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办法啊,哪怕还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都不想坐以待毙——虽然他大概率上已经毙了。
他想再看看斯塔利,哪怕一眼也好。
他游完泳是不是又不吹头?有没有定时护养鱼尾?化成人鱼的时候还是喜欢生吃小金鱼么?……他有没有怪他?
腿没了,可以用手爬过去;手没了,可以用下巴拖动躯干前行*;连身体都没了,他就要用这团虚无的意识之体,飘到斯塔利的银发边,用尽全部意念吹动他的一根发丝。
竭尽全力去告诉他:我在陪着你。
哪怕在这之后,自己会彻底不复存在,他也在所不惜。
这次的生命本来就是宇宙给他的意外奇迹,若是能在消失前再看看斯塔利,他也心甘情愿了。
带着这样强烈的、能够坦然接受死亡的意志,维诺再一次试着去撕裂四周的那层膜时,那层之前对于他来说坚韧不可摧的保护膜,在那一刻,突然消失了。
“……!”
那一瞬间,维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但他的意识已经有了感受。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就仿若光滑的柔弱的新生幼崽掉入了浓硫酸的沼泽池里。
他整个意识陷入了这片真正的“星海”。
第149章 无法解脱
一瞬间,在夜幕中徘徊的无数黯淡的光团,犹如发现了明灯的飞蛾,瞬间向他靠拢聚集!
随着光团而来的,不,更准确地说,随着维诺戳破了他的“保护膜”,落入了那些光团所处的这片黑色“夜空”,他就彻底被这片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夜空”中的东西给冲击傻了。
和之前看到星海时,在寂静中被震撼到无法思考不同,那时的他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甚至连自己本身的存在都意识不到。
那是一种“空”的状态,连“自我”的概念都不存在。
而这些包裹住他的“光团空间”,则充斥着极其激烈的情绪。
当数以亿万的明灭光团向维诺靠拢而来的时候,那些负面的情绪随之跟着凑了过来,全部涌进维诺的意识中。
像一只空空的小瓶子不慎掉入大海,无处不在的水瞬间把那一点小小的容量给占满,将其包裹住,拖入海底。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静谧的星海。
无意识的哭嚎、哀叫,尖锐的愤怒、仇恨,怨气、麻木与数种无法分别的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这片看起来像夜幕的黑色东西。
无法说清究竟是这片广阔得如同宇宙空间一般的黑色情绪困住了那些黯淡的光团,还是那些光团本身制造了这片“黑夜”。
这简直像一坛越酿越烈的毒酒。
这就是,死亡后的世界么……
个人小小的神智在过于强烈的情绪体面前不值得一提,维诺瞬间就被巨量的负面情绪冲击得没有了自己的意识。
每一个奔赴而来的光团,都是一条人鱼的精神之体。
在维诺的意识接触到那片“夜空”后,它们便在瞬间感应到了“王”的出现。
像是被欺负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哭诉的依靠,它们承载着各自的记忆,一团团地涌过来。
王,王!救救我,救救我们!
每一个暗淡的光团,都给维诺带来一段记忆。
被捕杀,被凌虐,被关进狭小的暗室做实验,被当做玩物,被夺走后代,被剥夺自由意志,被施加无限的痛苦……
所有的回忆,都是以主视角发生的。那些曾经发生在人鱼们身上的遭遇,现在都被维诺带入主角体验了一遍。
他像是一条不断穿梭轮回的人鱼,在这个不幸遭遇到人类的世界次次碰壁,即使偶尔会有一点点温暖,也会很快被更多的痛苦所冲刷。
不,不要这样……求求你们!
当反抗无用,便哀求;当伏地哀求无用,便痛哭惨叫;当痛哭无用、示弱无用、求助也无用,灵魂便陷入死寂,最终走向另一个极端。
曾经古老而自由的灵魂,被名为痛苦的锁链死死缠住,链条勒进血肉里,泪水与鲜血浓郁到变成黑色。
无法解脱。
所有的愤懑与痛恨纠缠在一起,在深不见底的情绪深渊里不断扭曲壮大,最终凝结成一片无法形容的漆黑之物,裹持着所有无法解脱的人鱼之灵,自深渊凝视着高高在上、仍无所觉的人类。
好痛,好痛苦……死,死吧,都死吧!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该死的,全都该死!
深藏在海底的巨贝内,在柔暖黏腻的贝肉上,一双蕴含着疯狂意志的漆黑眼睛猛地睁开!
被人藏在里面的青年面无表情,原本眼白的位置被黑色取代,而黑色瞳孔的位置,则是一点冷金。
此时,在遥远的玫瑰星系。
帝星,维诺少将的别墅中,正在水蓝色的床上蒙着一件黑色军服的人鱼突然扒开脸上的衣服,扭头看向天窗外。
外面分明是天色湛蓝,秋阳暖照,他却感到了强烈的悲伤和愤怒。
男人怔怔地抬起手按住胸口,金色双眸无意识地开始落泪。阳光落入他的眼眸中,在那潭金色泉水内洒下点点亮斑。
透明的泪珠沿着眼角滑落,隐入鬓角处的亮银发丝里。
不用谁告诉他那是什么,他对那个存在的认知本能地存在于自己的意识深处。
他对“它”的存在有本能的濡慕,依恋,与亲近。
那是……王。
人鱼的王,回来了。
谭遇甚至觉得他能感受到王在哪个方位。
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人鱼一族还有“王”的存在,只曾经大学的时候辅修过一门人鱼简史的课程,为了做课题时去翻过帝国图书馆的相关资料。
资料里有提到过,古蓝星上的人类发现人鱼一族时,他们是有“领导”这样的角色存在的,但自从人鱼族“融入”人类社会后,他们就不存在这样的角色了。
顾不得思考为什么“王”会突然出现,谭遇猛地起身,化出双腿,穿上制服就往外疾步走去。
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捞起水床边的面罩,扣在脸上。
维诺……维诺还在古蓝星上,而谭遇感受到的“王”的所在,也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无论如何,他得先把维诺带回来。
他把维诺放进那个似乎可以治愈伤口的砗磲巨贝时,本以为顶多修复个几天就好了,结果贝壳不把人还给他了!
他又不敢暴力拆碎贝壳,怕维诺还在里面会受到伤害。
把那些碍眼的人处理掉后,谭遇每隔一两月就要去古蓝星下海找维诺。
可那个巨贝始终紧闭贝口。
这次就算连那个蚌壳一起砸碎,他也要把维诺带回来。
所有帝国的人和联邦人都忘不了那一天。
毫无征兆地,无数人鱼发了疯似的开始哭喊嚎叫。
也许上一秒他们正趴在池边休憩,也许他们正在和领养人相处,也许他们正麻木接受所有的。
可下一秒,人鱼天生淡漠的情绪中,突然就出现了“愤怒”。
这股愤怒是如此的极端,仅被撕开一个口子就滔滔不绝地喷发出来,如同射出的雷暴激光炮一样,一下飚升到另一个极端。
而愤怒的极端,是毁灭。
人鱼们疯狂地破坏周身一切的东西,大有一幅想要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样子。
他们本身的体质并没有多好,有些人鱼甚至在甩尾拍开身边的物品后,鱼尾的鳞片崩裂出血,颤抖着趴下地上哭泣。
要把他们这辈子受过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帝国某家医院的产房里。
医生取出被人鱼产下的一颗白色的人鱼蛋,一脸冷漠地对旁边人说,是人鱼蛋,拿走。
助手接过一颗还带着体温的椭圆白蛋,上面还挂着血液和一些黏膜,把它放到产房的保温箱里。
躺在床上被束缚带帮助手腕,一脸麻木地看着那颗蛋被抱走的瞬间,突然尖锐地嘶叫起来。
他额头上还有虚汗,但依旧死死盯着那颗蛋,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剧烈地甩着鱼尾,把产床边上的医疗器械噼里啪啦拍碎在地上。
带血的手术刀被拍飞起来,又落下,在躲避不及的医生脸颊上,利落又深刻地划下一道血痕。
助手惊叫起来,产房瞬间一片混乱。
维诺并没有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他只有最开始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负面情绪,等那些光团迅速涌过来时,他才觉得自己仿佛是跌入了一个又一个的记忆片段之中。
所有的主角都是他。
所有的苦难他都受过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被这样对待。就因为他好看,他能孕育人类的后代,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么?
在彻底陷入那些情绪之前,有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光团贴上了他。
它温暖而亲切,带给他一种亲密到想要微笑的感觉。
它说:爸爸。
维诺忍不住微笑。
维诺:……嗯?
即将暴走的情绪,突然就卡住了。
可不兴乱认爹啊。
维诺那一瞬间的震惊程度甚至超过了他对众多人鱼痛苦记忆的共鸣,思绪上出现了一小段空白。
就是这么一小段空白,思维上的卡顿反而让他趁机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要不是没有身体,他现在都想摸一把冷汗。
好险,差点就被带跑了。
“自我”的意识和外界强行侵入的意识分割开来,让维诺接近崩塌的神智堪堪保存下来。意识外部的哭嚎还在继续,但维诺已经能意识到那些悲愤的情绪和记忆并不属于自己了。
砗磲里无意识睁开眼的人鱼,眸中的狂乱暴戾出现了短暂的停滞后渐渐消融,又闭上了眼。
帝国内,崩溃哭嚎的人鱼们渐渐停止了情绪失控,睁着哭红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周围,又摸了摸脸上的水痕,像是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突然落泪一般。
那些恰好旁观了人鱼情绪失常的领养人们看着自家突然爆哭、又突然停止的人鱼,一个个比人鱼还懵逼,跑到星网上发消息讨论。
“我家人鱼刚才突然大哭大闹,伸手给我扇了个大耳光,我现在捂着脸傻眼,但他看起来比我还茫然……什么情况?”
“我家的还好,就是刚才哭到打嗝,非要我抱,怎么哄都哄不好。”
“突然哭闹+1。”
“怎么都在同一个时间段突然哭起来了……是发生什么邪门的事了么?”
无人知道,所有的异动,都源自几十光年外,一颗早已被人类遗弃的星球上,某个“已死之人”意识内的变动。
砗磲巨贝内,那颗突然晃动的白蛋也随着维诺的闭眼停了下来。
光滑洁白的蛋壳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缝,一只幼小的爪子从缝隙里探出了壳。白白胖胖的指节上,短短的半透明指尖轻而易举戳掉一块卵壳碎片。
贝壳内的空间并不算很大,但足够一条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幼崽活动了。
它轻松戳开包裹身体的蛋壳,松动筋骨似的在贝壳内甩了甩尾巴,然后本能地贴到贝壳内的青年身边,小爪爪摸到了冷冰冰光溜溜的地方。
坚硬的鳞片紧密而有规律地排布着,方才轻松戳碎蛋壳的短小指甲对青年的鱼尾没能造成任何伤害。
“爸爸。”它吐了个气泡,俯下头贴在青年的鱼尾上。可能是觉得有些硬,它又往上蹭了蹭,最终蹭到了青年的怀里,小手抓了一缕父亲长长的发丝,闭上眼睛等待维诺的苏醒。
砗磲内没有光线,就算是夜视能力极强的人鱼,也看不见东西。但即使它看不见,依然能从心底感应到,这就是它的“爸爸”。
他们的意识是紧密连结在一起的。
它对他的依恋,是刻在灵魂中的本能。
来不及仔细去看,亲亲热热叫了声爸爸的小光团认了个爹后就不见了。
虽然不见了,但维诺还是能感受到那股亲密的链接感并没有消失。
虽然不知道“它”是谁,不过那声亲密的呼唤帮了他很大的忙,把维诺从几乎失去理智的边缘拉了回来。
意识中那个温暖亲密的存在还在,维诺莫名感到有些心安,便把注意力放回这片黑色空间里。
他已经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这是人鱼一族里,“王”的意识海。
尽管很不可思议,不过他现在应该是在自己的意识空间内,有点像地球上的小说里写的“意识海”一类的地方。
人鱼的传承,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王”的。
而他自己本人,应该还在沉睡状态,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哪里。
刚才那些海量的记忆里,维诺不光接收到了人鱼一族遭受过的惨痛经历,更是知晓了人鱼一族的历史变迁历程。
和其他光团比起来,他处在一种类似于“主宰”的状态。
维诺用思绪道:离远点。
那些光团就慢慢退开,但依然围绕在他“身边”,形成一处真空状态的球形空间。
这些黯淡的光球里都装着一段不同人鱼的记忆,虽然维诺在记忆中很少看到人鱼的样貌,但他是可以看到“自己”颜色不同的尾巴和发色的。
每段记忆到达生命终点的方式也不一致。
而维诺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是人鱼一族“王”的后代,且是世上唯一仅存的人鱼王族血脉。
每一任的人鱼王,都拥有一片这样的意识海,里面存储的百千万颗灵魂之光,是从某一代人鱼王开始,不断累积传承下来的。
而每一任王,都会“继承”这片“星海”。
从古地球时代开始,黑尾鲛人便是最先存在的水中哺乳动物,他们极为神秘,极少有被人记记录下来的史料,大部分时间人们发现的都只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尸骨残骸。
等到地球被污染至无法生存,人类带着可以帮他们延续种族的俘虏寻找到新的宜居星球,已经无人知晓人鱼一族的社会结构。
只有一些放在博物图书馆的历史记载,有晦涩难懂的只言片语,但已经没有人去专门研究人鱼了。
星球建设,资源争夺,内战,星兽,虫兽……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星际人类手忙脚乱,他们没有更多时间把注意力放在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个社会一部分的人鱼身上了。
噢,他们还是分给人鱼一部分注意力的,帝国专门成立了人鱼研究院,研究如何增强人鱼体质,提高人鱼生育率,研发一系列饲养人鱼必备产品,提高人鱼的生存舒适度。
五颜六色的鱼尾各有各的美,只有黑尾人鱼,数量稀少不说,黑色实在没法让人夸上一声好看。
于是黑尾人鱼也被认为是基因变异的产物。
被世人所嫌弃、被认为是基因残疾的黑尾人鱼——原本竟是这一种族的至高血脉的标志。
有点不可思议,也有点可笑,维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怎么也没想到,他这样一个没能在原文中活过三章的小炮灰,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时髦身份。
而且这个时髦身份还是生命垂危时本源之血被激发,身体开始本能自救,这才让他进入了这片意识海,触碰到了那些残存在历史的伤痛中无法解脱的灵魂碎片。
原文中的“维诺”早早就被炮灰死了,所以原本的世界里,人鱼一族最后的被解救的希望也破灭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王族”承担的责任,是使那些星海中苦苦挣扎在痛苦回忆中的灵魂光团得到解脱。
黑尾鲛人天生有这样的特质,他们是人鱼一族的“引路人”,接引新生的灵魂,送走结束一生的灵魂。他们特殊的灵魂属性让他们可以净化同族魂体的痛苦,帮助他们解脱。
如果有灵魂在生前太过痛苦,以致他们死后都无法释怀,依旧一遍遍挣扎在苦海中,那他们的魂光就会因为这样的折磨变得黯淡,无法顺利得到解脱,进入下一轮回。
于是,所有得不到解脱的残魂,就在一代一代人鱼王的意识海中——组成了这片无边“星海”。
周身的浓黑物质如同黏浆一样,依旧在嚎叫嘶喊,但维诺已经不会被彻底带走心神了。
他只觉得这些残魂很可怜。
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让他格外为这些人鱼感到难受。在一些久远的记忆中,“自己”也曾遨游在碧蓝深海之中,狩猎鱼群,追逐风浪,和美丽的族人在安逸的时光中嬉戏。
他们矫健的身姿和强大的捕猎能力绝称不上现代人类所描述的“柔弱”,他们的社群生活等级分明,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体系。
人鱼根本不是什么未开化的野性物种。
只是自从两条腿的人类发现他们后,一切就都变了。
更多光团的记忆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大多是让他们曾经哭泣过的片段,日常的片段反而都蒙着一片白雾。这意味着人鱼的神志其实是不太清楚的,只有极端痛苦的刺激才能给他们留下清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