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门课程即将结束时，他才意识到，其实没有二选一，而是“两样都是”。
精神网络从一开始就兼具位于天平两端的两种形态。
“即时联络”是维系安全的基础保障，“安全保障”则让精神网络能尽可能往有益的方向扩展。
如果为了安全而过于限制沟通的自由，会迫使大家改用不安全的其他途径沟通。
反之，则会则危及人身安全。
“管制局”则是作为“精神网络”的中间支点，既能监控预警，又能向其他负责公共安全的部门进行应急措施的向下辐射。
这样需要被保护的人得到了庇护，善良的人依旧生活在温室里；图谋不轨的人被及时阻止；作恶多端的人遭到了惩罚；曾经无所适从的受害者或弱者们则不再是“病人”，反而能及时去制止“其他病人”……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完美的，简直是宣爻理想中的世界。
事实上，依旧有人被困在了这个天平之中。
像是阿茶，像是大叔和他的儿子，像是穆纯……
因为天平只是没有在宣爻所认知的范畴内失衡，至于那之外的部分他原本也无暇去关心。
“你愿意帮忙？”瑾瑜错愕地确认。
“需要我做什么？”宣爻垂目扫了一眼自己手腕所在，重复了问题。
瑾瑜以为对方很难说服，没想到对方竟然突然答应了。
“你真的同意帮忙？瑾瑜不禁再度确认。”
“我同意……”
几乎就在宣爻说出“同意”二字的刹那，他就恢复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他当即不自觉抚上了自己腕上的手串，心下从一至四来回默数，仿佛那四颗黑耀石跟瑾瑜胳膊上的“臂环”一样，都是“穆纯的一部分”。可它们并不是，只是一串再普通不过的手串。
只是当初因为一次问路，二度邂逅，三个巧合，他才被卷入了危险，吞下了“核心核”，继而经历了一连串原本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自己有关的奇特经历。
宣爻想到这里，蓦地一怔。
他突然间明白了穆纯为什么厌恶共享梦，也意识到自己当初为何不会被困于黯青、蓝桥梦或是瑾瑜编织的共享梦，根本不为臆想所惑。
因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梦里都不敢奢望的“臆想”，活成了现实。
原点不过是一刹的臆想。
——想跟那个好看的人接吻。
接着他就美梦成真，得到了吻，得到了无畏的勇气，逐渐变得不想在仰视对方，而想要靠近对方，想要握住对方的手。
“我需要你帮我打开这个通往无限意识的入口。”
瑾瑜地声音把宣爻从刹那翻涌地思绪中悄然拉回到现实。
“你肯定已经明白如何使用你所拥有的钥匙。”
因为巧合而得到的钥匙。宣爻想。
宣爻颔首，向前一步。
亦如无数次打开已成废墟的门扉，拧开门把手，面对什么都没有家，面对永远不会醒来的家人，以及被禁锢在遥远荒星的无望人生。
空岛上仿若永远凝固的星夜一刹闪过他的脑海。
在那未曾见过白昼的，也没有昼夜交替的地方，在夜空下的镜面湖水边，除了发色与眼瞳几乎都被墨色吞没的轮廓，半仰着头盯着星空。
——他们人数太少了，太孤独了。
自己现在已经是他们的一份子了。
他不会孤独了……
穆纯左耳紫水晶原本就仅剩一点了，“解除限制”的刹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殆尽，而距离“解除限制”后的行动状态的相对时间不过刚过去了一秒。
刚吞没了蓝桥雪的黑雾再度出现，锋利地攻击擦过他的躯干。
因为阈值耗尽而无法维持“解除限制”的转瞬之间，拖慢了他的动作，在同样是高维的战斗中足以致命。
他勉强尽力侧身，避过了致命伤害。
偌大的无形攻击力仅仅是擦过他的腰侧，就撕掉了整块皮肉。
血与肉混淆着掉落的刹那，露出了藏在胸腔最下面的森白锁骨和一侧的脏器。
格雷疼得惊声尖叫，穆纯却笑了起来。
他抬起手，左手食指枚金银相间的戒指立刻飞出，重新回到了他的左耳坠位置，散开为被赋予了生命的细线，重新缠绕成柱状，垂落在他的颈边，犹如藤蔓般缠住了他的颈项，眨眼就蔓延便他的全身。
黑雾重新出现。
不过这次不再是一缕青烟似的，而如同能吞没一切怪兽，汹涌地包裹住穆纯，也扑向了蓝桥雪的轮廓。
近似咀嚼碎骨头声音不断在黑雾中响起，却仅有不时闪现的金银细线作为穆纯还在其中行动的佐证。
相对时间再是漫长，也有其极限。
等到满头冷汗的格雷口鼻都涌出鲜血，踉跄的身躯需要李解搀扶才能勉强站稳的时候，黑雾已经散去。
穆纯站在原地，腰上的伤口还在滴血，上衣也因此残缺一块，金银两色的“蔓藤”正在回缩向他的耳朵，重新缠绕出耳坠的轮廓。
蓝桥梦躺在地上，由穆纯的视角俯瞰，依旧是那副少女的轮廓。但是从尹晖和李解他们的视角，却只能看到一张……纸。
的确是一张纸。
他们面面相觑，再三确定，才敢肯定蓝桥梦已经被压扁成为近似于一张纸。
并非是血肉骨骼被压扁，而是像她本身的维度发生了变化，从三维立体变更到了二维平面。
“通道就在你们脚边，”穆纯头也不回的对格雷他们说，“管制局那边需要你们。回去吧。随着时间推移，黯青的广域所造成的侵袭会扩大，物理层面的一切都会被损毁，你们要靠自己想办法阻止广域的扩大。”
格雷刚想开口抱怨，却又吐了一口血，只能心下暗骂穆纯。李解则把格雷一把推给尹晖。
“那边就靠你们了，”她说，“小师弟你可看住了，别让录老师乱来，我还有事。”
尹晖忙问：“你要干嘛去？”
“满足我的好奇心。”
李解说完已经消失在原地，穆纯这边的状况则已经顾不上管他们如何了。
“你只是觉得原本的精神网络是个失败品，才会想重新搭建一个，”穆纯对黪紫说，“而他们却是想彻底毁掉整个低维世界。你肯定能明白这二者之间的差别。到时候能活下来的，只有我们，但也不是我们了。不会再有容器，不会再有……”
“你骗我！”黪紫怒喝打断，“你骗我！”
两遍连续的怒喝既像是对穆纯说，也像是对与她同处一个容器里的黯青。
同样有关“欺骗”的谩骂紧接着也从蓝桥雪的口中发出。
“你答应把无限意识交给我的！你又骗我！”
从对方的目标穆纯就能肯定这不是黪紫，而是黯青在说话。
“你也说又骗了，”穆纯送对方一个狡黠地浅笑，因为腰腹的伤口没敢太过放肆，“等我什么时候不想骗你了，或者骗不到你了，你恐怕就要担心自己是否突然变聪明了，也就没办法傻得那么可爱了……好了，接你们的人来了。”
抛开他本身的狼狈，一切仿佛已经经过他的计算。
海天霞、凝夜紫、欧碧、半见顺序伴着颜色降临并向穆纯颔首致意。
“容器无法销毁，只能暂时改变维度了。”穆纯颔首，“里面的两个际灵不知道是否还能分开。交给你们了。”
“知道了。”半见说。
“东边的精神网络已经以首都圈为起点逐渐向外消失了，”欧碧则说，“距离完全消失大约还有——”
穆纯没有听完就从原地消失不见。
宣爻注视着自己想象中的门扉逐渐成形，再跟随着他抬起手的动作缓缓开启。
少顷过后，他终于透过敞开的部分，看清了通道以及彼端的“无限意识”所在。
无法形容的黑暗。
犹如偌大的黑洞。
但是，黑洞并非人类肉眼可见，只是近似于黑洞的概念存在于彼端。
它不断旋转，不断纠缠，不断吸积着周围的一切，也不断排斥着一切。
宣爻觉得自己脑海中一刹闪过了天文量级的信息，诡异的是既没有给他的大脑带来负担，也没有给他的辅脑带来故障。
或许，这就是身为高维人的感觉。
他平静的接受现实，就像自己此前所经历的一切。
美好的部分他觉得是愿意沉溺其中的美梦，糟糕的部分则是醒来就能忘掉的噩梦。
无论是最开始与穆纯的相遇，还是后来被黯青攻击，或是误吞掉核心核。
“来吧。”
瑾瑜的声音传来。
却没有经过宣爻的听觉神经传导，而是直接通过了共联进行传递。
“只要你愿意踏入其中，天缥所肩负的义务就会终止，天缥也就不会消失了。”
宣爻依言照做，如同傀儡。
一步跨入，身后的通道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他和瑾瑜悬浮在那近似黑洞的无限意识之中。
而他自己的轮廓不知不觉也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仿佛一副被逐渐调低透明图的电子画布。
宣爻在瑾瑜的注视下，彻底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金鱼：嘻嘻
好奇心其实是种相当残酷的东西。
只有彻底丧失怜悯、愤怒、嫉妒等，再也无法与外界共情的人，才能长久保持好奇心，否则它就会被其他的情绪所掩埋。
李解的“异化类型”不是“七际”里的任何一种，而是相当少见的好奇心。
与她类似的罕见类型还有不少，不过都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案例都维持在个位数。
优点是：不会被“七个大类”影响或同化，面对任何情况都能保持理智去应对。
缺点是：包括战斗在内的实际应用都在研究与开发当中，只能提升基础异化率。
李解从调查到宣爻所在“未编号行星”开始，就发现这不止是多出一颗宜居星的问题，还对整个人造和伪造登陆编号的过程相当好奇。
这既是穆纯让她帮忙私下调查的理由，也是她执意要跟到西边的理由。
异化把好奇固形为她的本能，让她根本无法抗拒。
全域设备不知不觉已经完全展开，承载着奔跑中的李解，也承载着她双臂皮肤上不断分离出来的一颗颗眼球，仿佛离弦之箭，不断朝着四面八方飞速扩散开来。
在异化形态的控制方面她早已经接近遏制者的水平，异化率也是同样。
只可惜这样的能力的确不适合用在战斗上，却非常适合宣爻已经行踪不明，还有无以计数待解谜团的此刻。
李解散布出自己眼球的同时已经闭上了双眼，改用那无以计数的眼睛去覆盖整颗行星，这样既能防止主视野干扰观察，又能集中注意力探寻……
就在她其中几只眼睛在行星北面捕捉到几个悬浮在空中三角体之时，她却被“啊”的惊叫声干扰了观察。
李解切换回主视野，看着被自己踹倒在脚边的“干扰源”。
她楞了半秒，很快决定无视，继续专注于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想到跑出去没两步，就被对方扑上来抱住了腿。
“你怎么回来的？要去哪里？打算做什么？”
“……”
蓝桥梦被“委员会四人”嫌弃之后，一度呆滞地坐在原地，后来则茫然地开始在空旷的大地上行走。
失去作为“容器”的价值后，他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既没有目的地，没有目标的他越走越是茫然，直到被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闭着眼睛用全域狂奔的李解踹了一脚，这才清醒过来。
李解抬头一看“罪魁祸首”，心底道了声“居然是认识的”，然后就被蓝桥梦那三个“哲学提问”给问懵了，许久才想起来抽回自己的小腿。
她正打算继续奔向“三角体”所在位置，就被再度扑上来的蓝桥梦二次抱住了腿。
这次是双腿。
李解原本就要忙于“眼睛”和全域的控制，根本无暇其他，现在膝盖以下突然被束缚，难免相当狼狈的来了个脸朝下滑行跌倒，搞笑程度与狼狈程度双双飙升顶点。
如果能直接收拾掉碍事的蓝桥梦，李解绝对不会犹豫片刻。
问题是这种似金属又似人类的“思维生物”，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就被破坏，只能挣扎挣脱，继续自己的目的。
这次蓝桥梦没有再抱对方的腿，而是跟在对方身侧陪同狂奔。
“我运动能力比较差，”他边跑边搭话，“你能跑慢一点吗？”
“不能。”李解斩钉截铁。
蓝桥梦：“……”
“不能就不能。”他小声嘀咕。
“你能别跟着我吗？”李解说，“影响别人做正事。”
“不能。”蓝桥梦说。
李解：“……”
“男……”蓝桥梦改问，“穆纯和……他们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李解觉得这个人既影响自己的集中力又不会说人话，奈何越是讨厌的人越是难杀，只能先忍着，随便应一句打发对方。
“就是穆纯和……那个叫宣爻的人形核心核。”
蓝桥梦似乎不愿意提及宣爻的名字，李解却突然笑了。
“你是海豚的迷弟？”李解问完也没等对方回答，径自反问，“你醒醒吧。你跟宣爻能一样吗？”
“什么狐狸精？”蓝桥梦一头雾水，“什么一样不一样？”
“刚才你问了我一堆问题，正好我也问问你，”李解说，“你想从穆纯那里得到什么，你又愿意为他付出什么。并不是说不求回报就对了，只是他本身是什么样的，或者说，如果他的外表变了，他恢复成天缥的话，你还会这样吗？如果他连天缥都不是了，等同于内在也改变了，你还会这样吗？”
“……”
“这么几个问题都没考虑清楚，果然权衡得失才是人类情感的本质。“
“如果不权衡……？”
“比权衡还难的是珍惜。”
几乎是宣爻消失的瞬间，穆纯就出现在了瑾瑜面前，也出现在了“无限意识”之中。
虽然仅能从未被织物盖住的皮肤看见部分，但那条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金银细线瞬间已经犹如藤蔓般缠满了他全身的皮肤，不时如同涓流，也可能是金银双色的血管，在他皮肤上来回流动。
“我的松鼠呢？”他问，“还给我。”
他说话的同时，仿佛想起了曾经的“另一只松鼠”，不禁悄然祭出仅剩的黑雾。
“松鼠？”瑾瑜在被吞没前微扬起双臂，黑雾遭遇他双臂上近似黑曜石的臂环立刻被驱散，他趁机用漆黑的广域把自己圈裹起来。
“什么松鼠？”瑾瑜问，“你说你在低维养的第一只宠物？那不是早就死掉了吗？”
“是你杀死的。”穆纯相当笃定，但他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愤怒。
“我没杀过。”瑾瑜说。
他悬浮着，环绕着穆纯，如同在遵循公转的行星在绕着恒星不停来回，只是轨道比小行星还不确定。
“我只是把它带走了。”瑾瑜不无遗憾地叹息，“我本来想替你养一段时间再还给你，免得你只专注于一只啮齿动物，浪费了应该用来与容器磨合的时间。我也没想到那只小动物会绝食，死亡是它自己做出的选择。”
随着瑾瑜环绕的次数增加，他身后尾随而来的黑雾逐渐被拉长，直至完全消失，他才停止，回到穆纯面前。而穆纯也从松鼠死亡的那一刻才意识到高维和低维的不同，也意识到自己和自己曾经的同类的区别。
“你的阈值已经耗尽，你的广域暂时不能再使用了，你已经不能像救那些异化者一样拯救所有的人了。”
瑾瑜弯起唇角。
“我们的同类，我们的天缥……我们的救世者，我让你饲养小动物，是想让你明白被固定在容器里的自己有多么脆弱，让你从头学会如何控制低维生物，免得以后反被低维生物所控制，不是让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倾注在一个无关紧要的生物身上。结果，你学会了什么？你学会赢得他们的喜爱，学会赢得他们的关注，学会讨好低维生物，甚至还学会去喜爱那些低维生物，更享受着他们施舍的喜爱！”
瑾瑜途中就大笑起来，穆纯则一脸麻木地注视着对方。
“每一次，”瑾瑜说，“你去帮助低维生物，你去拯救他们，你去阻止他们异化，我都会觉得非常难过，会觉得你离我们越来越远……”
“把维度核心核还给我。”穆纯终于打断对方。
瑾瑜故作恍然：“原来你口中的松鼠是那个人形的核心核。你把低维人当做小动物的代替品了吗？真好啊……有进步了。”
“瑾瑜。把他还给我。”穆纯的表情很奇怪，麻木里透着阴沉，仿若威胁。
瑾瑜视而不见般撇开脸，没有立刻答应，却提出了条件，道：“只要你愿意回来，回到同类之中，别说一只松鼠，所有的松鼠都可以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