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自己从不怀念那些在武当山上平平无奇的时光,可那些鲜明的回忆却频频入梦,人和物都如若以往,他在里头顺着戏本讲话,像被牵着线的傀儡一般言行得体,举止合礼,心里憋屈得很,想把梦里出现的所有邱居新统统一个个用剑戳死也动弹不得,醒来之后便越发不耐烦,连瓶子都要多摔几个。
那梦里总弥散着一阵幽香,每当谁上来与他说话,他的鼻尖便能捉到点点端倪,提醒他此事早已是过往云烟,水月镜花,自是不得沉迷不悟,堕入幻象。
可它还是不停地来,一次比一次鲜明,到最后都像是他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一般,真得可怕。
这么过了几年,自他知道自己再无望从点香阁里出去之后,便开始徒劳地,如夸父追日般追逐起那些梦境来。
他闻到那股暗香,便随着它去再游历一边自己从前的山门。那一草一木,金殿红瓦,都这般的令人熟悉却又陌生。
他从梦里和很多人交谈,郑居和也有过,朴道生也有过,宋居亦和萧居棠更是时时都有,甚至萧疏寒都有那么几次终于愿意入梦,像他以往的那般,或在金顶与他共观云海,或以剑相教,传道授业,末了还要淡淡地夸赞他几句。
而最多与他说话的是邱居新。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以前曾经竟然有和邱居新这般和颜悦色地说话的时候,在他的回忆里得邱居新都是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冷淡得很,眉尖唇角都自持地紧紧收着,不给任何人好脸色看,偏偏所有人都要凑上去讨好,倒显得他什么都不是。
而梦里的邱居新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叫他师兄,与他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然后席地而坐,与他只有半个手掌得距离,在秋夜凉如水的长阶上,就着山顶繁星万倾,让师兄手把手地教他扎一个兔子灯出来。
他嫉恨,恼怒,挣扎,但却从来没想过这些感情所投射的那个对象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幅模样,竟然还这样和他说话嬉闹,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这种梦倒像是说邱居新既往不咎极其大度一般,他不知自己从哪来的这些蠢透了得想法。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仍然没看清楚邱居新的底细,或许这些是真的,他的师弟有那么一位,外表犹如坚冰,内里却裹挟着一阵春日里暖甜的风,卷在指尖枝头上,无端地渗出几滴带着槐花香的蜜来。
不过他已经离开点香阁很久了,也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他在这张床榻上睡得更加安心些,不知是不是有了枕边人的缘故,甚至只是武当山让他如有归属,他每每闭上眼睛,便能进到黑甜的沉眠里去,那些引路迷香自是消失殆尽,无影可循了。
但是今日他又迈进了这样的一个梦境里。
那好像也是个春天。
他似乎是在一个朦胧的地方醒过来,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气,他怀疑自己到了仙人的境地里,或者只是武当山巅。四周围云雾缭绕,湿润而舒适,他在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能感觉到睫毛上厚重的露水正在垂坠。
他还没看清四周,便听得有人叫他“师兄。”
他嗅到一种味道,那和往日引他的香气不同,却又确确实实被他的鼻子捕捉到了,那种香气,开始微甘,后来清苦,在心间徘徊不定,却让人生出一种亲近的意思来。
他隐隐觉得不应该感知到这种味道,便不再去想它。
倏忽云雾散开,武当逶迤雄壮之景便全部映入眼帘,白亮发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师兄,”在那云雾里原是站着一位故人,“小心着凉。”
邱居新。
蔡居诚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邱居新,连逃进梦里他都要一并跟来,处处都是他的影子,他怎么就不能放自己一马?
梦里的邱居新看起来年轻得多,约莫二八年华左右,而蔡居诚大不了他几岁,目所能及处自己的手掌看上去也白嫩得很,腕子细得几年后的他一手就能握过。他本就长得慢,大概是还没开始像雨后柳枝般抽条猛窜,邱居新却在他停滞不前时追上了他,那时还稍微比自己高了一点。
他虽极不耐烦,梦里的自己却绽出了一个笑容,“不小心睡着了,怎么?来这里寻我做什么?”
“师兄昨日说要带我去垂钓。”邱居新面无表情地说。
蔡居诚在心里唾了一口,垂什么钓,吊死你我倒是愿意。可梦里他倒觉得这般年纪强装大人的小师弟十分可爱,明明期待得很却又不愿意说出来。他便靠上去亲昵地揉了揉,“那我们现在去,等我回去拿东西,你先过去。”
邱居新点点头,他便驾起轻功御鹤而行,拿了东西再回过头去找邱居新。一来一回之间邱居新早就到了地方,等蔡居诚踏着鹤背在逡巡寻找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悠扬的口哨,顺着风响彻山间。
那本是唤鹤的哨子,不过人人做的都不一样,鹤只听养他的那个人吹出来的声音,蔡居诚却一下辨认出那是邱居新的哨子,连忙掉头往溪边下降。
邱居新望着那鹤翩然而至,落在他身旁,若仙人之姿,飘入他眼底心间。
“你这般唤我倒是聪明,”蔡居诚笑骂道,“若是被大师兄听到你没大没小,又要骂你一通才行。”
“嗯。”邱居新应道,伸手去接他的那些东西。
小王八羔子!蔡居诚心里骂他,我都这般待你好,你连多说两个字都不肯吗!难得给你些好脸色,你真是活该!以后受什么气统统都是自己作的!
但梦里的他不是这样想的,反而高高兴兴地和邱居新坐在了一处,与他不过一拳之隔,衣襟都要碰到一起去,那个壳子里的蔡居诚都要嫌弃他自己。
梦里不知身是客,日子都变得缓慢了起来,在此山明水秀,世外桃源之地,他们两个悬竿而钓,四下静寂,只剩鸟鸣风声,春虫啾啾,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大概是过了几分钟,亦或是已有几日,在梦中仍是那副模样,他望着水面摇动的浮杆,等着拿些涟漪一环环地挥散开来,飘向远方的山间雾深之处。时不时有鱼尾跃出水面,甩起一串圆玉般玲珑的水珠。
“师兄,你好香。”
蔡居诚好似听到了邱居新这样说话,在那朦胧隐约的雾境中,弥漫出一阵轻易便能觉察出的情色之气。
“你说什么?”
蔡居诚难以置信地反问。
现在这便再不是幻觉,“师兄,”邱居新早就离开了原先的位置,离他越来越近,更不知道把手中的鱼竿放到了什么地方,“你好香。”
邱居新靠了上去,蔡居诚惊慌地退后,不觉被拌了一下倒在了草地上,湿气顿时烘到了他的脸颊上,“你做什么!!你是中邪了吗!邱居新!!!”
他想要逃开,却觉得手脚发冷,连一丝真气都用不出来,只得让邱居新靠近他,把鼻尖凑进他的衣领里,像要寻找什么一般轻轻嗅闻。
是软骨散,蔡居诚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种想法,是软骨散!他拼命用力推拒,甚至踩上了邱居新的肩膀,“你滚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大声骂道,“我是你的师兄!!”
“师兄…”
邱居新好似与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一样,对他的拒绝充耳不闻,眼见不看,只顾着顺他自己的心意,将师兄按在这片早春鲜嫩的草地上肆意冒犯。
“师兄好香。”
邱居新说。
什么香不香的!他是脑子坏了吧!蔡居诚又急又气,身上却没什么力气,捶打着邱居新反而像撒娇,丝毫都没能撼动邱居新的压制动作。“你放开我!”他还妄想叫多两声能让平日里这个知行和礼的师弟回过魂来,“你到底想干些什么!!”
邱居新却好像真的没有感觉了一般,冲动地去嗅蔡居诚颈子旁的气味。见那包裹得紧紧的衣领盖住了那股香气,便一下子不耐烦地扯开了他的领子。
蔡居诚惊叫一声,转过神来去打他的手,还要高声骂道,“你给我…给我松开!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被师父看见了你要如何自处!”
“师父准了的。”
恍然之间邱居新便长大了,他好像新笋一般一窜老高,现在比蔡居诚高了好些,脊背也变宽了,比起仍是少年模样的蔡居诚结实了不少。
蔡居诚当下便愣住了,不明白师弟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明白他嘴里在说些什么。
梦里的邱居新看他这个样子,便怜爱地吻了吻他的脸颊,“师兄莫怕,师父把你许给我了的。”
蔡居诚脑子发晕,他觉得这个场景似乎是很多的过去与从前胡乱拼装起来的,他从中找不到接缝,更不用提剥离出真的现实来。他的身体和灵魂似乎都凝成了一体,困到了同一个仅仅十八岁的身体里面,因为恐惧和焦虑而没法推开他的师弟。
“你滚开!”蔡居诚觉得眼睛里模糊得蓄了些泪水,但对上个能用真气的成年人他根本不是对手,“你怎么能胡说八道!师父才不会作出这种事来!”
“会的,”邱居新现在仍压在他身上,呼出的气息近得都可以与他相融,“师兄是坤泽,我是你的乾元,你早已嫁于我了。”
蔡居诚听罢反抗得越发厉害,“我不是坤泽!”他胡乱地蹬开他,气得眼睛发红,“我以后要是武当掌门的!我怎么能是坤泽!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信不信,师兄马上就会知道了。”
邱居新居高临下地挑开了他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