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晓。兴许会更坏,又兴许能去往一个风雪无侵的蓬莱。可若是停驻此处,便是自寻绝路。”
天符卫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眼里映着天光,如星如火,坚定地道。
“走罢,陛下,下臣会同您浪迹天涯。”
两人抬腿,迈向桃源石门,去往另一片未明的天地。
在那往后,他们走过了多如河沙的世界,明晓了每一次走过桃源石门皆会去往过去或未来。一次穿行后,他们望见仙山烽烟遍地,战衅频仍,玉鸡卫与其余仙山卫反目成仇,将他们一一狠戾杀害。仙山卫的肢躯横七竖八,血水漫浸仙宫。
又一次穿行后,他们望见谷璧卫自污泥里复生,对着满目荆榛的仙山与累累白骨哀哭。他以“仙馔”之力复生尸骨,筑成一个梦一般的城池,其中之人无知无觉,不懂自己已于许久之前死去。
无数次穿行后,他们总会回到“归墟”——蓬莱最后的王朝。所有的传说、故事终结于此,仙山总会下陷,冰墙愈来愈高。哪怕是在白日吐火的瀛洲时代,冰壁也仍矗立于大涡流之外,而到了归墟,一切攀越冰壁的念头皆是痴心妄想。
一次又一次地望着熟识的面孔赴往黄泉,一度又一度看着仙山走入绝境。不论在哪一回旅途里,仙山最终皆会化为一片冰窟,再无生气。
终于有一日,在走至冰壁边时,白帝对天符卫道:
“悯圣,咱们歇一下罢。”
天符卫愣了一下。白帝久违地展露笑颜,倦色里带着暖意。“咱们一路奔波,少有歇憩时候,坐下来罢,让朕看看你的伤势。”
他们寻了一处避风冰谷,张好帐子,以拉索固定。天符卫在帐中解开衣衫,身子冻得打颤,白帝望见他肌肤上黑络遍布,有几处似有腐蚀迹象,眉头紧蹙,问:“朕早瞧见你举动不便,不想伤重如此!这是怎一回事?”
天符卫撇过头,低声道:“是……‘仙馔’的缘故。下臣这样的人,注定是活不长久的。”
白帝久久不言,燕鸥在两人头顶盘旋,凄凉长叫。他道:“以前有一回在岱舆时,谷璧卫身上的黑浆也侵蚀了你,是么?”天符卫身子一颤,却执拗摇头,将衣衫穿好:“那时的伤势早已好了,倒是陛下,咱们何时再启程?”
“先不忙着走,养养你的伤罢。”白帝说着,独个走出了帐子。
朔风长掠,万里雪飘。白帝独步在归墟之中,神色悒悒。
他望见冰霜里的一片颓毁墙宇,那是蓬莱仙宫旧有的痕迹。归墟便是将来的蓬莱,是他们的末路。无数兵卒的尸首仍立于冰壁边,手向上探,仿若欲触及此生不可及的苍穹。
头忽而猛烈地痛,自第一回到往瀛洲、被玉鸡卫掸伤之后,他便时常头痛如裹。白帝捂着额,行过一片冰壁,剔透如金刚石一般的冰面上映出形色幻景。
冰壁的一面映出玉鸡卫的身影,魁伟森然,向他狞笑:“小杂毛儿,天子这位子给老夫坐坐,反更稳当些!”
白帝快步走过,另一面冰壁上映出谷璧卫的面影,俊秀青年居心叵测地笑:“陛下,您是一切的祸凶。”
白帝摆摆头,颅脑痛楚欲裂。鲜血淋漓的碧宝卫、身死归墟的白环卫、被撕作两半的玉玦卫在冰面的倒影上伸出手来,扯拽住他,哀声道:“陛下,您为何不来救咱们?”
忽然间,冰壁上万亿个侧面上映出无数黎民的影子,有的面容枯藁,褴褛衣衫;有的断肢残臂,苟延残生。他们皆在低声呢喃:“陛下,为何您弃蓬莱于不顾?”
白帝大喝:“朕没有!”
他一拳挥出,重重打在冰面上,冰棱划得手背流血。然而幻景未散,耳畔嘁嘁喳喳声连片。最后他在冰壁的倒影里看到天符卫,抑或说是方悯圣,身形清癯,眼神孤寂,默默遥望自己,然而黑筋渐渐爬上其脸庞,“仙馔”将他侵蚀,天符卫在无边的黑浆中缓缓失去身形。
“陛下……”那天符卫的幻影垂首,哀戚地道,“下臣这样的人,注定是活不长久的。”
白帝惊心骇胆,上前一步,但当手指触及冰壁之时,幻影忽如泡沫消散。冰雪莽莽,千里皆白,天地间仿佛唯有他一人。
————
帐外生了一丛火,暖意盎然。因冰谷中少风,两人总算有余地坐下来烤火肉、煮沸醍醐来吃。到归墟已有几日,可两人皆未有启行的打算。天符卫吃着难得的热茶,身心皆舒,然而此时他却听白帝笑唤道:
“悯圣。”
天符卫立时放下碗,道:“下臣在。”
白帝依然笑吟吟的,然而面容却略显苦涩:“咱们留在这处罢。”
天符卫张目结舌。
过了许久,他才动了动僵冷的唇。“可……桃源石门……这冰壁……还有蓬莱要如何是好?”
白帝道:“这桃源石门太过古怪,咱们在蓬莱古今穿来梭去,没一回能走出去,再走下去,也仅是自寻烦恼。兴许蓬莱要亡,也是天意。”
天符卫见话头不对,又看白帝扶着额,如在忍痛,神色也极灰败,慌忙直身道:“陛下莫要灰心,指不定咱们哪一回便能去往一个无风无雪的仙山,好事仍在后头呢!”
白帝苦笑:“凿不破这冰壁,如何来得无风无雪的仙山?举蓬莱之力也凿不破,蓬莱人皆死尽了,这冰壁仍在。”
天符卫咬唇:“陛下甘心在这里……一辈子么?”
“没甚么甘不甘心的,不过天命罢了。”
“此地苦寒,陛下如何捱得了?”
白帝望向茫茫风雪和远方的白骨,“出蓬莱时,朕携了五千二百一十五人,有五千一百五十七位弟兄埋骨于溟海与此地。朕就在这儿陪他们,讲讲体己话。”
“您这是自欺欺人!”
突然间,天符卫揪起他衣襟,目眦欲裂地吼道。白帝吃了一惊,他第一回见到不再恭顺的天符卫,如此声嘶力竭,不顾一切。
“陛下出征前说了何话?‘指日巡征,以解群黎倒悬之苦’!您既止步于此,蓬莱黎庶又当如何是好?”
白帝忽而怒目圆睁,也嘶声喝道:
“他们死了!蓬莱已无人迹,朕的王朝、朕欲救的子民早已灭亡了!”
一时间,吼声回荡在帐中,两人吐息猛烈促乱,如发怒的虎狼紧盯彼此。两颗心在各自的腔膛里震荡,悲楚忽而爆裂生发。白帝切齿道:“人人皆说朕不善做皇帝,怪朕抛下蓬莱不顾。可若有冰壁在,蓬莱便如沙上之屋,终将倾倒!人力不成,天力也不借予朕,你要朕如何是好?”
忽然间,这位曾不可一世、傲气凛然的天子眼角垂下一滴泪。
他的声音一软:“朕已不想……再见到仙山……覆灭于眼前了。”
天符卫沉默着放开白帝。目光移向一旁,他望见,火堆烧得劈啪作响,一条枝节突而被烧断,原本同枝的两杈就此断裂,在火中化作飞灰。
“您想留在此地,是么?”
白帝垂着头,火光描画出他摇曳的面影。他呢喃道:
“是,朕想与你留在此处。自此仙山除却你我外,再无人迹。我二人便是蓬莱最后的生人。”
他抬起头,目光投往天穹,燕鸥正在穹顶飞舞,洁白鸟羽伴着小雪一齐落下,如多年前穿过街衢时黎民在他行伍前抛洒的香花。
“然后若有一日,有人能穿过桃源石门而来,寻见我们。朕便会向他叙讲咱们以往的故事,讲这片冻土历经三朝——‘蓬莱’、‘瀛洲’、‘岱舆’的故事,告予他们此处是绝路,无人可逢生。”
天符卫的目光在断壁残垣上流连,这究竟是蓬莱仙宫的残骸,还是岱舆的遗址,已教人辨不清了。他问:“您要镇守此地,不再前行了么?”
白帝点头,风霜在他面孔上着色,眉睫尽白,一刹间,他如一位垂垂老矣之人。
“这里并非玉鸡卫篡权的瀛洲,也非谷璧卫执掌的岱舆,这是朕的归墟、朕的白帝城阙。”
“而往后千年百年,朕也将是此处的守城人。”
在那往后,白帝时而问天符卫:“如何,悯圣,要和朕留在归墟么?”
然而每回天符卫皆苦笑着摇头:“容下臣再深虑些时日。”白帝感到惊奇,一直以来,天符卫皆似仅会摆尾紧随的小家犬,对他忠心不二,这是天符卫少有的违忤他的时刻。
终有一日,朔风徘徊,雪飘如絮,两人正在冰壁间巡行,待行至桃源石门边时,天符卫忽而向白帝跪拜道:“陛下,下臣思虑多日,终觉不可久居此地。请陛下容准下臣离去。”
“你要离开?”白帝心里忽而仿佛被突然揪紧,厉声发问。
“是。”
“为何,留在此地不好么?再穿过多少次桃源石门,咱们也回不到蓬莱,且还会眼见着仙山无数次落难!”
“便是如此,下臣还是相信终有一日可寻见一个风雪不侵的蓬莱,若寻不见,咱们也能自己再造一个。您会随着下臣一起来么,陛下?”天符卫道,目中清光熠熠。
白帝与他四目相接,也仿佛被灼伤了一般,慌忙别过脸。“朕……不会去,朕深知此举是徒劳无功。你也不许走。”
“不,我会离去。我晓得的,陛下的心愿绝不是屈居于此。”
“你并非朕,怎懂得朕眼见蓬莱衰亡而不可救的苦楚!何况穿过桃源石门后,你我便会永别!”白帝突而失态,声嘶力竭地吼道。天符卫却忽而将手搭上他的肩,柔声道:“陛下还记得,出征前您发过的愿么?”
白帝深吸几口气,冷风刺痛肺腑,他目光怔然:“记不得了。连回蓬莱的路也寻不见了。”
“下臣虽非陛下本人,却知晓陛下心愿。您是心怀万民的天子,应比任何人都想寻见物穰年丰的蓬莱。下臣往后会一刻不停地奔走,等到陛下想起自己真正的心愿的那一刻来临。”
天符卫唇角微弯,勾起一个伤怀的笑:
“然后终有一日,我们会在风和日暖的蓬莱相见。若是下臣这时带走陛下,陛下也只会在新的归墟中叹惋自怜,因而咱们就此别过罢,待陛下哪一日想通了,便来桃源石门后寻下臣罢,下臣届时会迎迓您。”
白帝长叹:“蓬莱的明日不过是泡影,你如此奔波,不过是徒耗心力。朕不过是在忧心有一日你若对仙山绝望,会跌得比朕更狠。”
天符卫轻轻哂笑:“等那一日到来了再论罢。”
二人立在桃源石门边,相对无言。天地茫茫,万里空寂。白帝最后道:“别走,悯圣。你说过的,会永远留在朕身畔。”天符卫却哀悯地笑道:“若留在陛下身畔,却不能教陛下自晦暗消沉中醒转,下臣倒不如离开的好。”
于是他旋身向桃源石门走去,一句道别如鸿羽般飘落在寒风中:
“再会了,陛下。”
白帝伸手欲捉住他披风,然而此时突而风雪大作,待定睛再看时,眼前却唯留一座桃源石门,天符卫已然不见。
白帝独立了许久,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般,颓然跪地。
在他头顶,燕鸥依然啁啾不休,而他恍觉自己如失群之鸟,独坠此地。这时偌大的归墟上下,除却他一人之外,仅有茫茫冰雪,和即将延续百年之久的孤寂。
————
此时的白帝城中寒意彻骨,殿外急雪回风,老者的讲述暂告一段落。
楚狂低低喘气,竭力维持神志,偷眼打量着眼前的老者。这老者雪鬓霜髯,然而身裁削挺,如出鞘青锋。而自方才的叙说里,楚狂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这时楚狂道:
“因此您就是……白帝?”
老者沉默不语。楚狂继而道:“您在此地镇守了百余年,只为等到下一位来归墟之人……是么?”
许久,老者缓缓张口。“是,朕在此地,已不知几十几百年了。朕正是白帝姬挚,许久以前抛却蓬莱之人。”
楚狂问:“您故事里的那位天符卫……之后可曾回来过?”
老者望着他的目光忽而柔和了许多,道:“在那往后,朕与他便如参商。穿过桃源石门后便再难寻到此地的路,朕是晓得此事的。你见过他么?没有他引路,你们大抵是难抵达此地的。”
“是,他是我的……”楚狂迟疑片刻,道,“师父。”
于是他将当年如何在地肺山被师父救下、自己又如何随着师父一起学箭艺一一讲来。老者听得颔首微笑,目光里流露出怀恋,往事便如垢鉴拂尘,渐渐显露光华,而他也好似变回了那曾与天符卫耀目争光的少年郎。
待讲完后,楚狂歇一口气,又问道:“师父是天符卫,真名叫方悯圣,我原名也叫方悯圣。我同师父究竟有何干系?”
“他即是你,你即是他。依朕来看,你是他穿过桃源石门后寻见的他自己。”白帝姬挚道,“他现今在何处?”
楚狂心中突而一痛,想起骨弓繁弱:“师父他……早已过世了。”
老者仿佛早料到一般,低垂眉眼,最后仅淡淡道了一句:“是么?他许久不来寻朕,也当是这结果了。”楚狂与他讲明了师父去世前后之事,也见他神色淡然,以为他木人石心,没想到却见一滴浊泪挂在他眼角。这滴百载前眼见仙山数度覆亡而未落的泪,终究是坠了下来。
“他追随朕最久,也最忠心,然而最后也弃朕而去,便似当初朕弃蓬莱于不顾一般,这大抵便是天谴罢。”
楚狂望着老者,顷刻之间,他的脊背仿佛佝偻得更深了,若有千万条人命沉甸甸压在其上。这时楚狂忽想出言驳斥,因他忽而明白了师父并未离去,而是自那往后仍一刻不停地为仙山奔走。
如今在他的视界中,银面人的影子便立于白帝身前,低眉垂眼,凝望着白帝,轻声道:“陛下,下臣便在此处。”然而已显老态的白帝听不见其声音,孤寂地枯坐着。
楚狂也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服食肉片后可见的银面人也许并非幻觉,而是残存在“仙馔”里的师父的魂神。他对白帝道:“可我仍有些事不解,我记忆里的蓬莱与您所在的蓬莱有些接不上,您说‘蓬莱’‘瀛洲’‘岱舆’为仙山的三朝,可在咱们的世界里却好似全然不是这般模样。”
“那是哪般模样?”
“咱们的世界里,有五座仙山——蓬莱、瀛洲、员峤、方壶、岱舆。且咱们那儿的白帝与天符卫已然出征八十余年,在那之后虽有风雪,却未寒冻得太甚,也未天旱……”楚狂一气说了许多话,又开始咳嗽。
“你们来此地之前,可曾穿过桃源石门?”
楚狂这才猛然惊醒。遭玉鸡卫、玉印卫追杀、去往瀛洲之前,他们曾穿过镇海石门;从瀛洲前往员峤前,他们也曾从青玉膏山的门页穿过;自岱舆至归墟,他们更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城关的桃源石门——每一次去往下一处前,他们皆穿过了桃源石门!
“那便是说……根本没有五座仙山,只有一座么?咱们不过是去往了不同年代的仙山?”
“是,自始至终,便只有蓬莱一座仙山。诸位穿过桃源石门后所见的‘瀛洲’,乃至‘员峤’‘方壶’‘岱舆’,不过是不同年月里的‘蓬莱’。”老者斩钉截铁道。“从头至尾,你们皆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楚狂瞠目结舌。
良久,他苦笑道:“陛下是想说,咱们兜兜转转,却未能走出蓬莱。那止遏风雪的法子也未能寻见,而此处便是一切的终点,是么?”
白帝点头。楚狂又道:“既然如此,‘昌意帝’又是何人?”
听了这话,白帝反愣住了:“谁?”
“昌意帝,他不是您胞弟么?在咱们的世界里,他在蓬莱摄政,传闻他手刃了陛下登极。”楚狂说着,却也愈来愈疑惑,因他望见白帝同样面有惑色:
“朕……并无胞弟。因朕生于战乱之年,纵有血胞,也尽数亡命了。”
忽然间,一阵恶寒袭上了楚狂脊背。白帝若无胞弟,那昌意帝又是何人?
昌意帝主政的蓬莱,为何与白帝口里所述的蓬莱相去甚远?错乱的年月,被刻意毁损的史书……他心中忽冒出一个可怖的猜测。
“他久居归墟,不知其后之事。”
忽然间,视界里银面人的影子突而开口,楚狂望见银面人向自己走来。
“往后的事,由我向你叙说罢,楚狂。”
————
于是天符卫的影子开始向楚狂讲起一段往事。
与白帝别过后,天符卫便踏入桃源石门中,去往了下一个年代,他寻见了方至归墟的白帝姬挚。
那一日大雪纷飞,天符卫暗入帐中,恰撞见面色怏怏的白帝。白帝见了他,脸色恍然,忽而猛扑而上,揽住了他,头埋在他颈侧,口里呜呜有声,仿佛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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