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沐朝脚步声的方向看去——
顾晚洲在拍摄场地等了许久。
“皓沐怎么还不出来?”罗从连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原定开拍的时间已经超时了十五分钟。
再晚可不太方便,今天的夕阳正适合这一幕的拍摄,但凡稍微晚一些,光线都不会有此刻自然。
“小林,你去看看。”罗从连说。
“好。”
小林刚要迈开脚步,顾晚洲拦住他:“我去吧。”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皓沐一向守时,换衣服也不是一件太麻烦的事情,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拖延哪怕只有一分钟。
并且,在皓沐电话响起的时候,顾晚洲也瞥到了,是林初涯的来电。
林初涯来电,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顾晚洲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
更衣室房门紧闭,还没进去,他便闻到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
那股气味就像燃烧过后的焦烟同某种药物混合,无孔不入的鼻腔中钻。
顾晚洲瞳孔一缩,迅速拉开门。
刺鼻气味随着气流涌了出来,扑面而来的那一瞬间,顾晚洲的额头如针扎一样疼了一刻,视线变得模糊,许久之后才能聚焦。
然后,顾晚洲的脚步一顿。
皓沐并不在这里。
更衣室之中,空无一人。
原本应该是关上的窗户再次被打开,冷风肆意跃进窗内,窗帘吹得乱飞,窗边的化妆桌上一片凌乱,桌面上有半个鞋印,化妆品摔落一地,仿佛刚经历了挣扎和打斗。
一根白羽轻轻飘飘,同风一起,连同令人心悸的刺鼻气味,一块被吹到顾晚洲面前。
落在这间空荡的、混乱的更衣室中。
距离皓沐失踪,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
接到报警后,警方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并对周边展开严密侦查,将附近四十八小时监控录像看了个彻底,愣是没有发现任何人和任何可疑痕迹。
在场的还有剧组的人。
身为现场当事人,当时在剧组场地进行拍摄的每一个人都被留下来问话。
包括魏成功,这位单纯只是想撒泼的经纪人被迫来了公安半日游。
——他是唯一一个非剧组工作人员,被带到审讯室,从里到外审了一遍,走出来时整个人脚步都是虚浮的。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他?”魏成功一出来,小林便围了上去,“你是不是和白鸽有点不正当关系,不然怎么你一来沐沐就失踪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魏成功已经在问讯室被问了一遍,一出来小林又来,原先压抑的火气瞬间涌上前:“我要和白鸽有关系我能留他到现在?我早就……”
他的话音骤顿。
一道目光刀片似的扫了过来。
来自本次案件负责人、林氏集团独子的林初涯。
“这里是公安。”林初涯冷冷提醒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
魏成功瞬间噤声。
片刻后,揉着自己的肩膀,不满的咕哝:“不就失踪了几小时么,他不是你们刑侦顾问么,能出什么事,失踪不是超过四十八小时才能立案么,现在搞这么大阵仗……怎么,皓沐真的是你们公安的亲戚?!”
这一回,都不等林初涯有所反应,吴待先冲了出来。
皓沐失踪,现场还留下白羽,吴待比谁都着急。
白鸽下手之狠烈、犯案之惨痛,公众没有体会过,他们公安内部的工作人员可是深切知悉。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能够被载入到犯罪史的惨案。
如今魏成功——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黑心经纪人,居然在皓沐失去联系,生死未卜的情况之下说出这样的风凉话。
吴待根本忍不住。
他的脾气本来就不算好,是属于直来直往的性格,当初皓沐成为北城公安顾问时,他也曾经提出过质疑,这会对于魏成功,他更无法保持理智,狠狠瞪向魏成功,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魏成功看了一眼他的臂章,勾起轻蔑的笑:“辅警也敢这么大势头?”
吴待往前一步,就要抓住他的衣领:“你……”
“吴待。”林初涯叫住他,提醒,“注意影响。”
吴待紧紧握拳,扭头就走。
林初涯微笑看向魏成功。
直到此刻,魏成功才注意到,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公安局大门,门外,不少群众举着手机,将刚才的景象记录得一清二楚。
——剧组的人实在太多了,皓沐疑似被白鸽绑架的消息根本藏不住,哪怕只有一个人发出去,也能像掀起飓风的蝴蝶翅膀一样,瞬间爬上热搜。
身在H市的群众、狗仔和各路同娱乐圈有一点沾边的主播们纷纷围到H市公安局门口,就为了探听到一手消息。
魏成功抹黑似的胡言乱语和对公安工作人员的轻视随着某些主播的直播,被挂到网络上。
最近魏成功的名声本来就不好,视频被疯狂传播。
【辅警怎么了?】
【不同的肩章,同样的责任,怎么不把你抓起来呢?!】
【瞧瞧你说的什么风凉话啊。】
【那位辅警小哥的脾气还是好,是我我可能就真的忍不住了。】
【我靠,真的是活久见,白鸽啊,白鸽诶!!魏成功,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心?!】
【我真的,对魏成功更恶心了。】
魏成功脸色瞬间变得青紫一片,林初涯依旧是一幅绅士的假笑,握住魏成功的手:“感谢你配合公安工作。”
魏成功狠狠咬下牙。
他怎么说也是混娱乐圈的,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皓沐失踪的消息没办法被压下去,那公安部门必然得做好舆情管控,减少这件事带来的恐慌。
而最有效的方法,那就是转变群众的注意力。
例如,某个人一不小心在直播镜头前说出了某些无法挽回的话。
原本负责舆情监测的警员还在头秃应该如何控制住网络上的事态,魏成功就自己往舆论场里撞了进来。
舆情监测警员感激的也同魏成功握了握手:“感谢你为我们减轻工作量。”
魏成功气得脸都黑了,为了不让恶名继续扩大化,最终只能也忍住,艰难的挤出一抹微笑:“不用客气。”
片场的调查还在继续。
皓沐失踪的更衣室已经被彻底封锁起来,黄色警戒线隔开了整片区域。
监控没有任何线索,调查人员并没有放弃寻找线索,问到负责安保的人员之后,某位年龄稍大的保安说:“我们在片场一直都是二十四小时执勤,如果有人从大门口出入应该是能够看到的,除了早上……”
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今天早上,我们的值班人员被叫去帮忙搬重物了,那个时间点大门是没人值守的,不过也只有十多分钟的时间。”
除了负责问话的调查人员,还有一队人员留在案发现场进行取证。
现场留下的痕迹并不多,调查人员在尽其所能发现更多线索。
顾晚洲被拦在了更衣室之外。
太大一片区域被黄线划分,他就只能站在黄线之外。
更衣室之外,是一片荒野——准确来说,是因为拍摄需要而被装饰成荒野的模样。
野草疯涨,杂乱无章的布满整片荒原,高得几乎要将下/半/身淹没,顾晚洲就这样立于野草之中。
他的情绪十分烦躁。
心焦到在某些时刻很想将这些道具组布置了两三天杂草折断。
正是因为这些杂草,不远处的监控录像才没有记录下任何有价值的画面。杂草太乱了,轻而易举就能遮住一个人活动的痕迹。
顾晚洲也没想到自己的竟是会如此心绪不宁。
他总是告诉自己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被情绪所控制,在之前也都做得很好,放下情绪,让他轻松了非常躲。
但每每遇到与皓沐相关的事,他的处事法则都无法派上用场。
心里仿佛有团火,顾晚洲无比焦躁。
他试图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够思考。
顾晚洲深深呼吸。
一个人的行为永远不会骗人。
皓沐时常说出这句话。
同样的,一个人的行为,必须要有逻辑。
所以,整件事情的逻辑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在人员复杂的片场掳走皓沐,又为什么要将白羽留在现场?
假设真的是白鸽,他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顾晚洲闭上眼。
他只能想到两个字。
白鸽想要挑衅警方,挑衅皓沐。
挑衅整个网络舆论。
那么,抱着挑衅想法的绑架,这一行为逻辑到底是什么?又会支撑这位“白鸽”做出什么样的行动?
与此同时,H市公安作战会议室。
由于此事事关白鸽,两地公安早已协作成立专项队伍,此次的作战会议由H市公安和北城公安共同参与,主持人是林初涯。
整个片场的俯视图被投影在屏幕之上。
“办案,需要逻辑。”林初涯说,“我认为,我们目前的重心点不应该在于嫌疑人是几点进入现场,而应该放在,嫌疑人是如何进入现场。”
“经过问话整合和实地考察,我总结出,想要避开监控录像,只有这几条方案。”
林初涯摁下鼠标,俯视图上的某条路线被用红色线条标注了出来。
顾晚洲来到片场内的某一条小巷。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这一条路线。
两侧是并不算高的民房,小巷尽头,有一家私人开业的食杂店,如果往这一条路走,虽然能够准确的避开所有监控,却有可能被目击。
顾晚洲排除了这一条路线。
“第二条路线是这里。”
林初涯切换图片,某个区域被红框圈了起来。
顾晚洲仰起头。
这里是围墙。
高度并不算高,一个成年男人稍微用点力就能够翻过去。
“从现场残留的痕迹可以得出,在皓沐失踪之前,嫌疑人使用了气体药物,皓沐极有可能已经失去行动能力。”
会议室中,林初涯将图片放大,用数值工具标注了围墙的长度和高度:“要带领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成年男人翻过这面围墙,我认为可能性不大。”
片场里,顾晚洲同样排除了这一条路线。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顾晚洲绕到片场的另一端,片场靠江,在一片自然生长的芦苇地之后,便是一片汹涌浑浊的江水,此时正是江水的涨潮时间,水已经没过沙地,冰凉的水汽使得夜晚更加寒冷,顾晚洲站定在这里,目光遥遥向远处望去。
然后,他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案件发生的时间,是退潮时间。嫌疑人极有可能走水路,并利用退潮冲刷掉自己留下的痕迹。”林初涯切换地图,并在某个地方画了圈,“那么,最有可能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视线尽头,江水汇入大海之中。
灯塔明明灭灭。
豪华游轮闪烁着极为显眼的灯光,遥遥缀在夜色之中。
H市港口,亚洲一号。
头很晕。
太难受了,脑袋仿佛要炸裂,以至于皓沐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头晕还是附近晃得实在太厉害了。
鼻端是某种极为难闻的气味。
——不能说是气味。
更像是由于之前鼻腔被灌入极其刺鼻的气味后,残留在鼻粘膜上的刺激感,这使得他不管闻到什么,都不大舒服。
眼前也是一片漆黑。
黑布挡住了他的眼睛,视线被剥夺,让他根本无法判定出自己身处何方,只能从轻微的呼吸声中,判断出不远处应该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皓沐深深呼吸,顺便仔细审视了自己身上的异样。
除了头晕脑胀,鼻腔刺激,看不见之外,他还发现了两个极其严峻的问题。
很饿,很渴。
胃里一阵反酸,嘴里也苦苦的,他似乎很久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了。
耳畔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
应该是那人起来了。
于是皓沐尝试开口:“你好。”
声音虚浮又无力,就连说话也无法提起劲来。
皓沐通过这个,判断出自己至少有六七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
拍摄《假笑》期间,他本就维持着减重状态,少食多餐,从没吃饱过,这会这么长时间没有进食,血糖消耗得可怕。
难怪晕得这么厉害。
“我真的很饿。”皓沐用虚弱的声音对那人说,“我目前短暂的理想,是希望自己不要是因为饿太久而过世的。”
脚步声又靠近了。
“其实每个人的脚步声都能判断出来这个人是谁,但我听不出来。”皓沐讲了一个冷笑话。
来人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好吧。”皓沐倚靠在一旁,“我还想放松一下我们现在的氛……”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唇角忽的被某种冰凉的感觉触碰。
那人将一瓶矿泉水放在了他的唇角。
“有毒么?”皓沐仰起头——即使他现在不知道那人究竟在哪,也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沉默片刻之后,那人终于开口了:“没有。”
闻言,皓沐毫不犹豫的喝了被递过来的那瓶水。
喉咙不再干苦,皓沐又舔了舔嘴唇,至少这样能起到聊胜于无的润唇作用。
他可不希望因为嘴唇干,而影响到之后《假笑》拍摄的上妆和出镜效果。
然后,他笑了笑,再次对来人提出了要求:“贺南,我很饿。”
他的对面,男人的脸——不,应该是一张女人的脸露了出来。
贺南现在仍是女装的模样,小礼服之外加了一件短外套,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着,脸上依旧是精致妆容,根本看不出一丝疲态。
——即使皓沐现在本就看不到。
塑料袋的声音在此时的寂静中异常明显。
贺南应该正在拿吃的。
皓沐心安理得的等待着,并且问:“你要喂我吗?”
“自己吃不行么?”贺南说。
“你忘啦,你让我吸入了药物,我现在根本没有力气。”皓沐说,“更何况你还绑住了我的手脚。”
贺南看向皓沐。
脆弱又苍白的男生被捆在角落里,眼前被黑布遮挡,脖颈、手腕、脚腕缠上粗糙的绳索,勒出一道道红痕。
“顾晚洲没准会喜欢看到这幅场景。”贺南没来由的说。
皓沐和贺南之间极其默契,他当然能听明白贺南在说什么,于是他接话道:“是么,不过我暂时不想让顾老师看到,毕竟还是很狼狈的。”
贺南走向皓沐,拆开速食食品的包装,动作轻柔的喂给皓沐。
“你和顾晚洲到哪一步了?”贺南问。
“刚谈恋爱。”皓沐咬下一口,黑布下,眼睛幸福的眯了起来,“是干酪诶,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高热量食物了。”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贺南的话题变了。
皓沐已经习惯了,他和贺南之间的说话从来没有逻辑,反正以他们的默契,总能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那我稍微惊讶一下吧。”皓沐笑着说,“贺南,你是白鸽吗?”
——他终于问出口了。
贺南没有沉默,却也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他反问:“你早就已经猜到了。”
皓沐嚼着嘴里的东西,他忽然有些咽不下了。
不是因为贺南的回答,而是因为他所在的地方实在太晃了,就像在飘飘扬扬的海面上。
皓沐本来就晕船,浑身难受的这么一晃,明明补充了水和糖分,整个人却更显得苍白脆弱了。
“好好睡一觉,皓沐。”还是贺南的声音,不过语调中冰冷至极,没有过多起伏,“很快就结束了。”
贺南将最后一口干酪喂进皓沐嘴里,用拇指抹去嘴角上的小碎块。
“不会有人来救你。”
“你不应该信任你的警察朋友和你的顾老师,等他们找来这个地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皓沐咽下嘴里的东西。
干酪是泡在盐水里的,一开始并没有太多感觉,浓浓的奶香味是后知后觉才冒上来的,再加上腻了,最后几口只有咸苦和奶腥味,再加上晃得厉害,皓沐吃得尤其痛苦。
但他没有露出任何一点难受的神情。
他只是抬起头,对贺南说:“贺南,你一定没办过案。”
“办案讲究逻辑。”
“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动机,目的。”
“犯罪场景,犯罪时间,犯罪手法。”
“受害人的性格,反应……”
“等等等等,太多东西能够构成办案所需要的逻辑。”
“例如,今天,你将我绑到这里,你是嫌疑人,我是受害者,你的种种心理、行为,以及我可能做出的一切反应,都将成为这一次办案所需要的逻辑链中的一环。”
皓沐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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