个弟弟,比你还小两岁,因为我们家获罪时,他还太小了,得到了恩赦,不用砍头,也不必像我这样被没入掖庭,只是发卖……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希望他有像你一样好好长大。”
 十五岁。
 比他小两岁。
 而且,名字叫作尹碧城。
 正与尹兰褰名字相似。
 怀雍猜想,这个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尹兰褰的亲弟弟。
 难怪长得这样相像!
 怀雍又想哭了。
 但这次不是觉得受了委屈,而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世事真是弄人。
 他按捺住泪意,想将人拉去单独说话,可转念一想,他与尹兰褰有患难之情,但尹兰褰的弟弟和他是素不相识。
 不光如此,对方说不定都不记得自己年幼时散的哥哥了。
 怀雍冷静下来,说:“好,好名字——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可怜你幼失怙恃,但从你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你有一双为你着想的好父母。”
 尹碧城摸不着头脑,于是答谢道:“多谢雍公子赞赏。”
 卢敬锡见怀雍此时此刻、满心满眼都放在那个小画师身上,脸色难看到不能更难看,他想张口唤怀雍,可是“小雍”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毕竟,“小雍”听上去过于亲密了。有那么多外人在,他怎么好这样称呼?
 那“雍公子”?方才那小画师才这样叫怀雍,他也说一样的,岂不是好像他们俩差不多?
 卢敬锡轻咳一声示意。
 怀雍竟然没有听见,还在拉着那小画师兴致勃勃地问:“你是画什么?可有自己的得意画作?有没有带来?给我看看。”
 被晾在一边的卢敬锡很是尴尬,他不得不出声:“雍……雍公子,时辰不早了,你该赶紧完成工作才是。”
 怀雍回过神:“哦,是,是。”
 应是在应话,魂儿还是没飘回来。
 卢敬锡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左右,直到怀雍把这边带来的画都看完了,定了要哪些来装饰宴会,又如何摆放,之后又结结实实地夸奖尹碧城的画好。
 还说想要亲自去学徒画舍,看看尹碧城的画作。
 其他学徒们闻言不禁暗暗有些搔动。
 不由地对尹碧城羡慕妒忌。
 看一幅画好不好,贵不贵,有时并不只是看技艺如何,还要看是否有时下贵人的赏识。
 贵人的一句话便是点纸成金的仙术。
 而雍公子无疑正是这样一个贵人。
 卢敬锡再次轻咳两声,劝阻道:“雍公子,廷画院学徒住在教坊司那边,不是您该去的地方,再者说,天快黑了,您玉体尊贵还得小心。不如改天让他送画到你府上供您赏玩。”
 其实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换作是平日里,怀雍一定听进去了。
 偏生今天他们俩刚刚吵完架。
 怀雍想到卢敬锡的“逆耳忠言”就来气的很,逆反地说:“我爱去哪就去哪。”
 卢敬锡皱了皱眉,搬出怀雍最惧怕的理由:“你无缘无故心血来潮要去教坊司,纵然没有遇见危险,若是被皇上知道了,皇上会作何想法?一个行止端正的好儿郎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你不是才跟我说……”
 话没说话就被怀雍打断了:“我们不是没有干系了吗?我要怎样那是我的事。”
 卢敬锡无奈,眼睁睁地看着怀雍风风火火带尹碧城上车走了。
 辘辘车行扬起飞尘,扑在他的脸上,他觉得仿佛被当众扇了一巴掌。
 这让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国子监因为怀雍任性而被先生训斥,他又急又气,一阵急火攻心。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想跟他亲近就跟他亲近,也不管他是不是冷淡,是不是愿意。
 不想跟他要好了,立马翻脸不认人。
 有时任性肆意起来就不管不顾,不听劝阻,每次想到就要去做,自顾自地对他好,对他坏。
 气得要死了,卢敬锡还得追上去,拦住马车:“带上我,我也去。”
 怀雍探头出来:“你别拽着我的马车!”
 卢敬锡:“你怎么好一个人去那种地方,要去你也让我陪你一起去!”
 怀雍真想把他撇在这里,也让他尝一尝热脸贴冷屁股的感受。
 可这是在大街上,不少行人都注意到了这里,这在张望他们。被卢敬锡用焦急担忧的目光看了一眼,他就有点心软下来。闭了闭眼,心想: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卢敬锡家里本来就不好过。纵使我不跟他交好了,也不好跟他交恶,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会立马对他落井下石。
 于是怀雍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放卢敬锡上了马车。
 怀雍不跟卢敬锡说话,而是转头好声好气、充满好奇地询问尹碧城,教坊司怎样?他住的地方如何?怎么学的画画?
 一点一点,旁敲侧击地探听这小少年的来历,确定他究竟是否是尹兰骞的弟弟。
 尹碧城被这样美的小公子几乎是拉着手,坐那么近地说话,招架不住似的,不知不觉面红耳赤了,腼腆地说:“当年,我父母牵连获罪,我被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买走。……我是贱籍,不能读书入仕,小时候在家看了父亲留下来的画,我就爱捡树枝在地上画,画着画着,画多了竟然也有模有样。有一次,有个客人来我们家做客,见我好奇,就让我画两笔,我画得很好,他很是赞赏,说可以教我作画。……雍公子,小人有个不情之请,我其实还有个兄长,不知是否还活着,当年他被没入掖庭为奴,从此便没了音讯,倘若可以,可否劳烦你帮我找一找他?”
 怀雍先是惊喜,而后却慢慢地收敛起喜意,神色黯然寂寞。
 怀雍的声音很低,喑哑道:“好,我帮你找。”
 尹碧城:“多谢雍公子。”
 卢敬锡阴沉沉地坐一旁,一直没有出声地打量尹碧城。
 尹碧城说完这些,便惧怕似的低下头,无比规矩。
 三人心思各异,沉默的颠簸完了最后一段路,到了教司坊。
 天色已近黄昏,本该是人静之时,教司坊内却依然箫管嘈喝,脂粉香气盈满接到。
 屋檐低矮的房屋密如蚁穴,绵延不绝。
 那些个躲在屋子里的小娘子们,像是被拘在笼中的一只只小小鸟雀,不敢出来,又心生好奇,只得从窗棂门扉的缝隙间用一双双媚眼,含羞带怯,或是掩以绣帕,或是掩以团扇,忽闪忽烁地打量他。
 倒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看谁了。
 尹碧城带怀雍去到一处暗矮的小楼里,去他平日里练画的地方,来得急,还没收拾,地上散落着装颜料的瓷盒,画到一半的作品,墙上挂着装裱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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