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让他丧失理智，无论他有多少精神阈值，都会瞬间清空……
“天缥。”
熟悉的声音在穆纯身后响起。
黯青一如既往戴着辅首衔环面具出现。
狰狞且可怖。
“走吧。”黯青说，“一切都交给瑾瑜，我们该回去了……”
第162章 万际灵.17
星云餐厅透明的桌椅和地板，让人毫无保护地置身于宇宙之中，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看到那片向着中心不断旋转的星云，犹如不同颜色的美丽瞳孔。
“我后悔了。”
想当年，确定尹悠帆被选为首批主动接触高维的受试者的那一天，她激动得三天三夜没睡觉。那时候的她绝对无法预料到二十年后的自己会在这里捶胸顿足。
星云餐厅的伸展器械臂托着偌大透明的球体内徐徐改变着方向，餐厅的AI服务员在来回忙碌，焦化层特有的香气恣意地钻入人的嗅觉，食欲疯狂滋长。
“真的。我后悔死了。烤肉都不香了。”尹悠帆唉声叹气。
“你知道我看到那一团团颜色各不相同的光团到处乱飞，还有几个跑过来跟我说你好，我的心情有多崩溃吗？”
她单手拿着筷子，抵住自己额头。
“那可是传说中舍弃了金钱的社会结构，我本来就很好奇，还很向往。没想到真相会那么无趣——简直幻灭！你在听我说话吗？臭小鬼。高维来的小屁孩。喂！”
“你说的对……什么？”穆纯含糊地说到途中，就被对方一掌扣在脑袋上。
“行行行，我在听呢，真的在听，”他挥开脑袋上的手，咽下嘴里的烤肉，随便应付道，“你继续说。别动手就行，不然我投诉你虐待青少年。”
“我随便抱怨几句怎么了？哪里是虐待了？”尹悠帆不悦道，“不想被困在物质世界里的方法竟然是舍弃物质世界？你们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得出这种宁可全灭不能放过一个的结论？我就是喜欢物质仿佛生活，我的限定香水，我的大长腿就是用来穿漂亮衣服的，我的身体天赋就是用来显摆的，我的智商就是用来……”
“几古里里骨地路读木？”穆纯嚼着烤肉说。
“听不清！”尹悠帆怒。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穆纯不为所动，毫不留情，“鱼和那什么掌还不可兼得呢，你居然既想要物质丰足，又想要精神富足，那岂不是什么好处都被你给占完了？不如早点睡，梦里什么都有。”
“……也对。你怎么学小长惟说话呢？别学了行吗？两个人嘴巴都跟萃了毒一样，这谁受得了。”尹悠帆问，“你的词汇量还是那么有限，新的语言模块装了吗？”
“沐组。”穆纯咽下嘴巴里的肉，“基础模块够用了，反正过几天我就回西边去了，我对域的控制还没调整完，要去那边继续，语言模块以后再说。”
“你吃慢点，你胃口真好，你都不会有烦恼吗？”尹悠帆基本抱怨完了，随即加入了这场“吃肉活动”，抢走了穆纯准备夹的那一块，替对方保管进嘴巴里品尝，“多少也得顾及一下你们高维的形象。”
穆纯瞪了对方一眼，及时夺走下一块，没让对方的抢夺计划得逞，道：“当然有。不过不多。我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不该又太多烦恼。至于形象？根本就无所谓，我们本来就没有那种东西，只有现象和象征。”
“但你现在基本算是个低维人了，顾及一下也是应该的，”尹悠帆又从对方手里夺走一块肉，说，“不然你千挑万选这个容器岂不是浪费了？”
“有道理。”穆纯这次都懒得瞪人了，继续专心吃。
“是什么感觉？”尹悠帆问的同时又抢肉了。
“什么感觉？”穆纯反问的同时还击。
“定制自己的专属容器，是什么感觉？”尹悠帆抢。
“从大变小。”穆纯还击。
“是不是相当于把西瓜大的自己塞进了芝麻里？”
“差不多……啊！”
烤肉在两人反复的争夺中不堪其辱，愤而掉落到赤色火焰中，很快烧成一块㑲楓焦黑。
穆纯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你怕火！”尹悠帆惊喜道，“你居然怕火？！”
“体验不好。”穆纯说。
“体验？”尹悠帆大笑，“你的用词能不能跟外表一致，说点像十几岁应该会说的话。”
“花点时间就能克服。”穆纯懒得理她，继续吃肉大业。
“我本来以为你们都认知化了，根本不可能还有弱点。这么来看，你们在容器里就挺脆弱的。”尹悠帆颇感兴趣道，“这是初次物理下潜时留下的后遗症吗？就是你跟你的容器还没有达成共识的时候。”
“我跟更喜欢把容器称作我的身体。”穆纯修正道，“物理转化过程中我还不够熟练。”
“所以你一紧张，忽略了设备控制，成了掉进炉火里的烤肉，享受了地壳运动附赠的岩浆炙烤服务。”尹悠帆调侃道。
穆纯无语地看着对方。
“你害怕失去这个容器。”尹悠帆说出结论。
“算是吧。你们怕精神空虚，怕意识消亡。我却跟你们相反。”穆纯边说边吃，“虽然打起来就会很有趣，尤其是亲自动手切除异化的部分。但是我的身体很脆弱，必须小心照顾。毁了就等于死了，到时候就完蛋了。新的毕竟需要等待很久。”
“别说得就像我们的身体损坏不会死一样，”尹悠帆没好气道，“你随身带的那台AI是负责照顾你的吗？”
穆纯颔首：“朋友担心没人照顾我，就硬塞给我的。它也没有物理实体，还好你们的传统科技水平已经相当接近我们，我就直接买了一台把它安装进去了。它融合率比我快，也比我好。从头到尾没花几分钟就搞定了。有时候，我会很羡慕AI……”
“小骗子，”尹悠帆打断同时很想用力捏一把对方的脸，终归是忍住了，“你是怎么用这张可爱的脸，眼不眨就撒这种弥天大谎的？”
穆纯没有说话，只是把被烤肉束缚的视线挪到了对方脸上，不屑地看着尹悠帆，沉默而古怪。
“你可真狠得下心，”尹悠帆说，“对自己狠，对同类更狠。他们都很听你的话吧？但你只喜欢新鲜的，有趣的东西和人。早就厌恶他们了。你的同类如果发现了，不会记恨你吗？”
“不会，他们，”穆纯略作停顿，“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说，这就要看你是不是会对初次见面就非常显眼的人产生好奇？我指褒义层面的好奇心。”
“当然会。”
“我对他们来说就是这样的象征，所以我的决定他们大部分都会支持，即便开始不支持，我也能说服他们支持。”
“等于你什么都决定好了，别人的看法无关紧要，自我中心之余还要让别人以你为中心，没错吧？”
“差不多吧。”
“你这样会被人打死的。”
“他们打不过我。”
“你会影响我们吗？”
“会。”
“真可怕。我可不想变得自私自利还自恋。”
“不可怕。会被我影响的人其实本来就是自我中心的类型，无私的人则始终无私。异化不会传染，情绪却会。”
“……”
尹悠帆沉默了片刻，突然恢复开始那副唉声叹气地模样。
“注定了是吗？”她问。
“只能减缓速度，”穆纯点头，“从你们学会控制并人工制造出标准化认知的那一刻开始，物理层面的电子网络就早晚会被你们抛弃，打造精神网络的过程就是把每一个人的大脑终端化，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异化。”
“意识的放大器。”尹悠帆了然地叹息，“本来造物主的概率只有一亿分之一，意识通过精神网络把一切都上传，以最快捷的方式共享信息的同时也共享了情感。
“这是早晚的事。”穆纯再度颔首，“异化者你也接触过了
“先天的本能和后天的理智所形成的心理活动的总合相互吸引，相互融汇，直到意识死亡……那我还研究什么移植意识，只是更换容器的话，灵魂的死亡依旧是早晚的事，你们也早就有容器和降临的概念了。我之前不是白费功夫吗？”
“总要有人提出来，之后才会变成可能。”穆纯说，“是你的话还能还掌握主动权。”
“我再确认一次，”尹悠帆说，“从精神网络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不能把它关停，否则已经被整合的思想就会彻底分裂，所有的地方都会陷入混乱；
“但是只要精神网络存在，就必须依靠高维剔除的冗余来不断扩大并联入网络的规模，否则数据储存量就会告罄；
“你们必须保持自己的量级，才能不断制造这种冗余，否则就会死亡。你们的死亡等同于精神网络的死亡，也等同于混乱；
“但是，精神网络的不断扩大，就等同于在逐渐扼杀你们那无聊的固化维度，会加速你们的死亡和网络本身的灭亡——这就是‘共荣‘的真相。”
“对。”穆纯说。”这就是完整的逻辑链。”
“我相信你。”尹悠帆无奈，“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相信你了。不过，如果我发现你是在骗我，我就拿火对付你。”
穆纯又反射性瑟缩一下：“你这女人怎么那么黑心？”
“拯救天缥？”宣爻讷讷地重复着瑾瑜的话，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没听错。”瑾瑜说。
宣爻闭上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他不够愚蠢，但也不够聪明。这是他当下能做出的最佳判断。
瑾瑜对他的沉默仿佛早有意料，并无威胁，只是劝诱道：“你认真想想，那可是天缥，你真的舍得他消失吗？”
宣爻咬紧牙关，瑾瑜陡然沉默地抬袖一挥。
漆黑的衣袖划过半空，犹如橡皮擦板抹除一块阻隔视线的黑暗。
黯青出现在彼端，旁侧站着宣爻再熟悉不过的轮廓。
天缥色头发与眼瞳，紫水晶耳坠轻晃。
穆纯如有所感的蓦然回身，看清后眨眼边抵达近前。
二人看似相隔支持，可无论宣爻如何伸手，也无法碰触到对方。
依旧有无形的屏障阻隔，让他们都不得越雷池一步。
宣爻瞪向罪魁祸首，瑾瑜全无所谓的再度挥袖。
被擦除的黑暗恢复原状，宣爻再也看不到彼端。
瑾瑜如同故意戏耍宣爻，只不过是给他看一眼。
“你有朋友吗？”瑾瑜问。
而后他瞬间仿佛就看透了对方，径自回答：“看得出来没有。”
宣爻反射性瑟缩了一下双肩。
“那么，”瑾瑜改问，“你有家人吗？”
瑾瑜的连续直击宣爻内在最脆弱的部分。他的行为也是。
宣爻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依旧瞪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瑟缩起身躯。
但他很快怔住，仿若想起了什么。
他下定决心般闭上眼，很快就睁开来，重新站直身躯，尽可能展露出不为所动的表情。
以黑暗为背景出现的四个人，都是他曾经最为熟悉的人，也是他日常生活里仅能接触到的人。
爸爸维持原本的模样，穿着老旧的工作服，出门前叮嘱宣爻看好调皮的哥哥姐姐，就带着数十台巨大的土质改造工程机械，在漫天的沙尘中忙碌；妈妈正在调试新的小型AI，计划把它分配到维修屋顶或抽水管道的养护之中，这样就不需要她去定期查看；哥哥和姐姐开始在争执，理由对方未经允许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们即将扭打起来以前，二人把怒火中烧的视线集中到安静地缩在墙角偷看的宣爻身上，要求他做出“公证裁决”……
无比熟悉的“家人”就在宣爻面前，抬起手就能碰触。
柔软的头发，尚且稚嫩的脸。
一切都如有实质，他却无法回应他们的任何要求。
因为，就连他看着他们的视角都已经出现了改变。
曾经幼小他需要仰起头，此刻他需要微弯起背部才能对上俩个孩子的视线。
愧疚仿若炽烈的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堪堪制止自己刺痛的眼眶宣泄情绪，阻止自己就地蜷缩起来，僵着身躯尽量站得笔直。
瑾瑜只让宣爻重温了片刻，就让一切以最为血腥的方式消失不见。
熟悉的“废墟”成为宣爻对边境最后的记忆，也是此刻固定在他面前的场景。
恰如瑾瑜所言，宣爻的确对他充满敌意。
因为宣爻最应该憎恨的就是“意识永寂”，而瑾瑜就是缔造了的罪魁祸首。
但是宣爻心底的愧疚很快压过了憎恨，因为当下维度依旧必须遵守灵与肉不可分离的规则，因为危及的那一刻他“借用”了他们的身躯，让他们失去了唯一可复活性……是他亲手让一切变得于事无补，而他却在心下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肩上的重担。
这让憎恨变成剖白自己的可耻。
如果瑾瑜所象征的不是“梦境共联”，如果瑾瑜没有通过梦境释放潜意识木马，如果瑾瑜不需要更适合更有效率的拿到崭新的降临容器，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宣爻自然谈不上憎恨。
如果瑾瑜是故意针对一些特定的对象，就像任何罪犯一样可以通过心理角度去解读。
可是，瑾瑜只不过在“筛选容器”，只不是只是在寻找强度更高，更适合被高维人使用的容器。
就像尹悠帆所说：他们只是把我们当做蚂蚁。不会故意踩死，只是一不小心。
瑾瑜“一不小心”，既能让身为“蚂蚁”的宣爻感觉到毛骨悚然地恐惧。
“感人的重逢不是吗？”
瑾瑜的问题并不需要回答。
他问完就再度挥袖，让那一片废墟和宣爻记忆里的四人都消失无踪。
“我知道去哪能找到他们。”瑾瑜说。
“找到……他们？”宣爻不自觉开口。
“你的家人，”瑾瑜道，“之前黯青就在共享梦里跟你说过，可惜他给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让你不愿意信任他。我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应该不存在这种问题。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去找你家人的灵魂，再为他们缔造新的容器。”
宣爻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瑾瑜反问，“我们可是来自比你们更高的文明，更高的维度。我都已经告诉你，我就是神圣与安眠的现象本身，你难道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死亡也是……？”宣爻嗫嚅地挤出声音。
“没错。”瑾瑜满意道，“死亡当然也是安眠的一种。”
他说：“他们早已经通过我的冗余，就在广大的精神网络之中。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帮你找到他们。”
他说到途中便抬起了双臂，向两边外伸展开来。
如同在拥抱四周的黑暗。
宣爻却是一个激灵，陡然如同从漫长地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他反射性地垂目瞄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露出的半截黑曜石手串，再看向对方半举在空中的双臂。
瑾瑜垂落的广袖近乎完整的露出了他的两条胳膊，上面戴满了“饰品”。
乍看就像黑曜石材质的手环，细看却发现无处不透着诡异感。
没有矿石打磨后特有的光泽，每一个手环又分成了好几节，简直如同臂环一样层叠地覆盖了整条前臂以及半条上臂。
瑾瑜注意到了宣爻的视线，徐徐放下了手臂，并拢在自己面前。
他看那些“黑色臂环”的眼神既温柔又炽烈，混杂着无法用言辞形容的执着，激烈得让宣爻心惊。
“这是他的一部分。他寄放在我这里的一部分。”瑾瑜说，“不过以你能理解的方式呈现出来就是这样而已。”
一个闪念滑过宣爻的脑海，他不想追问，却又忍不住追问。
“谁的一部分？”他近乎无声地出声。
“天缥。”瑾瑜说。
尽管答案宣爻已经先一步揣度出来，但在得到确认后依旧说不出话。
“看来你终于对维度之间的差异有明确的意识了。”
瑾瑜放下手，很快又抬起双臂，朝两侧展开。
“你刚才已经跟我一起跃过了属于我的‘事件视界’，抵达了与‘不可见的彼端’。”
瑾瑜再度挥袖，抹除一块黑暗，给宣爻看一眼还停留在透明屏障那边的穆纯，很快又重新遮蔽。
“当然，事件视界之后，你们是看不见的，只能使用我的眼睛，才能看到彼端的天缥。”瑾瑜满意地看到宣爻惊讶得瞪大了双眼，问：“还想看到他吗？”
“想。”宣爻毫不犹豫。
“那就更应该答应跟我一起拯救天缥。”瑾瑜说。
宣爻重新闭上嘴。
“有自主意识的核心核真是难用，还是行星作为意识载体更容易控制。”瑾瑜不悦地嘀咕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