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姬挚便缓缓张大了眼,因他听到了屏风后传来的声音,虽仍平淡,却似起了涟漪。
“不,若有那一日……”
天符卫道,声音轻如鸿羽,却斩钉截铁。
“我会阻止陛下。”
涨海声频,天日茫茫。波光浮在海面上,如翯翯白羽。
姬挚坐于革辂中向外流眄,自在仙山边域巡行后,他便偏爱去往镇海门边遥望溟海,沉思默虑。
天符卫也同姬挚一起坐在车舆里。近日天子常缄口不言,他却偏不安分,反而好动活泼了许多。此时但听他道:“陛下,下臣同您讲个故事可好?”不等姬挚发话,他便自顾自地道:“这是前些时日下臣听闻的街谈巷语,说的是古时有渔人迷途忘返,误入一片桃花林,桃林尽头是一处叫‘桃花源’的乐土。在那处,人人不受战祸侵扰,也无风雪相袭,足食丰衣,怡然自得。可当那渔人穿过石山离开,又欲返身去找桃源时,却发觉如何也寻不到那地了。”
姬挚斜睨他。天符卫又笑道:“传说那渔人穿过的石洞大有玄机,自其中采凿出来的石子叫‘桃源石’,若拿它铸成门页,穿过去后便会去往一片别样的天地。后人不解其详,故而再难寻见桃源……怎么,陛下缄默不言,是不爱听这故事么?那下臣给陛下唱一支新学的小曲儿凑趣。”
还未等姬挚答话,他便清清嗓儿,唱起在乌臼胡同听来的《挂枝儿》:“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子剪不断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
眼见姬挚只是瞠目,一言不发,他又道:“陛下若还不开怀,我给陛下跳新学的水袖舞?”说着,他笨手拙脚地跳起来了,只是极为滑稽。
姬挚终于眉关一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悯圣,你这是怎的回事?才过了一段时日,你竟杂学旁收,学了这样多的逗趣本事来。”
天符卫理直气壮道:“下臣见陛下悒悒不乐,也欲为陛下分忧。”时光飞逝,他眉目较初见时已然灵动许多,教姬挚心头宽慰。
少年天子笑了几声,将头扭向一旁,望向溟海,难得扬起的口角又慢慢落下去了:“想必你也知晓朕的心忧之事,蓬莱朔风凛冽,黎民断炊,朕又要如何方能救苍生疾苦?”
海潮涨而复落,波澜时如峰聚,时如平地。天符卫沉默片时后道,“若这世上真有‘桃源’,穿过那山石便可抵达,想必陛下也不必怏然至此了。”
忽然间,他双目一亮,扑到姬挚身前,像一条摇尾巴的小家犬,令姬挚不由得一惊:
“陛下,下臣忽又想起一事。您可曾听闻否?以前曾有渔民在海中捞起黑石,好巧不巧,他们也将其命名作‘桃源石’!这石子也不知同方才下臣所述的那传说有甚干系,只是甚稀贵,在势家间可卖高价。若陛下有意,下臣便将其搜罗来,教陛下仔细瞧瞧。”
“这石子朕倒是见过。但做这等痡师动众之事又有何益?罢了罢了。”姬挚笑道。
“话虽如此,但陛下这些时日在此地盘桓,却还未曾细看过镇海石门罢?”天符卫道,“在‘桃源石’尚未成奇珍异宝的年月里,营缮官以此石铸成了镇海石门。陛下请看,那石门便在您的前方。”
姬挚扬目望去,果见夕晖下遥遥矗立着一道漆黑石门,形影孤独。他舒开眉头,道:“不知穿过此门,真能去往桃源否?”
“陛下要去试试么?”天符卫笑问道。夕晖在他们面目上抹上一层薄红,此时的他们仿佛暂时脱却伪饰,再非君臣,而是两位年岁相仿而雀跃的少年郎。姬挚道,“只怕穿过那石门后,朕也会迷途忘返。”
“迷途忘返又如何?那处可是‘桃源’,古今人皆在苦寻的仙源灵境,寻常人还巴不得常住于那处呢。”
“可若回不来了,寻不见你,又当如何是好?”
姬挚莞然一笑,难得地现出一点稚气未脱之色。
“你若不在,就连桃源也乏味黯色了。”
————
当。当。
桃工在工台上反复捶敲长刀。火星迸溅,刀身已变作长而赤红的一条,仿佛嵌在天地间的一道伤痕。白帝望着刀刃,出神凝思。
过往遥远蒙尘,已教他记不清。他自生在天家,自呱呱堕地起便受万众瞩目,重任在肩。他不曾为自己而活,便如当初的天符卫一般处处受羁缚,宛若囚鸟,被旁人的砧锤敲打成形。
日复一日,他皆在铸剑池边心神恍惚。守候蓬莱,这已是铭刻于他性命里的使命,只要他在这世上多活一日,便绝不可不践行此命。终有一天,数十位筑工毕恭毕敬,在热浪里拖曳出一只石台,上插一刀,刀身明亮流利,上嵌珠鳖之目,熠熠生辉。
“陛下,这是献予您的宝刀,以英山赤金所铸,熔炼龙骨,刀锋甚是刚猛,只是刀柄烫如火烧,您拿起时,需仔细些。”
姬挚望向那刀,呢喃道,“真是一把好刀。”
这是一柄将用在仪礼中的天子佩刀,可姬挚并不将此当作饰物,反命筑工将其砥砺开刃。他握住刀柄,果不其然,灼热感入肉钻髓,甚而可闻皮肉焦烂声。筑工们见状,慌乱道:“陛下!”然而姬挚一扬手,止住了他们的惊呼。
“经籍有云:‘有佛出世,号毗婆尸佛,闻是佛名,永不堕恶道’。朕愿以此刀杀尽一切恶鬼。”姬挚将刀端在手中,细抚其上水波一般的刀纹。
“往后它便叫作——‘毗婆尸佛’。”
“谢陛下赐名!”筑工们跪倒了一片。姬挚握着刀柄,突而使力,手上青筋暴绽。突然间,一阵虎啸龙吟声响起,是刀身在石台中擦磨。一道明光刺痛众人眼帘,重若千钧的毗婆尸佛刀被抽出石台,现于世人眼前。
姬挚提着刀,却仿若察觉不到其沉重,他接过匠工递来的珐琅金银刀鞘,将其收入鞘中。走下工台下的长阶,他望见天上落起小雪,风烟洁白,满世界如粉妆玉砌一般。
他开口,口里呼出白雾,扭头对身后的亲从官道:
“传令于众仙山卫,亚岁前日,朕将行百神大祭。祭礼之后,当即出征九州。”
亚岁前的一日,黎明时分,白帝戴高山冠、素纱袍,乘金辂自斋宿处出。卤簿仪仗五千九百一十人,密匝匝排列于镇海门祭坛下。因准许民庶远观,故而四下里人流如潮,攘攘熙熙。祭坛之上,白帝手捧祭文,长声念诵:
“古今天子,受天明命,以道建统,垂示奕叶。朕纘诏丕图,悬望殷足。然迩年来寒冻害稼,民力益困。今蓬莱既定,朕当指日巡征,以解群黎倒悬之苦!”
随后少年抽刀指向苍穹,刃光如炳炳寒星,仿若能照彻天地,读祝官传诵其辞,群氓欢声若雷动。这不止是寻常祀礼,而是白帝向子民们阐明为何要陈师鞠旅的良机。
然而祀礼方毕,白帝走向镇海门时,却忽听得几道焦切的声音:
“陛下,请留步!”
姬挚回首一看,却见八位仙山卫着蕸叶形鱼鳞甲,个个冷汗涔涔,拜倒在他面前。玉印卫叩首道:“还望陛下三思远征一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九州’虚如渺雾,怎能让您涉险去寻?”
少年天子露齿一笑,状似随意地伸指一点:“你在耽心朕走后无人治国?这样罢,谷璧卫、碧宝卫,你俩留下,守住蓬莱仙宫及仙山腹地;玉鸡卫、玉玦卫,你二人昔年常干戈征伐,身经百战,便去守仙山边疆罢,其余人随朕出征。待朕归来,皆重重有嘉赏。”
“可……”碧宝卫闪烁其词,然而还未及争辩,便见姬挚缓缓抽出佩刀。
这定然是一柄重若千钧的宝刀,抽出时刃身在鞘里长啸,如虎吼生风,一种无由的震撼自在场众人心中涌现。冷光宛若悬天太白,灼刺着诸人眼目。忽然间,姬挚劈下一刀!猛风袭来,仿佛天摧地陷。
待众人勉力张目,却见一道巨壑横亘仙山卫与白帝之间,白帝劲力透神,竟挥刀斩断了祭坛。在场之人望着那如崖谷一般的深沟,莫不股战而栗。
“够了。”天子的目光居高临下,犹如冷泉,“朕心已决,再不会听尔等怯辞。若有忤逆,当同此坛。”
仙山卫们望着那巨壑,哑口无言。他们方才几乎忘却了,白帝也曾同他们苦征恶战,也曾服食过雍和大仙所赐的“仙馔”,不是一个可任人拿捏的孩子。
一道鸣响破空而起,黎庶们仰面望去,但见少年天子将毗婆尸佛刀重重贯入镇海门中。他厉声向众人喝道:
“朕去意已笃,便若此刀。待有人可撼此刀,再来向朕进言罢!”
最终,众仙山卫垂首下拜。姬挚望他们一眼,旋身而去。百姓们望着那柄插于桃源石门上的刀,窃窃私议。刀影落在朝阳里,仿佛孤仃仃矗立的一座碑碣。
然而无人料想到,往后近百载,此刀竟一直留于此门之上,直到八十一年后方有人将其拔出,令其重见天日。
————
归墟之中寒雪连天,玉尘散落。白帝城中,老者的讲述方告一段落。
“八十一年前,白帝自镇海门出征,远渡溟海。其间艰险自不必说,他们戴月而行,劈波斩浪,冲破大涡流,经鼇鱼所掀风浪,终至归墟。”
老者向着桃源石椅上的楚狂缓缓开口,“这些传说大抵已传于后世,而想必往后如何你也已明晓。”
楚狂自方才起便昏昏盹盹地听着他所言,只知他讲了一个甚长的故事,讲的是白帝如何碰见于自己同名的天符卫,又如何出征溟海的。他道:
“还没讲完么?我快……困死了。老子先前……还重伤着呢,好歹让我歇息……一会儿。”
老者低笑一声,“你现时便已在梦里了,又要去何处憩息?”
楚狂瞪着他,只觉身子沉重难当,身上创口也仍痛楚。可真要说来,他确也不知自己现时是醒是梦,只觉既有神识,那自己大抵是未死的。此时他心底里仅有一个念头:也不知方惊愚现时怎样了?他被这老儿深更半夜掳到了这处,兴许方惊愚不见他踪迹,现时已急疯了。
“好罢,那你快些讲。”楚狂一面轻咳,一面道,“还有……你讲的那个故事里的……方悯圣,是我么?”
“既是你,也大抵不算得是你。”老者神秘地一笑。
“仙山卫……还有我爹,都是现时……咱们知晓的那些人么?”
老者笑而不言。楚狂不得回应,有些恼火,张口愈发话,却又呛咳得厉害,口里满是血腥味,待缓过来了,身上直冒虚汗,头重脚轻。老者静静注视着他苍白的面颊,道:“悠着些,你现时的伤势也同死人无异了,莫要胡来,慢慢听老朽道来罢。”
还有甚可讲的?既至归墟之后,白帝便折戟而归,这是谁人皆知的传说。老者似看穿了楚狂的不耐,又道:
“这故事你似是不爱听,觉得同街谈市语所差无几,是么?可你知晓为何白帝会在归墟,也便是此地灰心冷意,最终归返蓬莱么?”
楚狂摇头。
“你大抵也能想到的,是这凿不开的冰壁。白帝出海后,斗转星移,一路历尽艰险,横渡溟海,然而却在此地止步。因他在这道途上损兵折将甚多,起驾时随扈五千二百一十五人,到了归墟、凿罢冰壁后,你猜还剩多少人?”
楚狂再度摇头。
“五十八人!”老者狂笑,仿佛一匹受伤的恶兽,“煌煌卤簿,最后竟只剩下五十八人!余下的五千一百五十七人,或葬身溟海,或殒命于归墟!”
寒风朔吹,风雪团簇,如有幽深的呜咽划破长空,此言荡魂慑魄,令楚狂久久无话。
“白帝航行数月,即望见有冰壁横亘眼前,高且坚,难以凿破。他遣人去探,方知这冰壁绵延数千、甚而数万里,将仙山围困其间。非但如此,蓬莱仍在向溟海底陷落,冰壁会愈来愈高、愈来愈不可破。”
“仙山在……下陷?”
“不错,你可曾知晓‘归墟’之义?有一本名叫《列子》的书册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所谓‘归墟’,便是百川流集之处,海中无底之谷,极为深寒。也便是说,冰墙之内,尽皆为‘归墟’之域,蓬莱也在其内!”
楚狂浑身发寒。仙山自百年前便在往海中下陷,而百载之后,围困仙山的冰壁已如千嶂,无人再可逾越。此地注定要陷落,而他们所居之处自始至终,便在“归墟”的疆域之内。
“为何仙山会……变冷?为何会有这冰壁……困住仙山?”
“冰壁兴许古已有之,然而近年来才教咱们发觉。这冰壁高而滑,上无立足点,白帝耗费千名兵卒,也未能翻越此壁。”
“那能开凿么?”楚狂说,“方才你也讲了……白帝曾呕心镂骨……凿这冰壁。”
老者摇头。白翳在他眼底沉积,宛若江潮吹雪。一刹间,他身影佝偻,仿若老去数十岁。“不。白帝那时也已筹算过此事,但也正因此事,他方才万念俱灰,就此自归墟离去。”
大雪浃天,寒霜遍地,白帝城阙里透进肃杀之气。楚狂虽不启口,但似有探询之意。
“白帝筹算过,哪怕全仙山之人集结起来,共凿冰壁,也绝不可能将其凿穿。”
老者深吸一口气,目光沉痛。
“蓬莱——注定会灭亡。”
七十六载前,溟海之上。
极目远眺,冰壁绵绵不穷,如一座囚笼横亘于众人眼前。萧萧寒风自其中而出,终年不歇。
少年天子立于翔螭舟首,愁肠百结。自从蓬莱出征以后已过数年,冱寒之下,军士们皲肤断指,每日都有百十人殪于此地。兵丁们暗自将此处称作“归墟”,因这里有去无回,如地狱一般惨酷。
冻馁者日增,白帝巡行楼船,发觉舱室里的胥役已无力起身,有人就此倒毙,化作冰雕。因数度冲击冰壁,舟船亟需艌料,然而补给迟迟不至,他们已粮净援绝,甚而只能拆毁战船作柴薪。白帝向军需官怒吼:
“蓬莱的薪粮还未到么?”
军需官叩首颤声道:“陛、陛下,蓬莱也受冻害所苦,仓廪里半点余粮也刮不出来了!况且海上覆冰,输粮船愈来愈难行,近来是赶不到此地了……”
白帝道:“够了,你退下罢。”他独个将脸埋在手掌里,立在船首默不作声。当手掌移开时,他望见一张倒映在海波上的面庞,扭曲而憔悴,仿佛风霜扯皱了脸皮一般。他吃了一惊:这还是当初那位意气风发的自己么?
起先,他们将铁弹打空,用黑火末引爆冰层,后来削尖拆解的战船巨椽,以人力撞凿冰壁。巨椽毁损后,白帝便派军士手持钩镰枪分块戳刺。他们确而凿下许多碎冰,然而谁也讲不明要多久才能在冰壁上挖出一个透光窟窿。支援的航船起先几月来一次,后来来得愈来愈稀,人手也减得厉害。姬挚猛然惊觉,他已在此处蹉跎日久。
他想,来到此地后究竟已过了几年?横渡溟海,已花费一番功夫,开凿冰壁,更是费时费力。首途时他未及冠龄,此时却被磨砻成一位面有倦色的青年了。
“陛、陛下……”有兵丁匆匆而来,在他身后跪落。
“何事?”白帝疲惫地开口,然而却迎来一个惊雷一般的噩耗。那兵丁战战兢兢地开口:
“白环卫……体况不大好。他求见陛下,说自己……行将故世了。”
过去数年中,除却开凿冰壁外,众人也曾在冰壁上凿坑眼、安木桩。后来木材稀贵,他们便改用冰棱,欲以此为踏足点,攀上冰壁。然而冰壁既滑而坚,数年光景过去,他们也未能爬上顶端。上千人性命在凿壁中断送,白环卫也将是其中的一位。
白环卫在航途里救下了渔船上的一个女孩儿,并将其携在身边,视若己出。那女孩儿虽常冷着一张面,嘴巴如挂了锁一般,攀冰壁时手脚却麻利,常帮着兵士们将冰棱刺进冰洞里,然而她有一日却失了手,自冰壁上不慎跌落。白环卫赶忙飞身扑接她,但那女孩儿毕竟自极高之处坠落,纵他以精巧功夫卸力,却还是在接住她的同时落得一个四体骨裂的下场。
且在那次意外里,白环卫还失慎坠入溟海中,小半个时辰后才被人捞起,那时的他已然奄奄一息。人们猛然惊觉,曾遭“仙馔”淬炼过的身躯在归墟的极寒中竟不堪一击。
此时白帝怀着伤楚之情走入帐幔中,冰地上覆着獭皮。白环卫躺于其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海兽皮,一位少女坐于他身畔,神色忧愁静淡,这当是他救下的义女了。因无医方草药,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掌心摩挲着白环卫冰冷的额,仿佛在施展一种求取心安的咒术,然而白环卫命若悬丝,此举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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