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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二十载(卡了能莎)


你说:“抱歉,一开始没看清你的帖子内容,是我的错。但是,真的不可以。”
接下来的一个月你没再登录过聊天软件,也没再管过农场,甚至连地下城与勇士都戒了,全身心地备战期末考试。
在一个晚自习的课间,陈知玉走到你课桌边,把一颗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你桌上:“平安夜快乐。”
你从卷子堆里抬起头,惊讶道:“还挺浪漫。”
连续一整晚的刷题让你头晕脑胀,苹果来得恰如其时,你咔嚓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缓解了疲惫。
陈知玉却道:“苹果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说的。”
你咬苹果的动作一顿。
“——是你的网恋对象,昨天添加了我的企鹅账号,说你俩最近吵架了,给了我五十块钱红包,请求我在平安夜给你买一颗苹果。”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你,等你给出那个迟了一整月的解释。
你抿了抿唇,说:“网恋对象,是个男生。”
陈知玉眼里闪过惊讶,随即又了然。他说:“我当什么事,原来就这。没事,啊?考试完再说。”
他没有嘲笑你,也没有说“我早提醒过你”,你心里涌起一丝暖意,疲惫地往桌上一趴,侧脸贴在桌面上,望着他:“男生和男生怎么能谈恋爱呢,你说呢?”
“是啊顾哥。”陈知玉往你的头发上呼噜了一把,可能是觉得手感好,又揉搓了好几把,“男生和男生不能谈恋爱。”
你说:“就算能谈,我也先和你谈啊,和你谈了之后才能和别人谈,对不?”
陈知玉笑起来:“敢情我是个备胎。”
最后一节晚自习时,你肚子饿得难受,头晕眼花地趴在桌上,盯着那个啃了一口的苹果,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晃。最终,你把苹果吃完了。
放学后,你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枯叶碎在你脚下的声音,咔嚓,咔嚓,让你想起你啃苹果的声音,咔嚓,咔嚓。
那颗苹果,香甜的罪孽,甜蜜的苦涩。
你犹豫了一路,到底要不要对他说一句谢谢。

犹豫一直持续到夜深,你握着手机在床上辗转反侧,依然不能入睡。
凌晨一点,随着玻璃杯碎在地上的尖声,一墙之隔的客厅,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剧烈的争吵。
你拽过被子盖住头,却并不能隔绝声音。在尖锐的叫骂与争吵中,你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哦,原来是这样,你那迟钝的父亲终于发现了你母亲出轨的明证。
你有点想笑——
他居然才发现。
从你很小开始,你母亲带你出去吃饭时会与一个男人见面,露出从不会对你父亲展现的明媚笑靥。你父亲不在家时,她甚至公然带那男人回家。
她从不避着你,或许是觉得你不谙世事,又或许想拉你入她的阵营。
男人离开后,她会给你额外的零花钱,絮叨一大段话。她从不会明言让你隐瞒父亲,她只是一遍遍地说,说她为你的付出,对你的牺牲,她会用盈满祈求与试探的眼神看着你。
“乖孩子。”她会摸你的额头,重复那句话,“你要好好学习,妈只有你了。”
你当然不会告诉你父亲,并非因为爱他,或者爱她。
你只是单纯的恶心,疲惫。
你对他们两人是一视同仁的漠然。
只要能避免掺和进这样的事情来,你宁愿从世上消失。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卧室门被踢得颤抖,伴随着你母亲的叫喊:“滚出来!民政局一上班我就跟他离婚!你出来!说你跟着谁!”
你庆幸自己锁了门。
在混乱与嘈杂中,你竟还有闲心细想,这个家,到底是哪里错了。
你父亲赚钱养家,憨厚沉默,老实巴交。你母亲冷嘲热讽,多的是无理由的谩骂与嫌弃。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尖利的女声透过墙壁,扎入你的耳朵。
哦,你看着天花板,风趣地想,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却无法原谅男人对她做出的牺牲。(1)
屋外的动乱越来越大,随即传来你父亲的痛呼,你母亲惊慌的尖叫,东西哐当落地声,茶几撞倒声,开门声,关门声。
一切归于寂静。
你慢吞吞地来到客厅,落在地上的菜刀砸碎了地砖的一角,一串鲜红血迹从客厅蔓延至门口。
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你跨过地上的血迹来到卫生间,对着水池干呕了好一阵,直起腰时你看见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却面无表情。
你擦干唇角的水珠,冷静地想——若你知道从一出生开始,你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逃离这个家,那么,你应该会拒绝出生。
再次路过客厅,你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菜刀和血迹,没有动过一丝一毫,精密得像是保护犯罪现场。
寻常人家的孩子,或许会追到医院,哭着求父母不要离婚。但你压根连打个电话关心伤势都没想过,你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大家一起死吧,死了就干净了,死了就不会吵架了。你和他们一起死。大家一起重新投胎,来世千万不要再做家人。
但你那虚伪的道德与良知立刻跳出来,指责你,教训你。你听话地终止了思绪,惩罚地弹了弹自己的额头,没什么诚意地说:“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锁上卧室门躺回床上,毫无睡意的你拿出手机,来到了你的避难所,你的世外桃源。
你从背包拿出镰刀,开始收割地里成熟的西蓝花和青豆。
收割了一排后,另一排也显示被收割,你以为是手机卡了,却蓦然意识到——
农庄的另一个主人在线。
你的手指顿住,看着青豆一排排倒下。
随即,对方喂了鸡和牛,收了苹果和梨。
你突然很轻地笑了笑,继续收割剩下的西蓝花。
你们的分工向来明确,地里的农作物,你收一半,他收一半。鸡和牛归他喂,猪和羊归你喂。他采摘苹果、梨,你采摘杏子、桃子。
正当你采摘完最后一棵桃树,把桃子放入果酱机时,对话框里弹出了消息,问你怎么还不睡。
你回复说睡不着,又问他怎么还不睡。
他说西蓝花刚好现在成熟,他特意上线收西蓝花完成订单。
他问你能不能打电话。
你说可以。
手机响了起来,接起后的第一句他便问:“顾如风,你父母又吵架了?”
你的作息向来规律,偶尔半夜睡不着,只会是因为父母吵架。往往这时,你便会登录农庄。
你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否认。否认没有意义,他是除陈知玉外最了解你的人。
他问你接下来种什么好,你看了看订单板,说:“茄子和黄瓜。”
“好。”
你们配合默契,连着麦捣鼓农庄,从事生产。
你想起了晚自习的那颗苹果,说:“谢谢你的苹果,也祝你平安夜快乐。”
他说:“咱俩之间还说谢吗?”
你没说话,他又说:“讲真的,和我试试吧,咱俩还像以前那样,每天聊天,种地,打游戏。你可能不太了解同性恋,真的没什么可怕的,就像……”
“许潇然。”你轻声打断了他,“我了解的。”
之前你一直以为,这是个女孩的名字,这是你知道他是男孩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说:“我看了些资料和论文,里面说,同性恋是天生的,不是后天的。所以,很抱歉,我不会变成同性恋。”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可喜欢男生和喜欢女生,没什么不同的,你可以像以前一样,额,像以前一样称呼我为‘老婆’。”
“可你是男生。”
他又说:“那我称呼你为老婆。”
“我也是男生。”
“那你叫我老公。”
“我是男生,不能叫别人老公。”
“我叫你老公。”
“你也是男生,不能叫别人老公。”
以前你对他讲数学里的充分必要条件,他总是不理解。你觉得他好笨。
充分必要。
充分不必要。
必要不充分。
既不充分也不必要。
从前他用“充分”和“必要”的四种排列组合问你,往往要蒙到第四次才蒙对。现在他用“老公”和“老婆”的四种排列组合问你,可蒙到第四次仍没有对。
你耐心地一遍遍否认,像过去你对他讲题那么耐心。你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低沉,在孤单的电流声中,甚至称得上温柔。
他落寞地又问:“那你之前答应我的话,还作数吗?”
你问他什么话。
“你答应中考完和我见面。”
“不作数了,很抱歉。”
“……哦。”他顿了很久,“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听你的声音。”
你说:“你应该好好学习,而不是喜欢我。”
客厅里的菜刀和鲜血仍在,那是你应该独自承担的冤孽,而非在孤苦的深夜,让另一个无辜的人陪你落寞。
挂断电话后,你卸载了情侣农庄,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中考前两个月,省内各地的高中开始发布自主招生考试的信息。省会的竞争太激烈,你并不喜欢太过紧张的氛围,骨子里,你是个悠然闲适的人。于是,你想去教育资源同样优秀的省内第二大城市,距离家乡两百公里。
两百公里,足够隔开那些争吵与隔阂了。
在一次班会上,班主任做了简单的调查,99%的同学会在本地的两所高中里选择。
下课后你忐忑地拉住陈知玉,问他会不会和你一起去绵阳。
他答应你会的,但他有点忧愁:“据说还要参加单独的自主招生考试,我不一定考得上。”
“能的。”你坚定地说,“一定可以的。中考完后我们一起去绵阳参加考试,上同一所高中。”
“到了那边,我们周末能去探索不同的地方,吃当地的美食。”
他说好。
你一遍遍地和他强调,絮叨得连你自己都觉厌烦。
你想告诉他,你只有他了,如果他不和你去,你便只能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听不同口音的人说听不懂的话。走在陌生的街道,孤苦飘零。
可是你又没有说。
你不想显得悲苦,更不想用你的苦难捆绑你最好的朋友。
于是你只是告诉他,绵阳的教育会好很多很多,以后你们能一起考很好很好的大学。
他总是温柔地给你肯定的回答,说他会努力。
你想拉着他与你一起逃离,来一场天涯海角的流浪。
可你忘了,你逃离的是你不幸的家庭、痛苦的回忆。可他并没有需要逃离的任何东西。他的故乡、他的朋友、他熟知的一切,都只在此处。

第11章
岁月翻手繁华,覆手苍凉。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声音还未消失,画面却已远去,快得连一丝风也握不住,只剩岁月的跫跫足音在无助彷徨。
多年后的你回看那段时光,像是隔了厚厚的一层磨砂玻璃,看不真切,想不分明。
在那个蝉鸣阵阵的燥热夏天,你以近乎满分的成绩通过了中考,却没有任何一丝的喜悦。
你声音干涩地问他:“为什么?”
陈知玉避开你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不敢与你对视:“对不起,我没报名自主招生考试,我爸妈说太远了,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他们……”
你神情空洞地望着他,那一瞬间所有的字句都失去了意义,你听不懂他的话语。你只感觉心中的无边荒原上覆满了厚厚的白雪,隔绝了所有鲜活情绪。
其实他不用解释,你早已知道一切。你们的江湖梦碎在那个周六的那家布店,他不愿再与你赴一场浪迹天涯的旅行。
亦或者说,他选择了他的家人、朋友、故乡、熟知的一切。
而不是你。
你艰难地想挤出个笑,但是失败了。
他拥抱了你,手掌抚过你的脊背,在你耳边道:“顾如风,你要向前,一直向前,不要为了任何人停留在原地。”
自主招生考试当天,你坐大巴去了两百公里外的那座城市。
你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从天桥望下去全是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像蚂蚁般向前涌去,无数的汽车将道路塞得满满当当,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和人声如KTV里的360度环绕音效,震耳欲聋。全省各地的学生盈满了这座城市,却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
你报名了三所学校,本来想参加三场考试后再挑选。可学校们为了争夺生源,纷纷将考试定在了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倒是免去了你的奔波。
你选定了你的学校。
南山中学。
你喜欢这个名字。
“决定了?”你父亲问。
你点点头。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好好考。”
自走入考场,到考试结束,再到第二天公布考试结果,你一直有种平静的倦怠。从陈知玉承认失约后,你便像在海底行走,深深的海水隔绝了一切,你听不见别人,别人也听不见你。
你坐在花坛边,看着穿着各异的全省各地家长们不顾形象地往前挤,去看学校张贴出来的考试成绩,其中包括你的父亲。汗味、香水味、尘土味在空气中弥漫发酵。
考试成绩分为A、B、C三等,每一等又分两个小等次,学费各不相同。以你的家庭条件,只有考到最上等,才有可能在此就读。
你慢慢地喝着一瓶矿泉水,人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希望你考得好,一半希望你考得差。
你父亲从人群中挤出来了,他脸上的笑容显而易见。
你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钝钝地抽痛起来。
“A1。”他说。
他笑得额头上满是皱纹:“四万多个考生,A1只有两百来个,相当于两百个人中,才有一个A1。”
在家时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父亲,只有面对你优异的成绩时,会露出这样骄傲的笑容。每学期期末开家长会时,他会换上一年只穿两次的西装和刷得锃亮的皮鞋,腰背挺得笔直,在家时从未有过的直。
他太过高兴,喝水时露出了一直被遮掩得很好的手,你看见了那个断面——几个月前,他用一小截尾指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婚姻,从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他的手。
父亲并没有察觉,继续兴高采烈地唠叨,告诉你开学要认真学习,考个好大学。他把考个好大学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
于是你感到剧烈的内疚,你是他唯一的骄傲,你却在渴望考差。
你终于挤出了那个笑容:“好。”
坐大巴回家的路上,你看着窗外的夏天。
在西坠的夕阳下,树影长长地铺落,光影斑驳错落。修剪得宜的绿化带绕城一周,石榴花、紫薇花、六月雪争相盛放,它们在拂面的微风里嬉笑怒骂,好不快活。
你沉默地靠着车窗,眼睛一次次潮涨潮落。涪江的江水灌入你的眼睛,你吞了整条江水的泥沙与苦涩,却只是微微濡湿了睫毛。
你在姹紫嫣红中狠狠地诅咒夏天。
傍晚时分大巴到站,你快步走到卫生间,因晕车而剧烈呕吐起来,眼里的江水终于决堤。
走出站台时你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只见柳絮飘扬,花香依旧,笑语迷人。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在仅剩的一个月暑假里,你整日整夜地与陈知玉黏在一起。你不能再像上次一样矫情地疏远他,等他来找你和好。你将一走三年,他随时随地都能找人填补你给他留下的短暂空虚。你要用尽全力,在他生命中刻下一道你力所能及的最深痕迹。
你在他的空间留言板写了无数的留言,中二的,深情的,难过的。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s.”
“记住三年后的约定,我们一起考去北京。”
“只是想告诉你,凭咱俩的交情,你他妈可以在我生命中嚣张一辈子。”
陈知玉给你打来电话,笑着告诉你:“我妈刚才很高兴,她说‘哇,我可以嚣张一辈子!’”
你听出他在逗你开心,于是你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跟他一起笑了。
你拉着他去邮局,买了许许多多的邮票,你一半,他一半。新买的暗黄色信封散发着重重的油墨味道,手指一捻便落下细细的纸屑。
“南山有信件收发室。”你告诉他,“你要经常给我写信。”
陈知玉说:“你也要经常给我写,你不方便告诉家里的事情,全部可以告诉我。半个月写一次怎么样?”
你说好。
你们骑着自行车去看电影,昏暗的灯光和巨大的荧幕把时光无限拉长,又似乎把时光永恒定格,让你短暂地忘记分离。
可就连电影台词都在提醒着分离。
“我要用尽我的万种风情,让你在将来任何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无法安宁……”美艳的女子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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