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
不等他反应,寅迟微沉了声音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拥有了前世的记忆依旧没有一个好结果吗?”
方棋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因为清除过的记忆是回不来的。”寅迟说:“孟婆汤也好,鬼差专用的洗魂池也好,还有我丢失的那段记忆,丢了就是丢了,就算场景在眼前重现,也只是一段场景罢了,就像……看了一场以自己为主演的电影,还是自己毫无印象的电影,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历这些,你可以共情他的痛苦,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怒,但并不能像亲身体会一样感同身受。”
说到“他”的时候,寅迟看的是蜷缩在地上的他自己。
一个称谓就足以说明,他把正在受尽折磨的小孩和自己分得很开,好像这里不是他的记忆,地上躺着的也不是他似的。
方棋有些复杂道:“你早知道会是这样了?”
寅迟摇头:“进来之前只是猜测,看见了之后才确认的。”
所以,前世有缘今生是续不了的,就算能再重逢,那也不过是两个不同的人展开了一段新的缘分罢了。
方棋看着寅迟依旧平静的侧脸,心想如果他真的去投了胎,寅迟会怎么样呢?
他没问出来,他想他知道寅迟会说什么。
不知道。
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没人能预料到结果。
只是不知道寅迟是不是跟他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握住他的手攥得格外的紧。
相对无言的时候,山洞外突然有了动静。
小孩凄厉的惨叫引来了附近留守的人,两个穿着很普通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进来时,小孩已经停止了叫喊,匍匐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个男人嘀咕道:“刚刚还那么大动静,怎么突然没声了?不会死了吧?”
“怎么可能?这可是老板找了好多年才找到的太阴体,没那么容易死,肯定是疼晕过去了,带水了吗?泼醒他。”
这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另一个人竟然还随身带着水,他直接拧开了瓶盖,走上前就要泼在小孩脸上。
眼见着瓶身倾斜,瓶中的水已经倾倒出来,却在这时,脱力一般瘫倒在地上的小孩突然睁开了眼,浅色的眸子里黑雾乍现,他像是条蛰伏已久的毒蛇,蓄势待发就等着人靠近的这一刻,只见他用力一个猛扑,一口咬住了伸到他头顶的手腕,完全不似一个小孩的力道,一口见了血不说,侵入他体内的那些怨煞被他调用,如跗骨之蛆缠上了他的整条手臂。
“啊啊啊——”
一声比之前的小孩惨厉了数倍的嚎叫在山洞里响起,那负责看守的两人瞳孔紧缩,神色惊悚,被咬的那人拼命地挣扎,朝着他身后的同伴求救,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出生入死的情谊,前一秒还大言不惭说着要把人泼醒的人,后一秒已经脸色剧变,狼狈且踉跄着跑出去了,留下他被怨煞缠住的同伴,在惊恐中化作了一滩黑色的液体。
方棋:“……”
他站的位置刚好是幸存的那人逃走的方向,他一垂眸,对上了小孩望向洞口的一双眼睛,漆黑如墨,脸上还带着刚刚撕咬时的狰狞,形同奈何桥底那些不肯转生的恶鬼。
方棋没觉得可怖,就那么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太阴体是什么?”
小孩杀了一个人之后,粗喘着撑了一会儿,最终又倒回了地上,那些怨煞趁他虚弱,更加疯狂涌入他的身体。
“玄门中有极阴之体,太阴体和这种体质差不多。”寅迟说:“极阴之体通灵,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适合修炼驭鬼术,但容易被反噬,太阴体就是强化后的极阴之体,一样可以通灵,但自身不易被反噬,用来炼魂是最合适的。”
“……”
因为体质越纯粹,能承受的怨煞之力上限越高,炼出的成品也就越强大。
在刘福的地下室里,一个小型的聚阴阵,填了三百多条人命,只炼出了一堆尸鬼,因为他们肉.体脆弱,炼魂没有完成身体就先被异化。
而这个山洞里的怨煞之气浓厚到难以估测,他们刚刚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腐蚀殆尽,而身处阵眼的小孩,作为怨煞的载体,他又承受了多少?
方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在小孩的身前蹲了下来,伸出了一只手,探进了缠绕着小孩的那片浓黑当中。
寅迟和他一起。
两人的手触及那些黑雾时,眼前同时闪过了无数或血腥或痛苦的画面。
那都是最极致也最纯粹的恶意与怨念,大到天灾下的生离死别,小到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各种各样的怨念不断冲刷着孩童的灵魂。
那些怨念里,有些人自己过得不如意,就巴不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不如意,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谩骂。
也有人在外唯唯诺诺,回到家里却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拳打脚踢。
有人踌躇满志却最终不得志。
有人被权利迷惑被腐败侵蚀。
有人信仰崩塌,有人道德沦丧。
有人被歧视,被孤立。
有人被割舍,被遗弃。
这些个人的怨念比起那些撑起鬼域的仇怨或许微不足道,但他们无处不在,层出不穷,它们聚沙成塔,倾覆大厦。
一个七岁的孩童能承受多少?难怪寅迟换魂之后的那会儿,记忆都没有了还能保留一副杠精的德行。
如果他还保留着那些怨煞侵体的记忆,他最后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所以寅迟他妈妈选择了抹除他的记忆。
但不是为了让他彻底忘掉这段记忆。
方棋忽然明白了寅迟之前那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要抹除记忆?是为了让她的孩子忘掉那些数以千万计的人的怨念,不因恶意的冲刷而失去理智。
为什么要保留他玄门玄术的记忆?是为了让他知道记忆有损,引导他通过其他的方式找回这段记忆,不至于被直观的怨念冲击到失去自我。
抹除记忆本就是为了让他再把记忆找回来。
记忆里有什么?
那些人炼魂,肯定不是为了把一个小孩的灵魂炼到天下无敌给他们当老大的,从姚思宇对寅迟表现出的嫉恨和不甘心就能看出来,寅迟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或许还是最后且最关键的一环。
但这一环出了纰漏,所以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这一定和寅迟他妈妈有关。
除了换魂,她还做了什么?
想着方棋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寅迟。
寅迟和他妈妈是一起失踪的,寅迟一个人被锁在山洞里,那尹茜呢?
寅迟看了眼他手里拿着的轮回镜,淡声道:“往后看看吧。”
方棋便把时间往后调了一段,只是空降不太稳,没落到他们想看的地方,周围的场景变换之后,出现的不是母子俩分开后再见的画面,而是一具尸体。
尸体躺在一间暗室里,被烧过似的,浑身一片焦黑,却有着鲜红的伤口,她颈骨断裂,只剩下一层皮肉勉强连接着身和首。
方棋眸色微凝,这种死状……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124章 故事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尸体, 脸上虽然也是伤痕累累,但依稀能看清容貌,商场楼顶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面, 他见到过这张脸,可她当时被影鬼侵占的身体分明还是完好的。
方棋还没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死状, 忽然听到耳边的人低声呢喃了一句:“原来是在这儿看见的。”
“……”
方棋顿了一会儿, 恍然想起来了。
是那个布娃娃。
在学校布置鬼屋的时候, 寅迟当时做了个死状诡异的布娃娃,和现在的尸体一样。
他不由得转头看过去:“这段记忆你不是……”
“是忘了。”寅迟说:“忘了在哪儿, 忘了她是谁。”
就跟他忘了也对那些发自本能的恶意有直觉一样,他也只是凭直觉做出了那个布娃娃。
可同样是不记得了,山洞里的怨念冲击的是他自己, 他没有记忆, 所以可以把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分开来看,但现在的尸体,是存在于他记忆里的最亲近的人,就算已经忘了, 再重新经历一回, 他还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方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寅迟倏地扯了下嘴角, 说:“如果我真的失控了,你要把我抓回地府吗?”
方棋道:“你不会。”
“……”
寅迟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把手搭上他的肩, 把头凑过去道:“我们七七现在这么信任我了啊?”
方棋没理会他的故作淡然,看着地上的尸体说:“你是为了想起这段记忆才使用轮回镜的, 但你不是必须要想起这段记忆, 他们在林江市筹谋了十几年,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只要他们不舍得沉没成本,不肯离开林江市,只要我们步步紧逼,他们总有图穷匕见的时候,有没有你的记忆他们都逃不了,你不是为了找线索才进自己的记忆的。”
这是方棋在进了那个山洞之后,在寅迟跟他说了轮回镜的弊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的。
寅迟总是一副随意懒散,对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样子。
在他的记忆世界里看到那片残缺的空白之后,方棋关心则乱,犹豫过是不是要让他想起来,显然找回这段记忆是有风险的,但寅迟自己没有丝毫迟疑,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失控,又或者,他有自信他不会失控。
可他明明都不记得了,他哪儿来的自信他不会动摇失控?
他真的那么游刃有余吗?
只是因为有些事,就算是冒险,也一定要做的。
方棋说:“你是在玄门中长大的,玄术也好邪术也好,你都比我更了解,你很早就猜到了她为你做了什么,你想象得到她都经历了什么,你想找回这段记忆,是为了亲眼看看她为你付出了什么,是不想让她死得那么默默无闻,是不想她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救下了你,你却一无所知坦然无负累地活着,你不希望她死了却没给你留下些什么,哪怕是痛苦的记忆,你也想对她了解得更深刻一点,不是吗?”
将他们母子害到这个地步的人还在逍遥,所以他绝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失控。
封闭的暗室里,隔离于记忆之外的人说话没有回音,话音却像回响一样不断冲击,振聋发聩。
寅迟定定地看着他,垂在他肩上的手缓缓环住了他的颈项,眸色微深,突然说:“你好像……总能让我变得更喜欢你一点,我要是不能自拔了可怎么办?”
方棋:“……”
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个方向的?
他没扒开寅迟横在他脖子上的手,暗室里忽然有了其他动静,地上的尸体忽然倒转了时间一样爬了起来,暗室角落里有一个狭小的石门,石门打开之后,只听见一阵狂吠,两条被怨灵侵蚀过的恶犬冲了进来,对着被烧得焦黑却神智完好的人张开了大口。
方棋低头才发现,时间确实是倒转了,寅迟就着他的手,拨动了他手里的轮回镜,将时间倒回了“尸体”成为尸体之前。
被烈焰焚身过后,女人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她身上还残留着将要熄灭的火苗,被怨灵侵蚀的恶犬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了她本就血肉模糊的脖颈,一时间,血液喷溅,颈骨断裂。
“啊啊啊啊啊!!妈妈——”
骤然从暗室外传来的嘶吼声震得方棋微微愣神,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了小时候的寅迟被按住贴在透明玻璃上的脸,那面玻璃上,都沾着暗室里的人飞溅上去的血液,堪堪从“寅迟”眼前划过。
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怨煞几乎已经将他彻底淹没,但他依然保持着神智清醒,没有彻底被怨煞吞噬。
他身后几个按住他的人任由他对着暗室里的尸体嘶嚎了一阵,其中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步摇了摇头。
“失败了。”
声音在耳边响起,方棋皱了皱眉,“什么失败了?”
寅迟说:“他们的实验,那只是个傀儡。”
方棋微怔,又低头看向地面,地上那具彻底断绝了生机的尸体已经停止了流血,而且很快出现了尸僵,僵硬得不像是一个刚死的人。
“计划还没成功,他们不会那么轻易让她死的。”
至于为什么要用一具傀儡去刺激一个孩子,他们很快也从寅迟的记忆里找到了答案。
是一种选择。
关于真身和傀儡的选择,也是生和死的选择。
寅迟的记忆里没有这栋建筑物的全景,但这里有数不清的暗室,每一个暗室里,有着不同的致死的方法,这里也有着数不清的,和寅迟的妈妈长得一样,辨不清真假的傀儡。
他们每天逼迫着孩子做出选择,选择是傀儡还是真身,然后送“她”去死。
每一次选择都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最在乎的人的命。
对七岁的孩子来说,母亲就是他的全世界,他们要让寅迟,亲手摧毁他的世界。
真身和傀儡的选择,一开始有很多个,每选择一个,选项就少一个,选择也就变得更加困难。
“傀儡能做到和本人一模一样毫无破绽,是需要本人的灵魂做底的,那些以各种方式死亡的傀儡,每个身体里都有她的一缕灵魂,傀儡死的时候,她也会体会到相同的痛苦。”
寅迟语气平静地做着解说,跟随着自己的记忆,观摩着一场又一场的酷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用命护住他的人“死”在他面前。
方棋缓缓捏紧了手:“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不可能把自己的计划对着一个孩子全盘托出,所以从寅迟的记忆视角,他们看到的只有母子两人承受的痛苦,而看不到“目的”。
寅迟想了想,说:“是为了剥夺。”
方棋忽然想到了方铎:“和信念之力一样?”
寅迟点头:“嗯,特别的力量和特殊的体质,信念之力能阻隔煞气侵体,靠外力很难剥夺,只能从内部瓦解,体质也一样,只要意念够强,太阴体不会被怨煞吞噬,炼魂如果完成,他们要怎么把炼出来的成果据为己有呢?”
那就是逼迫拥有太阴体体质的主人自己放弃。
外力不能侵蚀,就让他从内部“腐坏”,他们用寅迟母亲的命威胁他,用亲手杀死亲人的选择刺激他。
危及生命的恐惧,选择越来越少的焦虑,日复一日经历着母亲死在自己眼前的崩溃……
为了让他的痛苦能持续且加剧,适当的情感牵系是必要的,所以每一次“死亡”之后,母子俩会有短暂的共处的时间。
依旧只在阴暗潮湿的暗室里,备受煎熬的母亲强打着精神,把孩童小小的身躯搂在怀里,尽管脸色惨白,嘴角依旧带着笑。
稚嫩的声音颤抖着问他:“疼吗?”
那人没回答,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小迟怕吗?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
“……”
讲给小孩子的故事,没什么曲折离奇的精彩桥段,浅显又直观。
她说她小的时候,邻居里有一个怪叔叔,长得凶神恶煞,情绪总是很暴躁,谁都不敢惹,但那个叔叔偶尔会在没人的时候给她买糖,还会偷偷投喂小区里的流浪猫。
有一次接委托,路上遇上一对争吵不休的夫妻,他们的孩子丢了,夫妻俩互相指责,互相埋怨,靠大吼大叫发泄自己的恐慌与无助,最后孩子找回来了,他们又互相支撑着相拥而泣。
还有他们曾经进过的一处鬼域,一个生前时刻管束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厌弃被人抵触,最终在家里孤独终老的老奶奶,死后不肯离开,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老无所依心生怨怼,可她的遗憾,只是临终前没见到孩子们的最后一面而已。
怨念是无法根绝的,但大多数的怨念,也是很容易就会消散的。
工作上苦恼的人,可能吃上一顿美食心情就会变好。
心里憋闷的时候,跟人倾诉倾诉又会云淡风轻。
普通人的怨念,总是在不断产生和不断消融间达到平衡,是很寻常,不值得过分在意的东西。
她不知道七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只是不厌其烦,柔声细语地跟他重复着这些故事。
可能七岁的孩子确实理解不了,最后的选择到来的那一天,“寅迟”还是失控了。
那一次面临死亡的不再是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但尹茜那张和寅迟相似的脸上,却没有了丝毫痛苦,她用近乎麻木的表情看着暗室外面彻底崩溃的孩子,对他露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
暗室外,被迫观摩“处刑”的孩童心底升腾起强烈且浓厚的的恨意,恨自己选错了真身和傀儡,恨自己无能为力,被人当玩物戏耍,更恨让他做选择,逼迫他利用他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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