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煞从他体内汹涌而出,和他同处一室的人来不及惊恐逃离就被立刻撕碎,被碾成了肉沫,他那双雾色的眼睛里被漆黑的水雾填满,变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杀人机器。
被结界隔开的暗室里,尹茜已经奄奄一息,她骨肉已经变形,皮肉也支离破碎,目光却始终一错不错地看着“窗”外的孩童,没有悲戚,没有痛苦,只有难以言喻的平静。
她忽然瞥开了眼,她目光转向的位置,传来了一阵缓慢但清晰的脚步声。
方棋和寅迟跟着她同步看过去,看到一个身形模糊的人影。
方棋忍不住皱了皱眉。
寅迟解释道:“我当时可能神志不清了。”
所以他的记忆里没有清晰的脸,不过就算有也无济于事,一张脸说明不了什么,改头换面是不要太简单的事。
“寅迟”的视线也没有转向突然出现的人影,他只盯着暗室里的“尸体”。
参与实验的炮灰已经被献祭,来的只能是最后验收成果的人。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走过来的人没有趁机去吞噬“寅迟”失控的灵魂接管他的身体,任由他满溢的怨煞肆虐冲撞,整栋建筑物摇摇欲坠。
那人从震颤不已的室外走进了还未被冲破的结界里,走到了尹茜血肉模糊的身体前,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破碎的身体扶起,搂进了自己怀里。
人影的动作近乎轻柔,好似那是对他来说……是什么极其珍重的人。
第125章 父亲
最后的记忆在不断崩塌的场景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周围除了震耳欲聋的建筑物倒塌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其他,可旁观的两个人谁都没动,目光直视着结界里的人影和“尸体”。
模糊的画面里, 没人知道两人在结界里说了什么,只是最后看清“尸体”被迫仰起的脸, 都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依稀能分辨, 尹茜最后是笑了,她躺在人影的怀里, 周身有金色的光亮逸散而出,涌向结界外的孩童。
金色光亮所过之处,浓黑的怨煞之力竟被劈开了一条口子, 撕出了一条通道, 随着破碎的身体彻底瘫软下来,那个模糊的人影有了片刻的僵硬,下一刻,他猛的回头, 却已经阻止不及。
画面在人影仓促奔向孩童时戛然而止, 定格了那人看不清的面容, 却能体会他的难以置信,和难以言喻的愤怒。
公寓里, 从“全息投影”中退出来的两个人, 久久没人说话。
他们只是意识进入了轮回镜,人还在公寓的床上, 现在躺着的身体已经坐了起来, 爱凑热闹的傀儡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了他们中间,仰着头一会儿看看这个, 一会儿看看那个。
最后还是方棋先开了口:“那个人不是死了吗?”
寅迟说:“不知道啊,没人见过他。”
“……”
方棋顿了一会儿,问:“你们当时,是怎么失踪的?”
“四年一度的玄术交流会。”寅迟垂眸说:“她第一次带我出远门,在飞往主办城市的飞机上,飞机出了事故,我们……我晕过去了。”
“……”
现在想来,寅迟记忆里的尹茜似乎处处透着奇怪。
她太平静了。
平静到麻木。
如果是那些傀儡的死让她被痛苦折磨到麻木,她在对寅迟说那些故事时却又始终清醒。
还是说她的麻木,是因为她早就做好了用自己换寅迟逃走的打算,所以故意做出来麻痹和迷惑敌人的?
她为什么直接做了这样的决定?
十几年前尹家如日中天,就玄术而言,林江市无人能出其右,一场飞机事故不至于让她被困,更不会导致她失踪。
就算敌人做了万全的准备,也不至于让一个天才从一开始就陷入绝望的境地,做出这样穷途末路的决定。
她反抗过吗?
记忆里寅迟完成初步的炼魂之后开始和她接触,那时候她的灵力完好无损,衣服上纤尘不染,除了脸色稍显灰败,和寅迟的狼狈比起来,她好像是被请来做客的,没有受到任何肢体上的束缚和虐待。
她在见到寅迟时也没有一个母亲面对孩子受虐待该有的愤怒和不忍,她只是细致地擦干净了寅迟脸上的泥土,柔声安抚他。
她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对敌人的愤慨和敌视。
计划进行时,她任由寅迟因为选择而痛苦,任由他被逼到崩溃被怨煞侵体,她也在承受着痛苦,却从来没有尝试着脱困,连和那些看守他们的人交涉的欲望都没有。
是她不想,还是她深知再多的抵抗都是徒劳?
是什么让她这么绝望?或者说是什么人让她这么绝望?
她很清楚那些人的计划,所以才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孤注一掷。
她很了解那个人的可怕,所以只能选择孤注一掷。
那个人是谁?
最后所见到的那个亲昵的拥抱,那人在尹茜一次又一次痛苦地死亡之后出现,他的亲昵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傍晚,微态度书咖对面的一家西餐厅里,尹涛被一个电话叫过来时,脸上的神情五彩纷呈,因为他那个差点被玄门和地府同时通缉的外甥,正在给一个鬼差切着牛排。
那个鬼差看起来还并不太感兴趣,从他走进餐厅开始,目光就一直注视在他脸上。
餐已经点好了,尹涛也是刚结束了一个委托才过来的,正好饿了,所以也没客气,先填饱了肚子,才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两人。
他做了一下心里建设,问:“你们……”
寅迟坦然地说:“在一起了。”
尹涛:“……”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他眼角还是轻微抽搐了一下。
上一次见到这位叫方棋的鬼差,还是在书店内置的小阁楼里,当时寅迟受了重伤,这人气势汹汹而来,最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当时就觉得这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不久前在百货商场里发生的事他也听说了,虽然他在楼下等了半天最后连人影都没见着,但是据说,方棋为了寅迟,和地府办事处的负责人动手了。
他又多看了方棋一眼,才转向寅迟说:“姐……你妈妈的骨灰,我让人入殓下葬了,跟你外公一起,葬礼就不办了,时间太久了,她应该也不会喜欢被人围着对着她哭。”
寅迟:“嗯。”
顿了顿,尹涛又问:“你要去看看吗?”
“我已经看过了。”寅迟淡淡地说:“过段时间吧。”
尹涛:“……”
他接到电话说这人想问一些关于他妈妈的问题,他还以为就是入殓的事,如果不是……
他心里微突。
是和他妈妈死亡原因有关的事?
他忽然正色道:“你们查到什么了吗?”
寅迟答非所问道:“她以前,有过和她很亲近的人吗?”
尹涛不明所以,“怎么突然这么问?”
问出来之后,他自己先愣住了。
和寅迟的妈妈很亲近的人,自然有,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又人尽皆知的那个人。
尹涛:“不是,这什么意思?”
关于寅迟的父亲,在他的成长经历里,是很少被提及的人,一是因为他妈妈自己不肯提,二是有些事情心照不宣,没必要提出来徒增烦恼和伤心,只有寅迟小时候童言无忌,在别人都有父母接送陪伴而他只有妈妈和舅舅时,会疑惑地询问。
他妈妈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你爸啊?投胎的话估计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吧?小迟想要爸爸吗?那妈妈给你找一个新爸爸好不好?不过有了新爸爸,妈妈就不能只爱小迟一个人了哦,这样小迟也愿意吗?”
听完这话,还不懂投胎是什么的孩子就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并且好长时间不会再问,生怕他最爱的妈妈会给他找一个新爸爸回来。
尹茜从来不会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对那个人的思念,也从不对人提起他和那人的相遇,但尹涛是最清楚的,她有过一段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的日子。
倒也不是有多么颓丧,只是那段时间她受了重伤,没有恢复之前不能外出,她也一反常态的没有不遵医嘱,乖乖地在医院里待了一段时间,别人去看她的时候她还是会正常应付,只是偶尔说话反应会慢上半拍,也只像是伤势未愈精力不济。
而她一个人待着的话,则大多时候都在发呆。
她没有隐瞒她喜欢的人已经死了的事实,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人都已经死了,再去追究戳人痛处也没必要,所以尹老爷子当时也严令禁止了尹家的人去打听。
直到后来寅迟出生,尹茜的脸上重新有了神采,孩子所展露出的天赋,也让其他人的目光只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对自己的父亲,寅迟小时候就不执着,长大了更是一个字都没问过。
他现在怎么关心起这个事了?
寅迟也没解释,继续问:“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吗?”
尹涛:“哈?”
寅迟:“怎么?她没人追吗?”
尹涛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可能不太了解你妈。”
“……”
“不是没人追,是没人敢。”尹涛想了想道:“你妈年轻的时候,别说是林江市,每四年一次的玄术交流会,比赛的魁首她拿了三回,喜欢她的人能从林江市沿海排到长城,但是敢跟她告白的,一个都没有。”
这就好比追星,那些人对尹茜既敬仰又崇拜,都属于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的那种。
寅迟轻轻敛眉,排除了“爱而不得,因爱生恨”的报复。
记忆里的人,那种平静到极致的态度,如同心绪剧烈震荡之后的死水一样,不可能是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追求者。
寅迟也说不清自己在试探什么,只是试探不出一个既定事实以外的结果。
“她这样的人,突然有了喜欢的人,你们就不会好奇吗?”方棋没去看寅迟,只是看着对面的人问。
什么样的人会让一个本身就惊才绝绝的玄门大小姐喜欢上?还和他有了孩子?
尹涛没想到发问的人会是他,怔了一下,才扯了扯嘴角道:“好奇又怎么样?谁都没见过他,人又死在了鬼域里,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明面上谁都不问,背地里谁没去查过?而且她既然存了隐藏的心思,就不可能让人查到。”
“……”
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又不是不能公开恋情的明星,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一个早在寅迟出生前就死在鬼域里的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母子俩濒死的地方?
他是怎么复活的?
或者他压根就没有死?
这场局从二十年前,在寅迟的父母相遇之前就已经布下了?
尹涛见他们俩突然都沉默不语,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不由得问:“到底怎么了?你打听你妈当年的风流史干什么?”
寅迟顿了一下,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既然我妈这么万人迷,你们是亲姐弟,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单身?”
尹涛:“……”
他才三十出头,家里已经没有了催婚的长辈,他也没那么急着找对象,只是没想到这话会从一个小辈口中问出来。
还是有了对象的小辈,真是嘲讽拉满。
尹涛看了看对面的两人,想揭穿他们岔开话题的行为,忽然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他顿了顿,找准目标后视线落在了方棋身上。
方棋直接滑动接听,手机里传出了喻明忠的声音:“姚思宇跑了。”
第126章 越狱
电话里喻明忠说这话时声音沉重得很, 那边的声音还很嘈杂,具体的话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话语里的情绪很分明, 有迷惑有恐慌。
方棋沉声道:“直接从看守所里跑的?”
喻明忠:“嗯,凭空消失。”
“……”
方棋顿了顿, 说:“我马上过来。”
他挂断电话, 看向寅迟。
寅迟还没说话, 尹涛就一脸惊讶道:“姚思宇?留宇科技的姚思宇?他不是被警方带走配合调查了吗?他什么时候进的看守所?”
方棋:“……”
尹涛是玄门中人,还是生意场上的人, 他认识姚思宇并不奇怪,姚思宇被抓的具体原因没有向民众公布,尹涛不知道也正常。
方棋只好跟他解释了一句。
尹涛听了个没头没尾, 但很能抓重点, 在听到方棋说用台风转移市民的注意力的时候,他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惊道:“那天的台风是你弄出来的?!”
方棋不解道:“怎么了?”
尹涛默了片刻,说:“我还挺想看你和你们的负责人打一架的。”
方棋:“?”
那天他和程家的家主在楼下等了许久, 鬼域散去之后, 楼顶那声惊雷似的轰响他们是听见了的, 只不过就响了那么一下。
他们动手了,又没完全动手。
方棋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属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他无语半晌,直接站起身。
寅迟冲自己舅舅摆了摆手, 也跟着起身:“饱了, 记得买单。”
尹涛:“……”
他这外甥可真是孝出强大。
他没理会寅迟,转而仰头看向已经走到他身侧的人, 沉吟着说:“不管怎么说,在商场那次,地府没有追究,我们尹家要谢谢你。”
对他来说,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就只剩小迟一个了。
已经走到过道里的两个人同步顿住了脚。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寅迟突然伸腿踹了他一下,不重,但把情绪打散了,“你突然这么多愁善感干什么?”
方棋也说:“商场里我没做什么,追不追究是地府的决定。”
想着他不禁皱了皱眉。
地府的态度确实有点奇怪,在谢辞试探过一次之后就真的不闻不问了,轮回镜的申请也批了,好似已经把寅迟当成是地府的一份子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没想通,又道:“就算要谢,你自己谢就行了。”
尹家他就敬谢不敏了。
说完直接出了西餐厅。
尹涛:“……”
他低头看向自己裤腿上多出来的脚尖印,突然笑了一下。
多愁善感么?
那能怪谁?他又不是傻的。
寅迟刚回来的那几个月,灵魂不稳的时候还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自从阁楼那次被鬼差撞破之后,他好像就放飞自我了,接了彭家的委托不说,还招摇得很。
他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真正有实力的人是不需要出风头的。
他跟着鬼差一起行动,高调做事,肯定有着自己的目的。
具体的他不得而知,但想也知道和他自己的失踪有关……和他妈妈有关。
他也理解寅迟不肯告诉他的原因,他不是姐姐,在玄术上没有那么全能的天赋,好好的一个尹家在他的管理下只剩下心眼和算计,他没有他爹和姐姐那样的魄力,就算知道了也帮不了孩子什么。
不挫败是不可能的,但坦然接受自己的平庸,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
可寅迟突然约他出来,问起他妈妈过去的事,问起那个曾经一度被他们忽视掉的那个人,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餐厅外,去警局的路上,方棋没用术法直接过去,也没打车,好似完全没想过一个人在看守所里突然消失会给普通人带来多大的恐慌和冲击。
两个人漫步在车来车往的街道旁,方棋问:“为什么不告诉他?”
“什么?”寅迟晃了一下神,才说:“告诉他什么?说他姐姐死了?死得很惨,饱受折磨,还死在了她最信任最牵挂的人手里?”
方棋不赞同地说:“他猜得到。”
“嗯。”寅迟点头:“猜得到和亲耳听到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亲人,他不能不知情,但也没必要事无巨细。”
徒增悲痛而已。
方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对亲人不用事无巨细,那亲眼目睹的他自己呢?
寅迟的手总是冰凉的,就算两个人的手现在正交握在一起,他也无法体会他心境的变化。
“我没什么。”寅迟捏了捏他的指尖。
对父亲这个身份,他从小就没什么概念,没有过情感牵扯,也就谈不上被欺骗,更无所谓失望和难以接受。
在不知道对手是谁的时候,看到年幼的自己和亲人痛不欲生,他会愤怒,会仇恨,会将一瞬间爆发的所有负面情绪集中堆聚在幕后真凶的身上,把仇恨当定心石,防止自己失控。
在扛过激烈的情绪波动之后,像暴风骤雨过后的湖泊,重新归于宁静。
至于一切的始作俑者,早在他愤怒的时候,已经在他的脑海中被千刀万剐凌迟了千百遍,再想起,勉强也能心如止水。
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或许会让他平复的心境再掀涟漪,但不至于情绪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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