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嫌我老吗?”楼月西冷声道。
多能唬人。
连桌上的餐具都因为青年压低了的气场而乒里乓啷地响起来。
果然是厉鬼。
生气的时候和恐怖片儿里演的一样。
贺烈心中暗自发笑。
就见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都长出了又长又尖的黑色指甲。
哈气的布偶猫。
亮出爪子的布偶猫。
“怎么会?”贺烈的吻落在青年的头顶,“老树结的果才甜。”
楼月西闻言气得眼睛发红。
就被吻烙在耳垂上。
布偶猫的耳朵也是粉红色的。
猫咪颤抖得厉害,贺烈都能想象它微微抖动的胡须。
真tm可爱。
贺烈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甜的。”
“甜的。”
“甜的。”
“这里最甜。”
当天晚上贺烈饿着肚子,但是饱了。
也是当天晚上,楼月西吃了东西,但是白吃了。
两人闹归闹,正事还是没忘。
“谭才均今年才四十二岁,但是资历却算很老的。”贺烈翻着数据,“他十二岁就在局里挂名了,可以说灵异局成立的头几年,他就已经在里面了。”
“十九队出事后,东将山的救援任务他也参与了,虽然侥幸将队员带回,但是他也受了重伤,至此逐渐淡出一线。”
“应该就是在他重伤的那个时候,楼涵润对他下手了。”
“所以后来他力保你能重回灵异局,为的就是引我出来。”楼月西道。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对我立即下手?”贺烈有些疑惑,“重骨也在我身上,趁着我没有记忆的时候成功率岂不是更高?”
“而且我一直疑惑的是,林婉阙既是楼涵润的人,为什么她不在阴平山的时候就把我……”
“你的伤很重。”楼月西低声道,“而且楼涵润也元气大伤,若是楼涵润强行换魂到你身上,说不定你们两人就同归于尽了。”
“至于林婉阙……”
楼月西的脸色苍白得有些鬼魅。
“她可能……”
“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
青年立在窗边, 初冬的阳光虽然灿烂,却毫无温度。
“还记得那具儿童骸骨吗?”楼月西声音轻得像是要消散在日光中。
“我的妹妹在七岁的时候就死了。”
“瞿粟擅长剥人皮制皮影。”
楼月西转过头来,神色晦暗。
“我本以为楼涵润重视瞿粟是因为他的情况太过糟糕, 灵魂经受不住多次换魂术, 所以才想选择将灵魂换到皮影之上, 以减轻伤害。”
“但是我想错了。”
“若谭才均就是楼涵润,他能在众多擅长异术之人眼皮子底下瞒过去,那便说明谭才均和他的灵魂十分契合。这具身体他可以用很久,久到他来得及把你的身体夺过来。他既有鲜活的身体可以用,又何必退而求其次选择皮影呢?”
最后几个字楼月西说得又轻又慢。
“他还有别的想要复活的人。”贺烈道。
“是!”
楼月西猛地抬头,贺烈看见他的眼圈发红。
“楼行鹊死了近百年,他竟将她的尸骨挖了出来。”
“而她的魂魄竟然也没去转生。”
“更可笑的是, 她死时才七岁, 还是个孩子, 如何能扮演好二十来岁的林婉阙。”
“他早就把她复活了。”楼月西轻轻摇着头, “或许是把她换在了别人的尸体上, 或是别的方式,比如小鬼、傀儡。”
“但瞿粟的到来激发了他新的野望,于是他就将楼行鹊的尸骨挖了出来。”
“她是楼涵润练手的道具。”
楼月西用手捂住脸:“他的所有儿女, 都是他的道具。”
“哈哈。”楼月西声音喑哑的惨笑两声。
“方才你不是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立即下手吗?”青年继续说道, “一是因为他受伤过重没有那个实力。”
“二是因为他需要……我。”
楼涵润需要留着贺烈引他出来。
“复活楼行鹊尚且还有一把尸骨,但是复活骆华荷他却什么也没有。骆华荷疯的时候把自己的尸身连同着她亲妹的身体一把火都烧了个干净!连骨灰都没有剩下给他。”
“但是我哈哈哈哈哈我身体里有骆华荷一半的血肉, 他怎么会不想要!!!”
“只要复活了骆华荷,他们一家三口——”
贺烈从未见过青年这样癫狂的神色, 他明明是在笑, 却好似是在哭一般。
“好了。”贺烈站起身把青年拥入怀中。
可楼月西却还在喋喋不休:“你还记得吗?瞿粟在坪临城中还能将我们放入皮影之中,在衬景之中我们与活人无异, 且并不自知。”
“他要的就是不自知。”楼月西有些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要让骆华荷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皮影——用她儿子的血肉所制的皮影。”
“楼涵润他见到瞿粟如何能不激动!他终于找到一种最近似人的复活形态,不像寻常阴鬼无法出现在阳光之下、不像傀儡所有行动全凭几根线牵扯,甚至连皮复印件身都不知道自己是皮影。”
“多好,多好,他终于能复活骆华荷了。”
“掬着她的灵魂几十年不放,再不让她复活骆华荷都要从疯子变成傻子了——”
而他楼月西,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工具。
是一个承载罪孽的罐子。
是一个养育重骨的容器。
是肉铺,是驴皮,是材料。
楼月西说得颠三倒四,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别说了。”贺烈手臂收紧,“都过去了。”
“贺烈,贺烈。”楼月西浑然不觉,他拽着贺烈的衣襟,将自己和他的距离拉开存许,“贺烈,你知道我最恶心的是什么吗?”
“我能想到这些,是因为我能理解他。”青年的手越攥越紧,“我知道洞中窥光是什么感觉。”
“是因为易地而处,我也会这么做。”楼月西直勾勾地看着贺烈,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男人的脸。
神色眷恋又偏执。
“如果你……”死了,他顿了一下,不愿意做这样的假设。
“我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和他一样肮脏的血液。”
“我和他一样,也是个无父无母无朋无友无情无义之人哈哈哈哈哈——”
“楼月西。”
贺烈忍无可忍地捏住了青年精巧的下颌,迫使他抬高头颅。
他手上用了几分力,楼月西的下颌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你搞清楚一点,你的身体里流的是我贺烈的血。”
“……”
两人四目相对。
深色的瞳孔中映照出对方的影子。
“喂了这么多次,都不长记性?”贺烈将额头抵上楼月西的,“我可是为了豢养你这只阴鬼,差点把血流尽了。”
“记打不记吃的小鬼。”
一行清泪从楼月西眼角淌下。
“无父无母就算了。”
“无情无义?”
“这是哪门子的说法?”
贺烈嗤笑一声,又伸手摸着青年柔软的头发,温柔地像是在抚摸一只应激的布偶猫。
“楼月西,还有比你更爱我的人吗?”
见楼月西不回答,贺烈颇为得寸进尺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嗯?说啊。”
“……”
半晌,青年闷闷的嗓音传来:“没有。”
他的手紧紧抓住贺烈后背的衣服,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
“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肖郁查到了吗?”
贺烈回来的时候,楼月西正在炒菜,他转过头来问道。
西红柿刚下进去没多久,还滋滋的在锅里响。
贺烈把伞收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楼月西点头,查不到骆华荷的灵魂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握着锅铲将变软的西红柿捣碎,酸酸的气息立刻充斥在空气中,令人食指大动。
“伤口没好就不要做菜了。”贺烈快步走进厨房,伸手接过锅铲,“去去去,说了别碰水。”
楼月西失笑,只是划破了指尖取了点血罢了,算什么伤口。
他垂下眼睫,骆华荷的死亡时间和地点都是知道的,再加上他的血液……
肖郁找了小半个月都找不到骆华荷的灵魂,只能说明——楼涵润果然将她的灵魂拘在了手中。
早已料到了结果,他的心中一片平静。
“贺队,该倒鸡蛋液了。”
“哦。”贺烈点头,拿起已经打好的鸡蛋液,缓缓倒进去。
“可以翻动几下。”
“知道知道。”
“放一勺盐。”
“嗯,多了点。”
“贺队……你以前没下过厨房吧?”
“下过。”
男人硬朗的脸此刻有些许僵硬。
“会煮泡面,会添柴。”他把脸转过来正色道,“未来可期。”
“……行。”
“哇,你俩消息也太灵通了吧,领导前脚刚走你俩后脚就迟到。”
孙飞晨将办公室里的音乐关掉,贼兮兮地说:“桌子上有买的奶茶,给你们留着呢!”
“领导刚走?”贺烈挑眉,“有活?”
“没说啥事,好像是私事吧。”孙飞晨嘀咕道,“小敏刚刚上去找谭局签字,结果办公室里都没人了。”
“她这份文件要得急,一问,谭局要几天才能回来了。今天周三,再混两天就周末了!太爽了!”孙飞晨吸了一口奶茶,一幅摸到大鱼的表情。
几杯奶茶换到这样的好消息,真值啊!所以平时要多跑跑别的办公室,这样消息才灵通。
只可惜他打工人的快乐对面站着的两位并get不到。
两个姗姗来迟的人对视一眼,随即转身就推开了门。
“喂——你们不是吧!!!现在下班也太早了!!!你们有没有职业操守啊!!!”
只留下孙飞晨绝望的惨叫。
走出灵异局的大门,楼月西立马打开手机开始订票。
“我们去胶许。”
贺烈看了他一眼:“这么确定?”
“我有预感。”楼月西握住手机,“他一定回去了。”
“这么长时间,也该做个了结了。”
“订的明早的票,在这之前,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甫一下机,一股与内陆截然不同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
“真热,这都十一月了。”
贺烈一边说一边解开风衣的扣子,又把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我觉得还好。”面色白净的青年倒是很习惯这里的气候,他看到贺烈额头上的汗珠,“安南就是这样,要喝点什么吗?”
“就上次喝的那个。”
贺烈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补充道:“就是黄色的,你上次接我的时候买的。”
“海盐黄皮水,那是七八月才有的。”青年睨了他一眼,那时他内心忐忑惶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爱他,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
哪儿像现在……
即使知道此行危险重重,心中也安定得很。
明明才过去三四个月,却好像是过去很久了……
“太热你就把外套脱了。”楼月西道,贺烈是火体,最怕燥热,在候机楼里都出了一身汗。
“算了。”
贺烈背着行李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后伸出。
机场人来人往,他们两人本就个儿高,兼之样貌出众,注视他们的人本来就多,甚至有小女生拿着手机在拍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明星呢。
半晌没有动静。
“楼月西。”贺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不牵手,你这两身衣服不就白搭配了?”
闻言,青年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讷讷。
贺烈耐心耗尽,直接后退一步,抓住了楼月西的手。
“折腾了一小时,傻子也该知道了。”贺烈挑眉,俯身对楼月西道,“大方点,拜过天地了。”
“我们是夫妻。”
“瞿粟这么在意那衬景, 是因为衬景需要一个原型作为依托。”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十一月的安南天气仍像是夏日一样晴朗。
楼月西回过头来:“你可能想不到,瞿粟生前生活的地方真的叫坪临。”
他在衬景中和瞿粟争过身体, 争夺之间他看见了瞿粟破碎的回忆, 就像是汽车高速碰撞时闪现的火花。
又短暂又清晰。
受害者成了施暴者。
勇者杀了恶龙, 却又成为了新的恶龙。
至死也要盘踞在那座城池。
“若失去了这依托,他就无法重塑他的领地。”某种程度上来说,瞿粟和地缚灵相差无几。
楼月西道,“所以楼涵润一定会回胶许。”
“我当时给你说,除了兰雪院和祠堂,那片老宅都被捐了出去。”青年的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中,贺烈从侧面看见了他眼睫投下的阴影,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保留着。”
“那地方起过大火, 烧得差不多了, 若不是火灭得及时, 这一代的房子都得受到牵连。”
说道这里, 贺烈已经知道了楼月西说的是哪里。
楼月西很早之前就提过,他的母亲骆华荷——死于一场大火。
“那院子没啥价值,花了点钱就保留了下来。”楼月西笑了一下, 像是自嘲, “到没想到成全了他。”
“贺烈。”楼月西转过头来,整张脸陷入阴影之中, “我知道这样很冲动。”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复活骆华荷,也不知道楼涵润的衬景完成到了哪一步……”
“甚至、甚至他的计划都只是我的猜测——”
“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 我却要拉着你进入……”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异常的坚定:“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胡乱替你做决定了。”
贺烈闻言轻笑了一声:“看来是吃定我了?”
背对着阳光的青年轻轻点头。
“对。”他回答道,“生同衾, 死同穴。”
“你是我的丈夫。”
“很荣幸为你效劳,我的夫人。”
榕树上的枝叶被倾盆大雨打得东摇西晃,池塘中刚展露尖角的荷花垂下头躲进了荷叶的庇护之中。
碧绿的水面圈圈涟漪,偶尔有几瓣被打落的粉色在水中转着圈,又被贪食的鲤鱼拽进去。
屏风外女人轻声交谈的声音掩盖在雨声中。
“夫人,且放宽心,这钟大夫的药最是管用,小少爷的烧很快就能退了……”
“桂姨,这都烧了一夜了,他若是有个什么,我真的……”
声音似远似近。
他躺在床上,浑身滚烫似乎着了火,四肢又像是绑了吸了水的棉花,叫人动弹不得。
女人的啜泣和叹息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雨声哗啦啦的。
一切重归宁静。
“少爷醒了,夫人!”
随着一声惊喜的声音,床上的稚童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下颌尖尖,眼下有暗沉的青色,双颊却是红润的,细腻光洁,微微丰腴。
一双眼睛更是温柔似水。
骆华荷。
“头还痛不痛了?告诉娘亲。”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触碰他的额头。
冰凉又柔滑的手指贴在滚烫的额头上,剧烈的温差让楼行鹤经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女人连忙收回手,又将被子往上拉了些。
看着女人愧疚又焦急的模样,楼行鹤脑子里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进域了?
进域了!
他猛地抓住骆华荷的手:“楼涵润在哪里?!”
一出口却是稚嫩的童音。
他下意识的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又短又小,胖乎乎的,因为捏紧的动作,肉肉的手背上还有几个凹进去的小窝。
容颜清丽的女人细长的眉毛轻轻一颦,她伸手将男童抱在怀里:“爹爹出门了,行鹤乖,不要听别人乱说,那是你爹爹,不能这样喊他,爹爹知道会伤心的……”
楼月西脑子里乱成一团,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什么想什么都模模糊糊。
楼涵润的衬景已经成型,他进来了,变成了小孩,那贺烈呢?
“你听我讲!”他的声音奶声奶气,“楼涵润他是靠贩卖人口起得家!他图的是骆氏的家产!”
“他会害得骆氏家破人亡咳咳咳——”
“哎哟,小少爷,这话可不能乱说!”一旁端着粥的桂姨惊叫出声,又怕吓着他,连忙压低声音,“这些都是一些坏人乱嚼舌根,小少爷可千万不要信啊!”
“桂姨,你先出去吧。”骆华荷开口轻声道。
“哎……”
楼行鹤被骆华荷抱进怀里轻轻拍着背,随后,骆华荷担忧的用捂热了的手掌摸在他脸上:“行鹤,娘不知道那天你听到了什么,但是你相信娘,那些都是假的……”
“你是烧胡涂了,受了梦魇。”她轻轻叹息道,怜惜地看着他,“我的心肝,怎么受了这么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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