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切尔心里很明白，他不能要求科研院所有被抓起来的人都守口如瓶。
人性本就脆弱得经不起考验，一点威吓和利诱就能让身有牵挂的人转身卖掉自己前一秒所效忠的对象。
人鱼科研院每年通过人工方式培育出的人鱼有上千条，再加上帝国每年从医院收回来的人鱼幼崽，足有上万条。
这上万条人鱼都会被送入人鱼科研院属下的培育机构里，这其中多少会出现一些“瑕疵品”，或是身体器官功能有缺陷，或是先天体弱，等等一系列小问题。
这些人鱼注定活不长，只能靠科研院定期注射药剂活着，根本不适合分配入社会去孕育后代。
塞切尔自认他的做法没有问题。他只是让科研院把这些注定要被废弃瑕疵品，换一种能取得最后一点价值的方式处理掉而已。
处理掉那些人鱼所获利的通用点，在洗干净来源后，一部分被投入进了科研院的一些有价值的研究项目中，剩下的被沃克将军另作他用。
所以那些拍卖会中，未曾进入领养系统的高价“全新货”，其实还比不上低价人鱼的身体健康。
那些是给真正有某方面干净癖好，但又不想处理后续麻烦，且喜欢新鲜感的有钱人准备的，“星期鱼”。
在买家玩腻之前，那些“星期鱼”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身体的虚弱而死去。而没有完全被满足的买家，则会因为某种被迫戛然而止的欲望，再次走进人鱼拍卖场。
而那些人鱼疗养院里无人关注、只能不断浪费社会资源孤独死去的人鱼，把他们送到新的主人手里，让他们加入一个新的家庭，这何尝不是一种行善？
这种“良性循环”，正是沃克将军所满意的。
拜他所赐，所有人都得到了最佳利益。
但因为“人鱼不得私自养育、转让、贩卖”的规定，他居然还得想办法让人鱼研究院道歉……他都没有要求那些受利者感谢他！
沃克将军在家关了自己半天，连夫人来敲门，也被他斥责走了。
宋黎玥也不像以前似的柔情蜜意地哄丈夫了，她安静转身离开，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掀了个白眼。
德行，不吃饭就别吃，有本事一天都别出来，饿死你。
这半天里，沃克将军想尽一切办法，想让人进入关押人鱼研究院工作人员的地方，给某个人带个话——现在想联络被关押的人，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了。
在塞切尔的设想中，要是萨里部长能主动认罪，表示他就是自作主张瞒着院长处理瑕疵人鱼，用以换取自己的研究经费的人，那这件事应该会比较平稳的过去。
而他会补偿萨里的家人，并为萨里组建一个私人实验室，让他继续他想进行、但被研究所里的其他人所反对的人鱼实验。
如果萨里不愿意的话，没关系，他的老父亲还在能源局上班呢。那个地方，总没有第八军团的人严防死守了吧？
他父亲已经两百四十多岁了，人上岁数了就容易犯迷糊，要是上下班的路上一不小心出点意外，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联系了一圈后，他才发现第八军那边对这些“嫌疑人”的监守有多严密，不允许探视不说，连打扫卫生的机器人，都换上了第八军自己的。
这下篡改机器数据从而传递信息的道路也被堵死了。
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他要去找他的“儿媳”谈谈。
谭遇执行古蓝星上的任务回来后，提交的任务报告，除了所有人都知道的部分，其余并没有太多提及维诺。
在青年安全之前，别人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皇帝给他任务让他接管人鱼科研院的时候，也试探着问过几句，但他的反应都是那副死气沉沉的回应。
“不知道。”
“他没死。”
“我没见到他的遗体，维诺就不算死。”
所有人都默认为他是无法接受伴侣的早亡，所以死不承认维诺少将已经不在了。
毕竟是个人被放在维诺当时面对的那种境况下，都不觉得会有逃生之路。
谭将军被人明里暗里地暗示默哀，倒也不觉得生气。他的愤怒早就被化作实际行动了。
这次被他捞上来的维诺的机械臂，被他第一时间拿去给他团内的机械信息部寻找残留信号痕迹。
拿到证据后，他把自己以前已经搜集到的关于塞切尔·沃克的犯罪证据，整合起来，一份发给军部检查部门，一份发给皇帝。
皇帝震怒，顾不得安慰手下的刀痛失老婆，转头就让人去核实信息的真实性。
他到不觉得谭遇举报自己伴侣的父亲有什么不对。沃克将军不喜这个大儿子的事实人尽皆知，谭遇觉得自己伴侣的死因和沃克将军有关，想整沃克将军，这逻辑再正常不过。
等皇帝的人确认了证据的准确性，第一军团的将军，就可以换人来当了。
而那些意图谋害帝国少将的罪证，对皇帝来说，不过是给塞切尔·沃克捎带的罪名。
以前沃克将军搞点小动作，格外偏心对待两个儿子，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塞切尔把手伸到人鱼科研院时，哈里森就没法容他了。
这是在动摇帝国根基，动摇他君权至上的帝国制度！
沃克将军来维诺和谭遇的家拜访的那天，谭遇连门都没出，直接让他的两个亲兵把人请走了。
据说那天沃克将军是铁青着脸走的。
任谁被两杆黑洞洞的粒子木仓管指着脑袋赶走，都摆不出好脸色来。
再后来，过了不到一周的时间，第一军团就发生了大换血。
短短一周内，军团最高领导人被撤职拘进看守所待查，被皇帝指认的新任将军入驻第一军团，军团内部高层换人，弄得人心惶惶。
第一军团的人也想不到，好好的，怎么他们军团就跟“叛国”扯上关系了？
塞切尔本人也恍若做梦一般。
他坐在一个纯白的单人拘留室内，没有旁人，没有声音，没有沟通工具。
只有四周静默到叫人发疯的白墙。
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宋黎玥女士倒是因为属实对走私人鱼的事不知情，没有被抓起来。
但家里的顶梁柱和儿子接连被关进了犯人呆的地方，让这个从小被宠着长大的女人彻底崩溃了。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爱慕虚荣、喜欢炫耀，这是她从小和女孩们相处的方式。
自从儿子因为“强奸未遂”被关起来后，宋夫人就不再去参加任何夫人间的联谊了。
她想着，好歹丈夫还在，等熬过这段时间，儿子出来了，再过一阵，就没人记得这件丑事了。
人们总是忘性大的。
但现在连丈夫也被抓走了，来抓人的部门没有说要把沃克将军关多久，也没说最终惩罚是什么。
悬在头顶的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砍下来，这种惴惴不安让从未经历过太大压力的宋夫人无法承受。
叛国罪啊……丈夫还能活么？
虽然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会攀咬上她，让她一起陪他吧？
这个帝星是没法呆了。
宋夫人当机立断，买了张偏远星球的船票，去“旅游散心”了。
尼克勒斯在心理辅导机构被迫辅导了两个月了。
他心里已经对父母的救援不抱希望了。
现在的他能熟练背诵帝国主义美德诗篇，其中主题包括但不限于倡导文明有爱健康生活，语言有度生活有序，尊重他人的隐私及私人财产等。
他在这里瘦了很多，但也精神了很多，假发片已经被他扔了，头侧两边被剃光的地方长出了一寸硬硬的金色毛茬。
这有点特色的头型让他在这里很有辨识度。
在浴室里被多次攻击身后、从医疗室出来以后，他整个人已经没有了世俗的欲望。
希望大家跟他一起羊尾。
这个世界多一点羊尾，就多一片清净平安。
好歹也是从军校出来，上过战场砍过虫子的人，身上的骨头养好后，尼克勒斯在这里成了一方其他人不想惹的领头儿，护着一群不愿被人捅屁股的弱势群体。
然后有一天，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看着身着死囚囚服，跟在一众死囚中显得格外憔悴阴郁男人，尼克勒斯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声音响了一半就断掉了。
“……父……亲？”
古蓝星，幽深的海底。
海底的世界，时间的流逝是相当缓慢的。
地面上的一年足够发生许许多多的事。
而在海下，这点时间还不够珊瑚丛生长一微米。
在虚无的时间的作用下，生命得以积累与延续。
紧紧合拢的巨型砗磲里，一颗椭圆的白蛋晃了晃。
在一片浩瀚无边的虚无空间里，维诺看着那片遥远的星海，呆了不知道有多久。
人类在面对太过庞大、超出自我认知的事物时，会产生不由自主的恐惧，以至于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维诺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好像低端的芯片无法处理庞大的数据洪流一般，他的思绪被卡住了。
人类面对陌生环境时的三大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虽然他并没有确切的时间概念，被卡住的思维才缓缓转动，回想起来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是……维诺。
当他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后，其他相关的记忆也随之而来。他来古蓝星执行任务，把母虫解决掉后，自断双腿掉入了海中。
然后呢？
他是已经死了么？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那他的人鱼怎么办！
维诺震怒！自己一手带大（？），好不容易才养漂亮的老婆，怎么就被迫没了？！
维诺拼命挣扎！
但他的视野里依旧是那一片浩瀚星海，视线没有发生丝毫偏移。
说视线其实有点不太贴切，维诺觉得他现在可能全身都长满了眼，不然怎么能看出前后360度加上下360度的的视野广度的呢？
就很像所谓的“上帝视角”，置身其中，又能众览全局。
他环顾自身，发现自己无法看到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感受到肢体的存在感。
他只是一个虚无的意识体而已。
在意识到自己无法移动后，维诺便歇了挣扎的心思，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他之前看这片星海的时候，只是被迫沉浸在其浩渺的景观里，不带丝毫主观意识，只能算是被迫输入。但现在恢复了自我意识后，他才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和他印象中的宇宙星河有点相似，那些星星是在慢慢移动，维诺看着远处的星海，有两颗星辰的光点相交而过。
但那些星星的光太暗淡了。虚空中漂浮着的星辰，和维诺印象中的星光比起来，像是被强行抹去了一层光，这些星辰似乎都是即将死去，苟延残喘的星星。
只有很少一部分较为明亮的星光，点缀在群星之中。
死后的世界看起来也不是很美……维诺有点感伤地想，不过倒是很安静。
他一直想和斯塔利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拥抱在一起来着。
如果这里有一个双人躺椅，他就可以和斯塔利并排躺着欣赏那些稀少而明亮的星辰，看累了就相拥入睡，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们。
想到这就已经和他的人鱼天人永隔了，维诺就觉得很难受，虽然他现在并没有“心脏”这种东西了。原来“心动”和“心痛”，都是意识的作用么，维诺下意识想捂自己胸口，却连手的存在都感知不到，不禁有些怅然。
第一次发现自己穿进一本书中时，维诺并没有多大悲痛，因为他在原世界的牵挂不多，更多的愤怒和悲痛是来自于早就被安排好的“命运”带给他的。
可这一次，在他已经拥有了关系最为亲密爱人后，在他们刚刚互通心意不久后，这种突如其来的失去，还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维诺不愿再沉浸于这种沉重的情绪之中，他摇了摇不存在的头，视线划过一颗因格外明亮而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星辰，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这就是死后的世界，这里除了一片星辰什么都没有，那他是以什么身份存在的？
他并没有“看”到自己存在的地方发出光亮，那他和那些“星辰”，有什么区别？
想要得到答案，就必须去努力找寻，待在原地可不会有答案自动跳到他怀里的。
可没有了物理肢体，他要怎么动起来呢？
维诺想，要是他能凑近那些星星看一看，也会就能发现点什么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维诺就觉得他好像离那片星海近了一点？
他刚才看着那颗很亮的粉紫色星星，感觉它的光晕似乎有些变大了，是心理因素么？周围没有参照物，而远处的星海又太遥远，维诺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移动了。
但维诺确实听说过“精神力”这样一种说法，以意志作为驱动，影响物质的变化。
帝国中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拥有精神力，高中毕业后，所有学习机构会为孩子们检测，被检测出精神力的孩子们从此会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帝国最核心部分的大门，会为他们敞开，而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穷极一生都摸不到那些门的边缘。
当然维诺没有检测过，他初中没毕业就离家出头，跟着雇佣团队狩猎星兽去了，高中都没上过，去哪儿检测。
在地球上也有类似的说法，维诺记得人们管这个叫“意念力”，什么盯弯勺子、隔空移物、意念治病、蒙眼透视等等的神奇现象，都是对意念的应用。只不过众说纷纭，谁也无法验证那些现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但他能穿进书中，已经很不科学了。星际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了，维诺宁可信其有，希望他真的有“精神力”，而这个精神力最好麻溜的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他注视着那片星光，集中所有的意念，专注地去想一个念头：我要靠近它们。
眼前的星海瞬间变近，近到维诺可以看到那些“星星”，其实并不是陨石和星球构成的常规意义的星星，而是单纯的，光团。
因为他看到有两个一前一后重叠的星团，后面那团青灰色的光团，从前面这个半透明的灰白光团里可以看见。
“星光”中间并没有物质的存在作为反光基础。
对于维诺来说，他感觉自己之前像是在一片地处偏远的地面看天上的星星似的，突然之间，自己和天上的星群间的距离就缩短了。
这个过程可能还没有一个呼吸的时间长，意念一出，即刻实现。什么重力、摩擦，在意念的去世界里通通不存在。
这，这么厉害的么……维诺有点呆愣地看着眼前一片大大小小漫无目的漂浮的光团，下一刻，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道：既然这么厉害，那，让他回到斯塔利身边吧。
唰地一下，维诺所在的地方又变了。
人鱼并没有出现。
也是，这在维诺意料之中，要是斯塔利真的出现在这里，那不就是他把人鱼给想“死”了么。
他从一个光团面前，移动到了另一个光团面前。
只是这个新的光团，比其他的光团都要明亮耀眼。刚才他好像也注意到过这颗“星星”，粉紫相间的颜色，它比别的光团都要显眼。
因为别的光团都是单一颜色，就这个，居然是混色的。它一颗光团发出的光亮，比其他黯淡的小光团几百个加在一起都要亮。
让维诺不经意间想起了人鱼曾经在玫瑰星系的星云景图中，给他抓来，被他吞入腹中“保存”一颗星星。
虽然事后很久他才知道，斯塔利的单纯可爱都是谭遇装出来的，但那不能否认斯塔利看向他时眼中藏着的在意，和当时维诺收到那颗“星星”时的感动。
此时它正发出一股又一股的光晕，围绕在它身边，看起来……很大，很蓬，很好摸的样子。
维诺思考了半秒，试图伸出自己不存在的手去摸。
然后他“摸”到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好像有一层透明的膜包住了光团，把他格挡在了膜之外。
维诺换了几个光团试着去触碰，才发现一个问题。他分明看见两颗光团可以挨到一起，怎么换做是他就碰不到了呢？
不是这些光团被包围阻隔了，而是他自己本身，被裹在一层膜里！
他努力用意念去捶，去敲这层膜，去撕裂这层膜，但他只能感觉到软软的被弹回的力量。好像一层柔软厚重且皮实的肉膜，慈爱而不容拒绝地包裹着他这个刚生出意识不久的小崽子，不让他打破外壳。
这是他的保护膜。维诺努力了半天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