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时才能到那时机?”
天符卫微笑道:“很快。比陛下预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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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与连山、兵主鏖战一场后,两方余孽虽仍蠢动,兵灾却已止歇许多,仙山上下一片祥和。既无外患,便有内忧。众仙山卫一面养伤,一面暗自较劲儿。姬挚明晓是近来流言蜂起,许多人暗下道天符卫即将退位,于是余下的仙山卫觊觎着他那位子,暗自对自己下一步动作揣猜。
是废掉天符卫的名头,其后的次序通统前移一位,还是择取新任天符卫?姬挚知晓自己虽有要择少颖之人的念头,这想法却实难实现。这群细娃子往往技艺不精,还爱自吹自擂。
秋狝将至,众仙山卫蠕蠕而动。眼下既无战事,他们亟需舒舒筋骨,在白帝面前出尽风头,好新定次列。围猎当日,如意卫具装上阵,骑一匹五花马,手擒大屈弓,对白帝得意道:“陛下,不是我夸口,若论弓法,仙山卫里还无一及得上我。今日我也定将魁首拿下!”
姬挚含笑望着她:“赢了又怎样,想升官加俸?”如意卫脸一红,豆丁大的身子蹦起:“我才不稀罕那事儿!我只是说,我射箭很厉害——极厉害!”
众仙山卫分散行围,也不携随扈,因他们独人便可成军,白帝身边则有百位缇骑围护。但听几道霹雳般的弦声,如意卫仍杵在原处,然而地上已落了一排飞鸟、野狐、奔兔,如一片薄毯。
姬挚赞叹道:“真是弦无虚发!”如意卫得了嘉赞,脸泛红晕。
其余仙山卫也拔木倒树,做下几道路障,擒下数头獐鹿。姬挚看时候已至,拍马而出,他手持黑蛟弓,疾拨弓弦,不消几下便将数只野兔、山鹿射在马下。
转过树丛时,他却听林叶簌簌作响,一道兽啸威震山岑。远方的禁卫闻此吼叫,登时变色,喝道:“护驾!”旋即策马赶去。而此时姬挚眼盯树丛,但见一只白额大虫缓步而出,虎嘴喷腥,一双吊睛冷视着自己。
这老虎立在他身前,小山一般,罕见的凶恶,姬挚却丝毫不惧,持剑欲跃。但见那大虫一扑直上,直咬马喉,姬挚一牵笼头,欲拨转马身,然而许是这五花马在宫里娇惯久了,面对大虫竟慌里慌张,四蹄乱走。
姬挚见情势不好,略一折身,欲抽剑去抵其爪牙。然而在那腥臭的虎吻即将触及自己时,他忽听得一道尖唳声。
那声响破空而来,如鹰的长啸。姬挚打了个激灵,却见大虫仿佛当空被撞断了骨头般,周身兀然一震,旋即坠落在地。
“陛下——陛下,是属下救驾来迟,您安然无恙罢?”不一时,禁卫们蜂拥而至,围住他热切发问。姬挚一摆手,示意他们噤声,下马去看那大虫,但见其颈侧有一铁箭,刺得很深。
拔出来一看,那箭由天雨铁所铸,箭筈上刻着赤箭花。
过了片时,如意卫也驾马赶到了,一脸慌忙,然而一看躺倒在地的大虫,又噘嘴道,“啊唷,陛下好生神武,竟猎得一只白额侯,这回又是我输啦。”
“这倒不是出自朕的手笔。如意卫,是你救了朕么?”姬挚将那箭举给她看,出乎意料的是,如意卫却一脸疑惑,“这不是我的箭,这样细瘦,我才不屑用!我的箭要比这沉、长多啦。”
姬挚握着那箭,眸光闪动。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回见到这箭。
在云暗尘嚣的沙场上,在髑髅遍野的战火里,他常在奋力搏杀之时被此箭救下。一直以来,他皆以为那是如意卫的箭。虽不总是一矢中的,然而却带着裂石穿云之势,将欲袭杀他的敌手刺退。
若此箭不是出自如意卫,又能出自何人之手?
姬挚握着那箭,突而打了个激灵,发箭之人既能杀敌,也可杀他。如一个暗处的影子,一直以来默默凝望着他。
游猎罢后,姬挚独自在园亭间漫步。时值凉秋,虫声瑟瑟,假山嶔崎。廊上仅打几盏暗黄灯笼,他浑身浸在夜色里。沿着廊道走,身侧的槅扇里皆黑洞洞的,无声无光。
不知走了许久,姬挚突而道:
“出来罢。”
四下里寂无人息,内官皆知白帝夜间喜独步亭廊,只留些禁卫远远戒备着,况且白帝神武非凡,寻常刺客也奈他不得,故守卫们皆不近前。无人回应他的言语,连黑夜也沉默着。
“朕知晓你一直跟着朕,白日里的那只大虫,是你替朕射杀的罢?”姬挚继而道,如在自言自语。“还有许久以前的即翼、杻阳一役,你曾出手帮援过朕,是么?你像个影子一般跟在朕的身畔,可近来朕才察觉你行迹,身为天子,实是失职。”
无人答他。姬挚又叉腰道:“你再不出来,朕便举火烧了蓬莱仙宫,掘地三尺也要寻见你,朕说到做到。”
彷如一声叹息,只听轻轻的“嗤”一声,一点微弱火光在槅扇那头亮起,似有人点燃了灯盏。光亮勾画出一个朦胧的影子,映在槅扇上头,如晕染开的墨迹。
姬挚心头忽一跳,心里有一股繁复的滋味,说不清是喜是警戒。他问:
“你是谁?”
那影子依旧不答,仿佛不生嘴巴一般。姬挚说:“你又不讲话了,非得逼朕举火不可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朕怎会容忍其能安插在自己身畔?你别瞧朕年轻,好似心软,手却不软。你不露面,朕便将身边人一个个查过去,可疑之人斩立决,不愁逼不出你。”
良久,那人影终于开口,然而口舌也是模糊的,像水泡汩汩破裂:
“我是……陛下的影子。”
姬挚拧起眉头,从这嗓音里,他猜测对方与自己年岁相仿。“这话是何意?”
“从许久以前……我便随在陛下身边。”那影子道,“我此生仅有一心愿,那便是为陛下牵马坠镫。”
“为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自小便被亲长如此教导。天符卫大人也说,这便是天理。”
“本朝没那种天理。”
姬挚说,眉心拧的结愈来愈紧。他似是猜到这是何人了,这便是天符卫所择的少颖之人么?原来天符卫早有所料,将一人安插在自己身侧。
“朕不需你护持,朕自个便能做成许多事。”
“可我需遵令保护陛下,因这便是我的天命。”
姬挚心中没来由地烦躁,他近前一步,猛然推开槅扇,然而槅扇后空无一人,仅一点火豆在几案上的油盏里跃动。他扭头向廊壁上的什锦灯窗道,“出来!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一个声音说:“是我,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姬挚再度扭过头去,这回他望见了,昏黄的火光下,一个影子站在廊上,一袭皂色披风,几与夜色融为一体。风帽下是一张皙白的脸,如神塑一般线条流利的下巴,那是个他不曾见过的少年。
少年抬起脸,姬挚在他的脸孔上望见一只重瞳,泛着血色的光,在灯影中如一块红玛瑙。姬挚不由得看得痴了,几乎忘了心跳。少年道:“陛下是初次见我罢。您望见这只眼了么?”姬挚怔怔地点头。
“这是重瞳,我天生便有。有传闻道,惟圣人和霸王会生此异瞳。可家中尊长皆觉得我不会做圣人,也不会做霸王,我乃降世凶星,本不当生。自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想将我在河中溺毙。”
姬挚想说:“胡说八道!”然而在望着那只摄人心魄的眼时,仿佛所有言语都被他嚼碎吞了下去。那少年继而道:“但爹保住了我。他说做霸王也好,凶星也罢,若能跟着陛下这样的明君,什么戾气皆能被压过一头。天符卫大人也收容我,只为将我磨作利刃,有一日可为陛下所用。我深以为然,也早下定决心为陛下效死命。”
姬挚听他说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看他极认真地望着自己,仿佛这些话早成铭刻心脑的经文一般,又觉惊诧。
“秋狝遇险时,是你发箭救了朕?”
“是。”
“连山战衅中,你也数次拨弦,救朕于水火中?”
“是。”
“你最擅的是弓么?”
那少年道:“弓是我短项,不过是为了暗里护卫陛下,才草草习的。”
“你是什么人?是天符卫择来护卫朕的人么?”
“是。”那少年淡淡道,“在下乃琅玕卫之子,名叫方悯圣。”姬挚笑了:“琅玕卫之子?朕倒少听闻他提及你这儿子的事。”方悯圣说:“活在暗处里的人,哪需这样多炫显之事。”
姬挚又道:“琅玕卫竟给你取名作‘悯圣’,真是好大的胆子,朕有甚可教你怜悯的?”方悯圣道:“陛下没有玩伴,自打出生起便要背负家国大业,不可怜么?”
听他这样一说,姬挚眉头微舒,笑道:“话说回来,你是听天符卫之令,留在朕身畔的罢?你凭什么教朕信你?”
他见这少年讲话古板,存心要逗弄。然而此时他却见方悯圣自怀里取出一只青花海水小瓶,往里头倒出几粒丸药,干着吞服了,又将那瓶递给自己,神色依旧是宁静的,仿佛将一切世事置之度外。
“这是礜石丸,吃了会腹痛呕血,五日发作一回。”
方悯圣淡淡道,重瞳在夜色里泛着黯光。
“解药和性命都在陛下手上,这回陛下信得过我了罢?”
数日后,箕尾大漠中黄沙风卷,风唳啸啸。
大帐中,一位少年身着银鳞甲,怀抱着珠嵌白龙宝盖,目光炯炯,凝观舆图。
仙山曾被战火裹挟,分作连山、兵主、白帝三方。兵主已灭,连山仍在边庭纵兵大掠。这回交锋已逾数月,两方僵持不下。这位少年天子心里焦慌,面上却不露水显山。突然间,一位斥候着急忙慌地扑入帐里,叩头道:
“报——报!”
少年天子猛然抬头,问:“何事?”
斥候身披一片干涸血迹,涕泗横流:“天符卫……天符卫大人……已战死!”
一刹间,此言不啻于一道惊雷自姬挚耳畔炸开。他兀然起立,默然不响。沙风掀起帐帘一角,帐外尘岚漫卷,掩覆无数白骨。少年天子慢慢地将目光投向远方,口气却是在对低伏在地的斥候说话:
“这怎可能?”
斥候不语,一个劲地磕头,感到似有一场雷暴在天子心中酝酿。一具尸首被抬了上来,以鹿皮披风裹覆。白帝上前,掀开披风的手微微颤抖,他望见其下是一张熟稔的苍颜,老者如陷入沉眠,然而须发已然浸红。姬挚猛然攥拳,低吼道:
“这怎可能!”
怒吼震荡于帐中,死寂延续了片晌,他沙哑地问:
“是谁夺了他性命?”
“是连山座下的猛将……那人僭称自己作‘刑天’……”
“拿刀来!”突然间,那轰雷在白帝心膛中猛然爆裂,他猛然迈步,一扯银缎披风,“朕亲自去取其小命!区区生番,竟敢对朕的爱将做下这等好事!”
“陛下不可冲动!”暗处里发出一道声音。一位皂服女子兀然出现在日光里,款款下拜,腰身上系一只玉印,摇摇曳曳。玉印卫伏首道:“想必天符卫大人生前也曾忠诫过陛下,连山乃棘手人物,其下的‘刑天’膺任大将,也极扎手。陛下万金之躯,一分一毫也不可折损于其手。若要撄锋,遣属下去便是了。”
姬挚腔膛欲裂,喉咙发烧,然而也记起天符卫曾经所言,怒火焦烫的头脑略略冷静了些。天符卫不止一次告诫过自己连山的凶险,他应做的是运筹帷幄,不可卤莽陷阵。他深吸一口气,问:“玉鸡卫在否?”
暗处里又现出一个阴影,只是这回魁伟得多,那人影呵呵笑道:“小皇帝有何吩咐?”
姬挚依旧远眺黄沙,问:“你和刑天力战,有几分胜算?”
“胜算?”那阴影里的男人摇了摇头,“素未谋面的敌手,谈何胜算?”素来自大的玉鸡卫竟也自谦,可见这回胜机并不算得十足。
“带上你的天山金爪,和谷璧卫、琅玕卫一齐做选锋去罢。”姬挚道,心中隐隐绞痛,“天符卫虽已至耄耋,远逊于早年,然尚是老姜一块。能教其败落之人定非常人,诸位谨慎些。”
众仙山卫颔首应答,神色凝肃。但当他们转身欲去时,忽听闻有人轻叫一声:“啊呀,有只委角盒子在帐外。”
姬挚蹙起眉头,走了过去。人丛自个分开一条道,他望见一只箱盒放在大帐门口,方才竟无人察觉是谁在此处放下的。盒上錾鸿鹄文,是天符卫的纹记,冒着丝丝热气。
一股厚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姬挚不敢大意,命人开启,却见里头鲜血淋漓,众人愕然地张大两眼。
只见盒中放着一只被剑刃齐根斩断的人头,狞髯张目,黑肤龇牙,活脱脱一副夜叉相。
头颅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那连山座下杀人盈野的、自号“刑天”之人。
————
夜深了,帐灯之上,漫天星子如碎银。仆侍已被屏退,姬挚在大帐里踱步,一步胜一步的焦乱。
忽然间,他向着无人处道:
“出来。”
帘帐为风所动,却悄悄的没声儿。姬挚俯身,自木板缝里摸出一粒碎砂石,往帐幕掷去,失了天子威严,如撒泼耍赖的小孩儿一般叫道:
“出来!”
一个影子浅浅映在帘帐上,姬挚猛然搴开帐幔,却见方悯圣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前,一只重瞳在火光下亮如珠玉,胜过诸天星斗。这少年果如影子一般,平日里淡无声息,却着实藏在自己身畔。姬挚拧眉道:
“‘刑天’是你杀的?那首级也是你放在帐外的?”
方悯圣点头。
“怎么做到的?”
“天符卫大人在前牵制,而我伏后暗刺。只是那时情势危急,我无暇去顾天符卫大人,害大人送了性命。”
方悯圣口气稀松,仿佛不将这凶险之事放在心上,然而其言语却教姬挚眉头大蹙。姬挚走过去,忽而伸手一拍他的肩。
这一拍并不算得用力,然而皂服少年突而眸子一颤,浑身也不可抑止地打起抖来。姬挚将掌心自他肩上移开,只见掌心已然被染成血红。与能害仙山卫性命的猛将周旋,方悯圣再如何天资聪颖,也绝不可能毫发无损。姬挚沉下眼眸,口气冷肃了些:“伤得这样重,怎么不去歇憩?”
方悯圣欲言又止,喉口里压抑着痛楚的息声。他最后道:“因为属下……要护卫陛下。”
“这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姬挚厉声道,“去歇息,伤没好之前不许见朕!”
方悯圣不语,倔犟地杵在原处,那模样简直教人撵也不是,呼喝也不是,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狗。姬挚深吸一口气,又道:“你不必与朕贴得这样紧,朕也不是个好捏的柿子,若论武艺,甚而能与仙山卫平分秋色。你走开一步,朕也不会轻易丧命。”
“做陛下的护卫,便是我的毕生所向。下臣会一直护卫陛下,望着陛下。”
姬挚撇嘴:“是天符卫训导你这样做的么?他以为如此一来,你便能名正言顺承继他的名号?天符卫是仙山卫里的魁首!朕可没说这位子定会让与你。”
方悯圣道:“即便不予我,我也会矢志不渝,拼死卫守陛下。”
他说得极认真,那重瞳在火光下一闪一闪,其中仿佛也跳动着细小焰苗。姬挚简直起了一身栗皮,不想竟有人能将这等害臊话吐露出口,且其中的决意并无半分虚假。姬挚开口,话语临到嘴边,却变作了另一番模样:
“你武艺高妙,贴身伏侍朕,反教朕耽心。若你生了反意,倒戈反攻,一剑结果了朕当如何是好?”
方悯圣垂头,望向足尖:“我不会倒戈。”
“口说无凭,你要朕如何信你?”
“陛下手上不是还有我予陛下的礜石丸解药么?”方悯圣眸光闪动,其中似含着浅淡的哀伤。“每五日我需在陛下处获赐解药,性命方能无虞。”
“朕又怎知你予朕的药真是礜石丸?指不定你分明未中毒,拿一味假药诓骗朕呢。”
方悯圣的头垂得更低,支吾道:“那是……真的。”
他仿佛舌拙寡言,似也不欲再替自己争辩。姬挚狐疑地围着他踱步,欲寻他神情中的破绽,“说到这处,离你上回服了那药已有六日了,为何你依然无事?”
姬挚看向方悯圣,疑心那礜石丸的真假,于是故意冷声道:“方悯圣,你好大的胆子,胆敢犯欺君之罪!朕予太医瞧看过了,你予朕的不是礜石丸,而是糖丸。至于解药,朕早丢却了!”
方悯圣愕然张眼,却浑身打抖,无言以对。忽然间,姬挚却见一道血痕自他口角淌下,这少年脚步忽而踉跄一下,跌撞着欲去扶身畔的物什,却磕倒在几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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