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你回到包间,谢问东身边仍有人敬酒。你坐下时,手掌一拢,指尖一拨,两个分酒器已交换了位置。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学魔术练就的手法与手速,派上了用场。
等他从分酒器里倒出下一杯酒沾唇时,他转头望向你,眼中有一丝惊讶与笑意,你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过后,他继续与一位副行长聊天,你若无其事地夹凉拌樱桃小萝卜吃,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秘密却流淌在你们之间。
你想起了高三时,每当你路过球场,打球的吴文瀚就会冲你点点头,你也会回他一个点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如同此时。
谢问东身边的人离开后,他对你说:“今晚的酒桌上共有17个人,我和15个人聊过天,却唯独没有和你聊天。”
他拿回属于他的那个分酒器,往酒杯倒满了酒,又往你的酒杯倒入白水,微笑问道:“可以聊吗?”
你说:“是要喝酒后才能聊。就像……”你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你知道他能明白。
就像在涪江畔的那一晚。
他说:“你今天胃疼,不能喝酒。”
你看着他为你倒的水,说:“我喝水,你喝酒,那岂不是我在灌你酒么。”
他笑了笑:“灌我酒,也没关系。”
你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喝酒后才能聊,但我不喜欢喝酒。”
他说:“那你只用回答我,这几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你说:“没有。”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餐巾帕放回桌上,起身去了卫生间。离开前他搭住你的脊背,轻轻揉了揉,似安抚,又似在表示理解。动作很轻微,一触即放。
宴席散时已近十二点,天空仍在飘落雪花。拉萨今年的第一场雪,无声又轻盈,不见终期。
餐厅门前的雪地被车轮压出横七竖八的车辙,目送着行长与部门领导远去后,你正要告别离去,手腕却被轻轻握了一下。
谢问东说:“我送你。”
你说:“不用的,我就住旁边。”
“在下雪。”
“我带了伞。”
他说:“天冷,容易受凉,你胃要不舒服的。”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直白的关心与温柔。一如那个夜晚在诊所门口,他用七分严肃三分无奈的语气劝你去看大夫,彼时他的眼中也是这样的关心与温柔。
你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与他一起坐入了轿车后座。
车内暖气开得刚刚好,温暖宜人。你对司机说了路线,车子便缓缓启动。或许是因为雪天路滑,司机开得很慢。
谢问东说:“今晚的菜合胃口吗?”
你说:“挺好吃的。”
他笑了笑问:“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
你想了想:“樱桃萝卜。”
“还有么?”
“都挺不错的。”
他松了松领带,发出一串低沉又轻快的笑声:“看来今晚的菜不合格,以后咱不去这家了。”
你只好承认了:“其实我比较喜欢吃辣。”
“嗯。”他说,“先养好胃,咱们去吃火锅。”
你注意到,他说了两次“咱们”。你说:“谢总是江苏人,口味偏淡,应该不爱吃火锅吧。”
他笑:“又‘谢总’了?”
他又说:“我口味不固定,什么都爱吃。”
正说着话,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看了眼屏幕后,他说了声抱歉,接起了电话。
在封闭的车内空间,气味变得浓郁清晰。除了车载香薰淡淡的香橙味,你还闻到一股味道,雨后雪松混着沉香的木质香调,幽幽地飘入你的鼻腔。
乌木沉香。
“……他不会再有机会与我谈话。”身侧的声音冷淡如霜,他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击,“以后再遇到这类情况,按规定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不必告知我。”
你略有些诧异,这是你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又说了几句话,他挂断了电话。
与你说话时,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温和:“抱歉。”
你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捏了捏裤缝。
他问:“怎么了?”
你看向他,犹豫了一下后道:“……你好凶。”
他微愣住,随即道:“抱歉。”
“顾兄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做生意时遇人不淑,合作方卷款潜逃,泄露商业机密给对家,导致公司经营困难。”
你点点头:“嗯。”
“分别之后,我一直记着顾兄那晚劝慰我的话语,慢慢地东山再起。前年三月,我收集了合作方经济犯罪的铁证,将他告上法庭。一审败诉后,他不服上诉,利用他家在医院的关系,开具了精神病病史证明,打算以此来作为辩护依据。那么……”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我不介意成全他,便用了些手段,把他送入了精神病院,二十四小时处于严密监控之下。之前网络上不是有一个热度很高的话题么——如何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他就在做这个证明,用了许多的手段,绝食,哭闹,发疯,今晚,他用了割腕,想逼迫我与他谈话。”
他用指尖叩了叩手机屏幕,说:“刚才的电话是管理员打来的,问我该如何处理。”
你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
他看向你,目光温和:“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如果你觉得我太凶,我向你……”
“现在不觉得了。”你打断他,“有仇报仇嘛。”
车停在了路边,你拿起伞:“我到了,多谢相送。”
谢问东说:“能否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你莫名地笑了起来,他受你感染,也露出笑容:“怎么?”
你边笑边说:“我总觉得,和谢兄联络,应该飞鸽传书,或者驿站快马。再或者,托梦什么的。”
“未尝不可。”他笑道,“可如果是想与顾兄约一场冬日热酒,等飞鸽送到,怕是酒已凉了。”
你说:“凉酒也未尝不可。”
他或许是听出了你委婉的拒绝,不再追问,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你:“顾兄可随时联系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你的记忆琴弦被轻轻拨动,回想起了一些水中影般的事与人。似乎在遥远的大学时,也有人对你说过这句话,“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似乎是在未眠的凌晨,似乎是关于程序代码。有人隔着屏幕,将这行字呈现在你眼前。
还未等你回忆更多,谢问东已经拿起了伞:“我送你到门口。”
他撑着伞,你们并肩往员工宿舍所在的小区门口走去。厚厚的积雪碎在鞋底,发出枯叶般的轻声。
你们共同走在拉萨的初雪中,百十来步的距离后,你踏上台阶,看向台阶下的他:“谢兄留步吧。”
他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并且,不会因雪停而停止等待。”
记忆琴弦再次被拨动,在脑海中发出震颤。那年的你生怕北京雪停,夜夜无眠,却又不敢踏上北上的列车。最是纠结处,有人曾对你说过这句话。
你探究地看着他。
他对你一笑,目光坦然:“可否再问一次顾兄的联系方式?”
你说:“我的手机号很难记的。”
“没关系。”
“谢兄喝醉了,可能记不住。”
“考考我。”
你语速很快地念出一个手机号,数字毫无规律。
他微笑点头:“好。”
你们告别,他撑着伞踏雪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你窝在宿舍里不出门,整日开着电烤炉,裹着厚厚的军大衣,懒懒地坐在窗前看雪。陈知玉叫你打游戏,你便上线,赵甲叫你下棋,你也上线。其余时候便昏昏欲睡。
今年的春节与藏历新年撞在一起,假期便延长至初十。初十下午快递小哥第三次给你打电话,催你去签收快递。你拖到不能再拖,不太情愿地穿上厚衣服,打车去了你新家的小区。
到的快递是床垫,长两米宽一米八,厚度二十公分,巨大且重。你和快递小哥搭伙把床垫搬入电梯,又搬入家门,放在客厅里。
这个时候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
接起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兄,在忙吗?”
你略略惊讶了一瞬,说:“谢兄记性真好。”
他声音带笑:“并不是时时记性都好。”
他又说:“假期最后一天,可否请顾兄共进晚餐?”
你说:“我现在有点事。”
“我能帮上忙么?”
“我准备尝试组装一张床……”你看了看主卧地面还未拆封的巨大快递,你打算用它来消磨今天剩余的漫长时间。
“一起尝试如何?”他说,“然后共进晚餐。”
他又说:“我很喜欢拼装东西,技术也不错。”
你犹豫了一下,告诉了他地址和楼栋。
半个小时后谢问东来到了你家,和你一起拆开了快递。他看了看组装图,将不同规格的木板、螺丝和钢架分类。你们合作默契,你抬木板,他钉螺丝,床很快有了雏形。
“有苏打水么?”中途他问。
你正埋头看安装说明,闻言道:“冰箱里。”
他起身去了客厅,久久没有声音。你走出卧室一看,他正沉默地看着冰箱。
“没找到么?”
你走过去,瞬间僵住——冰箱里满满当当地塞着酒,第一层是调酒的基酒,各种品牌的伏特加、白兰地、威士忌、金酒、朗姆酒、龙舌兰。第二层是花花绿绿的利口酒,百利甜,君度,野格……
谢问东转头看你,眼里闪过戏谑的笑意:“顾兄不喜欢喝酒?”
你尴尬地咳了两声,伸手从最上层取了一瓶苏打水,飞快地关上冰箱门,尝试解释:“我,嗯……”
他按住你的肩膀捏了捏,接过苏打水。
你的心便一下子平静了,不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借口。你好像不需要在他面前找借口,他似乎知道一切。
你们回到卧室继续组装床,很快,一张简洁漂亮的法式双人床成型了,只剩四条腿儿没装,你俩摸遍了床底,也没找到螺丝孔。
几分钟后,你看着手机屏幕,读出店家的回复:“自攻螺丝,没有孔,需要硬打进去?”
谢问东说:“原来如此,我来试试。”
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你说了声抱歉,去客厅接起电话。
是平措总打来的,向你要某一个公司客户的调研报告,你回答说马上通过内网邮件转发给他。
他又说:“对了小顾,你今晚先留出一点时间。黄行长在约谢氏的谢总吃饭,最后再谈一谈合作,可能要我们公司部陪着一起。”
“啊?”你说,“约到了么。”
他说:“好像没联系上,谢总的秘书那边也联系不上他。对了,你和谢总有旧交,你试试能不能联系上?”
按常理来说,双方的领导约饭局,应该通过双方的秘书或行政工作人员联系,定下时间地点。平措总的这个要求,在你看来实在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
你还真知道谢总在哪里。
你神情复杂地看向主卧。室内温度高,组装时又发了热,谢问东脱下的大衣搭在椅子上,衬衫袖子挽到臂弯,领口的扣子也解了两颗。而他本人正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床腿,拧,螺,丝。
见你不语,平措总疑惑地叫了一声:“小顾?”
你:“……”
谢问东注意到你的视线,问:“找我吗?”
他放下电动螺丝刀,走到你面前,无比自然地接过了你的手机,对电话那头的平措说:“你好,我是谢问东……今晚已经有约,抱歉,请帮我转告黄行长,改日再约……好,再见。”
他把挂断后的手机递还给你:“我的手机似乎落在车里了,所以他们联系不上。”
“来,帮我扶一下床腿,我来把螺丝钉进去。”他说着往床边走去,半蹲在地上拿起了电动螺丝刀。
你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扶住床角,他对准位置,用电动螺丝刀将螺丝一点点往里钻,室内只有转动的嗡嗡声。
你说:“谢兄晚上有约,要不要早点去?剩下的我一个人应该可以搞定,不要耽误了你的时间。”
他专注地钉着螺丝,闻言道:“我不是和你有约么。”
他抬头笑了一下,又道:“顾兄莫非不愿与我吃饭?”
你愣了一下:“啊……不用为了和我吃饭耽误正事的。”
“什么是正事呢。”他握住钉好的腿摇晃了一番,试探稳固程度,“我不是为了那些事情来西藏的。”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来,下一条腿儿。”
你们合作着为床安装好了四条腿,又将大而重的床垫放了上去。你用手指戳了戳床垫,很硬。
你抬头对正在喝苏打水的谢问东说:“谢兄,你躺上去。”
他动作一顿。
你解释:“商品介绍说,这个床垫防震又隔音,晚上就算旁边的人在蹦迪,睡另外半边的人也能不受影响。看看是不是真的。”
谢问东看起来有些沉默,他将捏扁的易拉罐丢入垃圾桶,躺在床的右半边。你躺在左半边,来回翻滚了两圈后,问:“怎么样,有震感吗?”
他摇头。
你又翻动了两圈,坐起身期待地望着他:“现在呢?”
他又摇头。
你说:“看来商家没有骗人。”
谢问东坐起身,说:“顾兄的……对象,是睡觉很闹腾么?所以顾兄买了这个床垫。”
你愣了一下,笑道:“啊……不是,我没有对象啦。我就是……很容易被营销打动,看到广告词里说蹦迪都不怕,就很好奇,买来试试。还有之前玩键盘,听到商家说什么‘马蹄踩雪音’、‘石头滴雨音’、‘深海鲸落音’、‘鹅卵石音’、‘切黄油音’,就心痒痒地全买来,家里堆了许多机械键盘的轴体,结果嘛,全都差不多。”
他看起来似乎松了口气,唇边带上了微笑:“顾兄是个容易上当的男孩子。”
你:“……”
你看了看腕表,说:“谢谢你今天帮我组装床,我请你吃饭吧,谢兄喜欢吃什么?……啊,要不,晚上我来做吧,我做饭挺好吃的。”
新家的家具和器物已差不多购置齐全,精心设计的开放式厨房里,放上了你按自己的审美挑选的锅具,安静地摆在灶台上,等待着主人第一次使用。
谢问东微笑道:“我的荣幸。”
“那先去买食材。”
他开车载着你去了附近的一家超市。
挑选食材的时候你想,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大学时只会煮泡面的你,现在竟能做出各种高难度的菜。
现在的你,可以单手打蛋,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分离蛋黄蛋清,可以用两根筷子将蛋清打发至干性发泡。可以买来各种难处理的食材,耐心地一点点处理。可以花一下午的时间,根据网上的教程,复刻出一道失败率极高的菜。
这没有什么难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在这座日光城中,你最不缺、最无用的,便是大把漫长又枯燥的时间。
可当你神情从容地一点点打发蛋清时,当你用石杵将黑胡椒研磨至细碎时,当你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观察面团发酵时,你心里都无比清楚——你不过是在逃离内心角落那一部分被封锁起来的东西,那同样也是被你锁在空荡荡的次卧里的东西。那些东西像怪兽的尖刺,偶尔跳出来刺你一下,让你如针扎般疼痛,多见于深夜。
“吃这个吗?”
一道声音唤回你的意识,你停步转头,谢问东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你摇头:“去生鲜区吧,买食材。”
他把巧克力放入购物车,笑了笑:“家里多备些零食,不会饿着。”
穿过零食货架,他又拿起许多种饼干、薯片和果冻放入购物车,各种口味都有,很快就堆了满满一车。你本想拒绝,可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拿的所有零食都是你爱吃的——是你自己逛超市时会买的那些。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问东将车停在路边,让你等他,回来时他手中拿着一束被包在淡粉色纸中的花。
白色的马蹄莲、白色的康乃馨、白色的牡丹,搭配一把白色的满天星,中间簇拥着一枝犹带露水的红色玫瑰。白色丛中唯一的一抹艳红,美丽夺目。
他解释:“我看到厨房岛台上有一个白瓷花瓶,这束花刚好契合厨房纯白色的装修风格,可全是白色又未免单调,所以配了一枝玫瑰。”
你略有些惊讶,接过花:“谢谢。”
“不客气。”
回去的路上你拿出一直震动的手机,发现陈知玉连续发来了好几条语音。你将话筒贴至耳边,手机却不知为何自动切换成了扬声器模式,巨大的声音在车内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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