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头看向陈知玉,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看着你,安静认真。
你说:“一周写一次信好不好。”
他的眼睛有些难过:“顾哥。你不要这样。”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也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他说,“你知道的。你不需要问的。”
你说:“那节体育课,是你先找我说话的。你要对我负责,不能始乱终弃。”
他笑了起来,在黑暗中拽紧了你的手,像怕你冷似的,把你的手拢在掌心,一直到电影结束。
开学前那天,陈知玉和果果去车站送你。
果果的生日愿望没有实现,她没有和你考同一所高中,而是和陈知玉一样选择了本地的一所高中。她中考考得很差,自中考结束后你便没再见过她,却在昨晚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坚持要来送你。
她应该是偷偷哭过了,眼睛通红通红。她说:“顾如风,等我过了心里这道坎儿,等我觉得自己不再自卑,我会站到你的面前。”
你说好。
她和你拥抱,头发上有薰衣草的芳香。你感觉脖子濡湿了,于是耐心地等那处的泪痕干涸,才轻轻地推开她。
“好好学习。”你对她说。
她揉了揉眼睛,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三年了,你个钢铁直男,能不能换一句话。”
你便说:“那好好吃饭。”
她又笑了。
陈知玉走过来捶了捶你的肩膀,你发现他的眼睛也有一点红。
他说:“对不起。”
你略怔了怔。你动了动唇,想告诉他不用说对不起,你不会因为不被选择而怨恨他。可你鼻腔酸楚,便唯有沉默。
他拥抱了你,在你耳边说:“三年后,我们一起考去北京。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失约。”
车站的广播开始提醒乘车,他推着你往乘车口走去,又说:“记住给我写信。嗯,什么都可以写,食堂的饭菜,宿舍的室友,新奇的笑话,什么都可以,一定要记得……”
他的声音有一点发颤,你不去看他。
大巴车缓缓驶出车位,你看见陈知玉和果果在窗外用力地朝你挥手,像高高举起的旗帜。
三个小时的车程,你一直单曲循环着一首歌。
Don't promise that you're gonna write
Don't promise that you'll call
Just promise that you won't et we had it all......
Cause you were mine for the summer
Now we know it's nearly over
Feels like snow in September
But I always will remember......
You were my summer love
You always will be my summer love......
大巴驶入城区,绿化带里的棠棣、鸢尾和百合已经不复鲜艳,空气里也弥漫着飕飕的凉意。
夏天已经逝去。
他终究是缺席了你的青春。
初秋九月的凉风里,你开始了高中生活。
这是你第一次住校,与三个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对你来说是完全新奇的体验,期待之余有些惶恐。
其中两个室友非常相像,他们鼻梁上厚厚的眼镜像铜墙铁壁,隔绝了真实的视线,经过镜片的过滤,只剩下教科书般标准的礼貌。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把“对不起”、“谢谢”挂在嘴边,笑容的弧度也精准如手术刀,不会让人觉得怠慢,更不会让人觉得亲切。
每天早上,对铺会传来窸窸窣窣的下床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水流声和洗漱声,一段时间的安静后,咔嚓的关门声响起,你便知道准是七点半。迷迷糊糊中的你会立刻心安,裹紧被子再睡上半个小时。
在教室或食堂碰到,你们会礼貌地互相点头示意,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这是你第一次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礼貌的疏离,立刻爱上了这种感觉。每个人都被无形的薄膜覆盖,每个人都尊重距离和边界,这正是你一直追求的自由。
你与宿舍的另一个人成为了朋友。
他叫钱渊,和你一样喜欢赖床。
每天早上关门声响起,他会翻个身继续睡,震颤通过相连的床铺传到你身上,你睡得更安心了。等他也关门离开,你在睡梦中倒计时,还能再睡十分钟。
每次你踏着早自习的铃声进入教室,钱渊总会飞快地看你一眼,明显地放松下来——像怕你迟到似的。你开始怀疑,他洗漱时发出特别大的声音,是不是故意想吵醒你。
有一天你装好上课要用的书,正要离开宿舍,门却被砰地一下撞开了,钱渊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他书包背在身前,嘴里叼着馒头,慌里慌张地在书架上翻找,含糊不清地念着:“化学,化学,啊……”
你看向洒了一桌子的书,好言提醒:“右边第三本。”
钱渊把化学书塞进书包,拿下馒头,腾出嘴来:“谢谢。”
他边啃馒头边往外跑,跑到一半又顿住,转头看你:“快走,要迟到了。”
你关上宿舍门,跟在他身后,悠然地看了眼手表:“不急,去教室只需要五分钟,完全来得及。”
钱渊放慢脚步和你并行,问:“你怎么每天都赖床。”
你挠了挠头:“我喜欢睡觉。”
准确地说是喜欢做梦,你一直认为,梦是连接无数个平行世界的桥梁。
“我也喜欢睡觉。”钱渊又问,“那你还喜欢啥?”
“呃……吃饭?”
“我也喜欢吃饭。”
你俩说起食堂的辣子鸡和土豆牛肉,一前一后走进教室,铃声刚好打响。
“原来真的不会迟到。”回座位前,钱渊很惊讶地对你说。
于是第二天,他和你一起睡过了头。
在路上狂奔的你再也没了往日的悠闲,气喘吁吁地问:“你今天、怎么、怎么睡过头了?”
钱渊也气喘吁吁,书包在背上一砸一砸:“我、我想着反正你有经验,就、就跟着你睡,你怎么……怎么没起啊?”
你崩溃:“我、我在等着听你的关门声!”
他也崩溃:“我在等你先起!”
你俩迟到了三十分钟,被班主任罚站一整节课,捧着书在教室后面大眼瞪小眼。
数学老师夹着课本走进教室时,习惯性地往你的座位看,疑惑道:“科代表呢?”
他说完就看见了站在最后一排的你:“——哦,科代表被罚站了。来吧,上课。”
同学们纷纷转头向后看,教室里弥漫着善意的笑声。
你无地自容地拿书挡住脸。
钱渊也拿书挡着脸,小声说:“兄弟,我对不起你。”
你小声回复:“我也对不起你。”
男孩的友情很简单,一起逃过的课,一起翻过的墙,一起上过的网。在这节三角函数恒等变换的数学课上,一同被罚站的你俩陡然生出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谊。
一整节课上,钱渊不断变换着站立的左右腿,下课铃一响后他如释重负地扶住墙,对你说:“不得不说,睡懒觉真爽啊!”
你:“……”
当天放学,你去小卖部买了闹钟。放在下铺书桌的闹钟每天八点准时响起,你和钱渊约定各关一天。
就这样,你们建立了共同赖床的革命友谊。
离开那个压抑的家后,你觉得空气都是自由的,一切都是那么从容美好。
你每周五去一趟收发室,往往刚跨过门槛,目光就迫不及待地落在氧化掉漆的格子上,里面总是静静地躺着一封信,有时是两封。
每周固定的那封是陈知玉的,他从未失约。随机寄来的是果果的。
你给他们回信。你对陈知玉讲起钱渊,讲起那两名成熟的体面人舍友,讲起你最喜欢的数学老师,你说你喜欢他是出于对数学的爱屋及乌,因为他太像数学了——他总是黑衣黑裤黑皮鞋,面无表情,不茍言笑,讲题直击要点,从无废话。他就是行走的数学,精准,简洁,效率至上。
你说你唯一苦恼的是物理,物理老师近五十岁,口音非常重,总把H发音成F。有一次连续上了四节物理课,下课后你近乎呆滞地趴在桌上,满脑子都是发发发发发发发。
陈知玉的信偏家常,用词也随意,常常会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真是服了什么傻X”、“考得好差兄弟我要头悬梁锥刺股去了”这样的表述。
但果果的信便非常精致讲究了。
清雅秀丽的楷书工整地写着你的地址与姓名,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第一句总是:“顾如风,见信如晤。”
最后一句是——纸短情长,言不尽意,相思如故。
精致信纸带着淡淡的熏香味,边缘缀着手绘的玫瑰和鸢尾。
她写月光和芳草,秋风和冬雪,写她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信里只写美好的事物,从不提生活的苦闷。读她的信,你仿佛觉得生活只有美好。
她问你有没有看那本书。她指的是《挪威的森林》,这是你上大巴前她送你的书。你说读了。她问你有没有读到最后一页。你说读到了。她说那句话永远有效。你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便只在信里含糊过去。她便很久没有给你写信。
每周六,你把信纸折迭后装入信封,贴上邮票,将信件投入绿色的邮筒。
高一的各门学科中,唯一让你觉得吃力的就是物理。
你天天为物理老师的口音与语速而头疼,他说的话宛如外语。你只好把发音奇怪的词语用拼音标出来,让钱渊这个本地人为你翻译。
“不定项选择题”更让你头疼,面对物理测试卷,你第一次感觉到如看天书。
终于,在一次物理老师值守的晚自习上,你拿着刚做完的测试卷去找他。
“老师,最近的课我听不太懂。”你告诉他,“这张卷子,我感觉一道都没做对,全部不确定。”
物理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亲切的笑容:“没关系,最近的课是比较难,我来看看你做的。”
他拿出答案为你批改。
“第一道做对了嘛。”
“第二道也是对的,前三道都对的。”他拿着红笔打钩,“哎哟,这一面都是对的嘛!”
“你不是全都做对了嘛!”
二十个不定项选择题,全部打上了红勾。
你石化了。
物理老师笑得更亲切了:“我晓得,你们觉得不定项选择很难,因为答案不确定,但是,要多点自信嘛!”
你尴尬地挠了挠头,告诉他你不太能听懂他说话。他让你每节新课后都去办公室找他,没听懂的地方及时问。
又过了一段时间,你渐渐能听懂当地的方言,物理也不再是困难。有一次你在物理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本讲宇宙和时间的科普书,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问你:“感兴趣?”
你点头:“对宇宙和时间这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感兴趣,总觉得神秘。”
他慈祥地笑笑:“物理学包含一切,等你上大学就能学到更多了,量子力学,狭义广义相对论,波粒二象性,全都包含着宇宙的真理。如果你有深入研究的意愿,高考完后填报志愿时,可以来问我。”
你说:“谢谢老师。”
离开办公室时,你回头看了一眼。他正端着茶水翻看着那本关于宇宙的书,封面是无边浩渺的星空。
你想起他在课堂上一遍遍耐心地讲解小球的受力分析,那么的认真,那么的投入,与此时看宇宙一样的认真,一样的投入。
你突然有点鼻酸。
小至小球,大至宇宙,不过如一。
或许这便是文心吧。
高一的课程结束,即将进入暑假,你已经四个多月没回过家。除了每周寄来的信,你几乎已丧失和过去的所有联系。
直到一个人从过去走来,闯入你的生活。
一个平常的周六,宿管阿姨敲响你的宿舍门,说你弟弟在学校门口等你。
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哪来的弟弟?
你匆匆来到学校门口,一个清秀的男孩背着大大的书包站在那里,在你刚出现时便把目光黏在你身上,朝你走来。你在记忆里迅速搜索,确定你从未见过他。
“请问……”
“顾如风!”他打断了你,“你抛夫弃子!!!”
熟悉的声音穿过天灵盖,唤起了往昔的记忆。你愣在原地,渐渐张大了嘴,手里的饭卡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半个小时后,你们坐在一家饭馆里。
你重新下载了情侣农庄,里面的场景与一年多前殊无二致。你点进花园洋楼,你的游戏人物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浑身插着管子。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子围着你跑动。
“半年不登录,游戏人物就会生病,需要伴侣每天唤醒,才不会死亡。”对面的许潇然从青椒肉丝炒饭中抬起头来,“你现在是植物人状态,再过半个月,就彻底不能醒来了。喏,那是咱俩的孩子,半年前领养的。”
你的登录唤醒了游戏人物,医学奇迹瞬间发生,植物人从床上坐起。游戏中的两岁小崽子抱住你的腿。
对话框里浮现出一行字:“呜,爸爸~爸爸醒了~”
你眼前一黑。
第13章
每解锁一个地块,都需要许多不同种类的材料,游戏越到后期,解锁地块所需的材料越多。除了充钱,就只有每天登录、看广告、一遍遍地浏览拍卖行、眼疾手快地买下,才能凑齐材料。
而你面前,是一片解锁了所有地块的农庄。
右上角的首充提示仍在,他并没有使用钞能力。因为你对他说过:“种田游戏主打休闲和随性嘛,充钱就失去了意义。”
四百多天的签到,一天不落。
他给每一只动物都取了名字——
“如风喵一号”、“如风喵二号”。
“如风汪一号”、“如风汪二号”。
“如风驹一号”、“如风哞一号”、“如风咩一号”……
你:“……”
你快不认识你的名字了。
你关上手机,用筷子扒拉着土豆牛肉盖浇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许潇然说:“你的空间动态,晒一大堆信,信封上有地址。”
哦,你想起来了——前不久陈知玉发了一条动态:暑假见!等你回来。并@了你。配图是一迭厚厚的旧信封,全是你写给他的信。你立刻也发了一条,配图同样是一迭厚厚的信,@了他,暑假见。
许潇然瞅了你一眼,声音低了下去:“再说了,你之前答应过中考完和我见面的……我上周刚刚结束中考。”
你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和我爸,他来谈生意。我跟他说我来见朋友。”许潇然说,“但只能待一下午,要去机场和他汇合。”
你点点头。
“你不吃吗?”
你看了眼面前一口没动的盖浇饭,摇头道:“我在食堂吃过了。”
其实你没吃,但现在你一口都吃不下。你胃疼得要死。这股疼痛从登录农庄起就存在了,一开始是细细的,轻轻抽搐。随着你的手指划过425天从未间断的签到日历,划过每一只小动物的名字,划过原封不动等待故人归来的农庄布局,你的胃疼得越来越厉害,像月亮坠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那般的疼痛。
你以为许潇然口中的喜欢不过是一时兴起,你早已将这段荒唐的经历抛在脑后。可现在他站在了你的面前,用425天的签到告诉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的喜欢,是真的。
可男生怎么能喜欢另一个男生?
你太惊讶也太茫然,所有来不及消化的情绪堵在你的胃里,翻滚拧搅。
“那别浪费了,给我吃吧。”许潇然已经吃完了青椒肉丝炒饭,看起来没吃饱。
你皱眉:“我动过了,重新点吧。”
许潇然说:“啊,我就想吃你动过的。”
你:“……”
胃里尖锐的疼痛让你不太想说话,你看着他推开空盘,把你的那份盖饭划拉到面前开始吃,你问:“你多久没吃饭了。”
“大半天了,饿死我了。”他说,“飞机餐一闻到就想吐,一口没吃。”
他吃到一半,问:“喝奶茶吗?”
“不喝。”
他看向旁边的奶茶店,站起身来:“你请我吃了饭,我想请你喝奶茶。等我一下,很快回来。”
你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为你的胃默哀。
但出乎意料的是,炎热的夏天里,他却并没有买冰沙牛乳、冰鲜柠檬水或其它凉爽祛热的冷饮,他给你买了热巧克力,他自己的是加了半杯冰块的草莓冰沙。
接下来他吃得很慢也很专心,话比之前少很多,你也因身体难受不想说话,一股奇异的沉默弥漫在你们之间。
他慢吞吞吃饭时,你喝了小半杯热巧克力,胃里舒服了许多,不再疼得难受。
他看向你:“走吗?”
“嗯。”你站起身,“旁边有个公园,去逛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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