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挚慌忙去看他,却见他面白如雪,血忽如决堤洪流,涌出唇齿之间,顺着下巴淌落。方悯圣吐息艰难,却仍强撑着与姬挚道,“陛下……我未扯谎。药是……真的,要将性命交付予陛下……也是真的。”
这时姬挚心里发颤,头一回在臣下面前如此忙乱,他急忙自襟怀里取出那只青花海水小瓶。其实此瓶自方悯圣予他后,他便从未离身。他自瓶里倾出一枚丸药,擒着方悯圣下颏,硬将药塞了进去。
过不多时,流血止了,方悯圣气顺了些,却身子软瘫,如陷入昏迷。姬挚望着双目紧阖的他,烛光勾勒出一张未脱青涩的脸孔,这脸孔属于一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姬挚的心如揪作一团,他想:是因自己是天子么?
为何有人会无缘无故待他如此好,甚而要为他卖命?
————
刑天既毙,连山凶焰渐敛,仙山又过上了好一阵太平日子。
方悯圣养了些时日的伤,伤势渐渐好转了。他本服了许多“仙馔”,疮疤痊愈所需的时候自然远少于常人。姬挚知晓他又开始跟着自己,夜半念书时,他时往槛窗外望一眼,便能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立在廊上,挺拔修长,如猗猗竹影。
一日天气晴好,姬挚费了老大劲儿将方悯圣叫出,将他带到武场里,将一柄佩剑抛予他。
方悯圣接剑,抽开一看,只见那剑由竹山铁所锻,通体漆黑,挥动时无声息,鞘上錾鸿鹄纹:“陛下这是何意?”
“这剑号‘承影’,是难得的好剑,朕将其赐你。你拿着它,和朕比上一场。”
方悯圣拿着那剑,良久摇摇头,“陛下何必屈尊同我比划?若龙体有所损伤,那可是大大不妙了。”姬挚提着含光剑,笑着以剑柄点肩,“怕什么!你老说要护卫朕,可若无真本事,又怎能尽责?这不是比划,而是考校。”
“考什么?”
“第一,先考剑法!”姬挚露齿一笑,突而拔剑,猛跃而上。
天子常在沙场上搏杀,剑光如飞电掣虹,力破万敌。方悯圣也反应极快,一道暗影掠过,稳稳招架住其攻势。他剑法精、疾、准,并无华饰,却剑剑恰到好处。一时间,武场里青锋相接,寒光闪动,势扫六合。
然而过不多时,姬挚倒卧在地上,两目瞪天,瞠目无言。在他身旁,方悯圣神色淡凉,收剑入鞘。方悯圣剑术如奇峰突崛,似惊虹厉电,自己丝毫不是其对手。还不等方悯圣伸手扶他起身,姬挚已然一骨碌跃起,掸去身上泥尘,脸上略略赧红,叫道:
“再来!”
方悯圣面无波澜,“陛下剑术本就不及下臣,还要比什么?”
“剑术是你长项,你赢下一场,并不算得什么。咱俩比骑射!这是疆场上用到的最多的技艺。”姬挚道,心里却在打小九九。前些时日,方悯圣与自己说过,他射艺不精,箭也是草草习的。君王只需不择手段,不需堂堂正正。他要以射艺这短板挫败方悯圣,好好一立天子威严,顺带教这古板少年早些断了随侍自己的心思,免得凭这不惜自身的劲头,早早送了性命。
然而他着实低估了方悯圣的能耐。方悯圣击鞠、施展透剑门伎、走跑颠马得心应手,如臂使指;射绸、射地球、送镞入石皆不在话下,虽非百发百中,却箭出如霆。姬挚随在其后头,遥望他一骑绝尘,瞠目结舌,心道:这厮是天生的武状元,若哪一日真反了,自己还真压不住他!
费了老半日,他终于想出一项能胜过方悯圣的比试,那便是扯号弓、掰腕子。他天生神力,又有“仙馔”加持,气力已极为可怖,连玉鸡卫有时也不及他。于是他诱哄方悯圣坐到桌前与他扳手劲,方悯圣扳了半日,确也扳不倒他。然而方悯圣也如铁板一块,教姬挚只得与他僵持,并无半点胜机。
这并不算得获胜。最后姬挚又想来一个法子,若在武艺上取不得胜,便是在旁门左道上也当盖其一头。他考校方悯圣的学识,然而方悯圣被琅玕卫教养得极好,堪称博闻强识,应答如流。姬挚命内官取来一套博具,同他耍陆博,这回倒有了新发现。每回掷骰,皆是姬挚占上风,方悯圣手气极背,输得一塌糊涂。最后姬挚虽底气不足,却也嘴硬道:
“如何?你胜不过朕,这随侍你也莫当了罢!”
方悯圣点头:“看来下臣浑身上下,唯有时运这一项不及陛下。”
姬挚也长叹:“看来朕浑身上下,真只这一项胜得过你了。”
“天符卫故世,陛下身边正是空虚之时。若无人看顾陛下,教您遭群狼环伺,该当如何是好?下臣自幼便被尊长教导,理当为陛下粉身。纵陛下嫌恶下臣,下臣也不会走,会留在您身侧。”方悯圣屈膝跪地,道,“陛下不必做到事事皆优于旁人,那些皆是打杀的技艺。脏累活儿由仙山卫和我替陛下做,不必脏了您的手。”
姬挚眉关紧锁,他听不惯方悯圣的这些自贬之辞。“是谁让你这样想的,是方家的祖训么?”
“是,方家祖训便是‘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族中尊长素来教导我,要我做陛下的影子。此身此生,只为此事而活。”
日头升起来了,移到他们头顶,像一只白晃晃的硕大苍耳,灼热的光便是其蔓伸出的尖刺。姬挚摇头:
“我不要你做影子。”
方悯圣噎了声。姬挚向他迈开一步,身形暴露在烈日下。
“影子是遭人踩在脚底的。日头出来了,他便不在;极黑暗的时候,人们也瞧不见他,简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你既要做‘天符卫’,在我身畔护持我,我便要你与我并肩,甚而在我的前方引路。”
明光之下,一切皆无所遁形,影子蜷缩在他们脚底。当姬挚站在他面前,与他四目相接时,方悯圣突觉自己仿若直视白日,教他不禁要别开脸去。然而下一刻,他的脸庞突而被姬挚扳过去。
少年天子目光清灼,宛若日光,让他心中剧颤。姬挚捧住他的面颊,极郑重地道:
“我若是白日,你便要做我的晓星。”
第134章 风虎云龙
天符卫有继任者一事如飞蝗般在仙山卫中传散,自亲睹过那少年的风采后,仙山卫们的疑虑不减反增:一个毛头小子真能护卫好天子?闲暇无事时,众仙山卫缠住琅玕卫,呶呶不休地发问:
“琅玕卫,听闻你那好儿子高升。不知他有甚本事,竟教陛下对其超授高爵?”
琅玕卫总是笑答:“犬子无甚长处,不过是年纪同陛下相仿,陛下让他勉充伴读罢了。”
众仙山卫自不可能对这回答满意,于是他们到白帝面前哄闹一番,最终姬挚也被他们缠得没法,答应他们能择日同方悯圣切磋一番,只是需点到为止,不可过火。
于是数日后,众仙山卫气势汹汹,齐聚演武堂。
一入堂中,他们便望见一位少年头戴银面,站定在堂心。那少年一身皂色披风,瘦削身裁,宛若栖枝鸹鸟,身形仿佛随时会隐没在阴影里。一位魁梧奇伟的男人上前,须发斑白,吐息间若有龙起生云,玉鸡卫哈哈大笑:
“这便是新拜职的天符卫么?先让老夫来会会他!”
玉鸡卫是仙山卫中的次席,他若出马,自然无人敢置喙。只见这男人身形崔巍,投下的阴影可将那少年整个吞没。他对方悯圣嗤笑道:“小小虾蟹,竟也教陛下如此器重?陛下也是少不更事,竟教孺子膺任此等重位,可笑呐!”
方悯圣不答。此时玉鸡卫突而一躬身,十指如钎,深深插入金砖中。男人略一发力,刹那间,地砖拱起几路,如有地龙在其下钻动,碎石迸溅。方悯圣身形一晃,脚下金砖顷刻间四分五剖。玉鸡卫高高跃起,一对天山金爪犹如狂岚怒涛,向他迎面袭来!
方悯圣提身一跃,飞身上柱,踏住半空里的石屑,身姿如拂波蜻蜓,轻巧避过。玉鸡卫不依不饶,拳脚齐出,如霜风卷地。演武堂中顿时烟飞尘走,石柱格格震响,扑面风如刀割,其余众人几乎站立不稳。
玉鸡卫身形如电,一刹间闪至方悯圣身前,陡出一拳。方悯圣格架不及,银面竟被打掉。那其下的脸孔如松风水月,清秀爽映。玉鸡卫见了,咧齿森然地一笑:
“呵呵,小天符卫,你若斗不过老夫,便也别在小皇帝身边办事了——到老夫榻上办事去罢!”
谷璧卫在一旁观战,闻言笑道:“老鸡公还是这样爱美色。在下这般金相玉质,也不禁耽心自个安危了。”如意卫白眼道:“死山猫,谁稀罕同你办事?将你折价贱卖,在市中摆上十天半月也卖不出去!”
这老者一番污言秽语,方悯圣全当不听闻。但玉鸡卫力可劈山河,每接一拳,承影剑皆震颤得厉害。于是方悯圣索性收剑入鞘,闪身至兰锜边,抄起回钩刀、长铗。一瞬间,寒光如秋水般流泻而出。玉鸡卫见他使上别样兵武,有些措手不及。当男人一拳打断其手上所执的刀剑时,方悯圣便再抽出新的兵刃,枪、矛、戈、戟,件件兵铁他皆使得如手挥目送,挥洒自如。一旁的仙山卫们见了,也暗暗惊愕:这少年果真通晓十八般武艺!
一柄柄断刀残剑落地,方悯圣动作如流水行云。玉鸡卫的拳劲太大,纵使他总能巧妙卸力,但足下所踏的金砖早被那力劲震得粉裂。
这时玉鸡卫虎吼一声,金爪直出,方悯圣将手中刀剑交错,做好迎敌架势。突然间,玉鸡卫的身影倏忽不见,反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儿自其身后跳出,邪笑道:“小娃娃,我也来会会你!”话音方落,小老儿手里飞刀如雨疾出。
玉玦卫叉腰,冷哼道:“两个打一个,真是卑鄙无耻,仙山卫的颜面早被你们丢光了!”方悯圣却两手一动,众人愕然地望见他不知何时指间里已夹着几枚极小的火蒺藜。皂衣少年淡然道:
“一起上罢,我应付得来。”
真是个自大的小子!众仙山卫精神一振,个个捋臂将拳。从先前的交锋来看,这小子绝非善类,竟能与玉鸡卫周旋许久而不败。碧宝卫微笑道:“好,那咱们便来应你的战!”
刹那间,仙山卫们直扑而上,围住那皂服少年。谷璧卫执判官笔,白环卫手中银线飞舞,如意卫端弓架矢,玉玦卫擦掌磨拳,玉印卫霜刃出鞘,个个气势汹汹。这时堂门边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堂堂仙山卫竟在合围一位小少年,也不嫌臊脸皮。”
仙山卫们转头望去,却见姬挚一身广袖海青,端美昳丽,状极闲散,倚在门边。见白帝亲至,众人皆卖劲了些,围攻之势愈加猛烈。然而只见方悯圣在人丛里穿梭,玄鸟一般轻灵,竟教仙山卫们打他不着。
穿梭几回,仙山卫们忽觉手脚受羁,低头一望,却见四体不知何时已缠上密密白线。原来是方悯圣利用白环卫的天蚕线架起一个线阵,不知觉间将他们茧缚。再移花撞木,让碧宝卫的鞭缠上谷璧卫的颈,如意卫的矢镞击中玉鸡卫的金爪。一时间,演武堂中乱作一团。
仙山卫们若各自为营,单打独斗,少有人能将他们拿下。然而若合力相围,却反落了下风。姬挚在一旁看得捧腹而笑,叫道:“啊唷,小虾蟹独挑一群裂枣子!”仙山卫们个个心高气傲,此时皆不禁微微赧红了脸。
方悯圣自线阵里脱出,此时他身上虽沾尘土,衣衫略乱,却可算得并无损伤。然而未等他站定,身后便突而传来一道猎猎风声。
皂衣少年打了个激灵,猛一矮身,却见琅玕卫立在他身后,手中长剑精光熠熠,剑气纵横,直刺自己颅脑。姬挚在一旁笑道:“好狠的老子,连自个的儿子也不放过。”
方悯圣机变星速,躬身撑地,一足急速踢出,琅玕卫反应不及,被他结结实实踹中胸腹,向后飞去。姬挚看热闹不嫌事大,继而抚掌道,“好狠的儿子,简直六亲不认!”
这时仙山卫们缓缓起身,自线阵中挣脱。玉鸡卫卫怒吼一声,丝线纷纷断裂。靺鞨卫发出一枚袖袍,炮弹打中门外巨纛,旗杆断裂,缓缓倒落。加之经仙山卫先前一通大闹,堂柱已有裂痕。突然间,石柱断裂,倒向堂门。玉印卫见了大惊失色,喝道:
“陛——陛下!”
玉玦卫也喝道:“柱子要断了,快救驾!”
仙山卫们后知后觉,赶忙奔向姬挚所在的方向。姬挚却依然嘴角含笑,抱手不动。忽然间,仙山卫们只觉自己被牵绊住脚步,低头一看,却见先前那早已挣脱的天蚕线阴魂不散,再次缠了上来。如意卫叫道:“死白环卫,老弄这些线头,现下将咱们都缠住啦。看等会儿我不把你捆作一团!”白环卫挠头笑道:“对不住,在下本以为像如意卫大人这样的矮个儿,什么线都缠不住呢。”如意卫大恼,跳起来欲要咬他。
然而正当此时,众仙山卫却见眼前黑影一闪,皂衣少年神色淡然,一手执天蚕线——看来他便是让他们绊倒的元凶;另一手抄起承影剑。剑色寒黯,却似一簇猛烈的黑色烈焰,教一切劫灰飞尽。
摇山撼海的剧颤传来,仙山卫们只觉自己身子如被石砲击飞,魂胆皆碎。那是遭“仙馔”拔长过的气力,远胜常人千百倍。黑衣少年剑气如虹,目光凛然,犹如神挡杀神的阎摩罗王。
仅一刹的功夫,他便闪至姬挚面前,剑起如雨,硕大的石柱在崩坍前一瞬被绵密的剑影劈碎、爆裂。碎屑落下,如漫飞春雪。
飞尘之间,姬挚仍抱手倚门而立,仿若无事。方悯圣收剑入鞘,向他屈膝跪拜:
“令陛下受惊了,是下臣之过。”
姬挚微微颔首,“做得很好。朕早知晓了,他们一动起手来,一二座殿阁也不够他们拆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语毕,他将目光投向众仙山卫。“这下你们该瞧看清楚了罢,此人绝非庸常之辈。他随在朕身畔,定有大用。”
白帝口气得意洋洋,仿佛方悯圣得胜便是自个儿得胜一般。他又扫视众人:“从今往后,他便是‘天符卫’,你们可有异议否?”
纵然在方才的交战里,方悯圣并未正面同众仙山卫接锋,可其脱身应变的机敏早已展露无遗。仙山卫们面面相觑,玉鸡卫率先低笑出声:
“好……好!这小子好得很。”
碧宝卫道:“我也多年不曾见过这等逸群之才。既然陛下首肯,我等又有何话可说?”余下的仙山卫点头,纵然目露不甘,却也讲上一二句违心之言,权当这是一场少年皇帝的胡闹。
姬挚环视一周,望见无人再敢异议,便道:“方悯圣,你过来。”方悯圣起身,走到他身前,神色淡淡的,甚而有些讷然的可爱。
姬挚取出一枚黄玉板,下方上圆,温滑如凝脂,上以琼玉錾字,这便是传闻里为天家所有,传世的“玄黄天符”了。白帝将玄黄天符递予方悯圣,方悯圣两手接下,伏地跪拜。姬挚说:
“从今往后,你便是‘天符卫’了。这是朕的旨意,无人可忤。你要为朕冲锋陷坚,为朕齑身粉骨。相应的,朕也将性命交托于你。”
方悯圣攥着玄黄天符的手紧了几分,他叩首道:“定不辱使命。”
其余仙山卫也屈膝道:“定从陛下之命,为陛下肝脑涂地。”
这交接仪礼虽朴陋,可却无人敢质疑。姬挚示意他们可起身,众仙山卫向他告退,惟琅玕卫被他留下。
此时演武堂内昏黯狼藉,借着窗外透进的日光,姬挚望见琅玕卫面上带笑,似对方才那结果甚为满意。琅玕卫拱揖道:“谢陛下拔擢犬子。悯圣自小便受族人严加管教,不通人情世故,时对陛下有所冲撞,万望陛下往后海涵。”
姬挚脸上的笑意却突然敛起,他背着手,在演武堂里踱步,片晌后道:“儿子做了‘天符卫’,你开心了么?”
“荣幸之至,实乃方家殊恩。”
姬挚却道:“但朕不开心。你们将他教养作了一位死士,一柄利剑。”
琅玕卫似突而慌了神,磕巴道:“是、是他不合陛下心意么?”
姬挚说:“说不合心意,却也不算。只是朕的手边,刀剑不计其数,知交却寥寥无几。”
他抬眼望向琅玕卫,此时的他褪去了天子的威严,只如一位孤寂而未脱稚意的少年。姬挚认真地道:
“朕不想要杀人的利剑,朕想要一位友人。”
————
时节已然太平,诞节虽过,街巷里却不冷清。雕车竞驻,人烟浩闹,一座方栏车子停在乌臼胡同前,跳下两个少年来。一人着大襟忍冬纹素白锦袍,背手而立,风流蕴藉;另一人着箭袖竹纹锦衣,却拘手垂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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