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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二十载(卡了能莎)


黑暗中,格桑问:“如风,这只是一份工作,你为什么要这么……”他停下来物色合适的词语,“嗯……投入?投入得完全没有私人时间,也不顾自己的身体。”
你解释道:“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
“可我觉得不是这样……”他说,“你天天加班到这么晚,有些事情明明可以留到明天上班时间再做的。上周夜里十一点过,你都已经很困了,却还去三组的一个阿佳家里,帮她看生病的马儿。还有昨天中午,你明明胃疼,嘴唇都发白了,还要帮村民核对材料,你可以让他下午再来的。还有很多次,让我觉得,你压根不在乎自己。如风,你好像在自苦。”
他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面向你的方向,又说:“对不起,这番话让我觉得我很卑鄙,我不是说你不应该帮助大家,我知道你善良,温柔,工作尽心。换做是我,我很愿意帮助乡里邻居,哪怕凌晨两点去帮忙也不会有怨言。可一想到是你,一想到那些事会影响你的休息,我心里就很别扭……”
他顿了顿,说:“在除夕那晚,我吓坏了。去县里的路上,你的身体在我怀里那么冰冷,呼吸那么轻微。一个从未有过的卑鄙念头涌上心头,让我发觉我是这样的残忍——我宁愿你见死不救,让那个小孩死去,也不愿意死的是你。可转念一想,你的良心会折磨你的,于是我想,那就让死去的是我吧……是不是很卑鄙?我知道我很卑鄙,所以我在佛堂跪了一整夜,希望佛宽恕我的罪孽。”
你说:“格桑,你把这念头讲出来,就说明你心中是光明磊落的,你不卑鄙。”
格桑似乎松了口气:“谢谢你的宽恕。可是如风,你能不能多在乎自己一点?”
你裹紧被子,声音低缓地说:“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索诺伦沙漠上,生长着一种叫做树形仙人掌的植物。沙漠雨水稀少,一到下雨,树形仙人掌就会储存很多很多的水,成为沙漠中其他动植物的生命源泉。树形仙人掌为希拉啄木鸟提供住所,养活它们。在夏季开花时,树形仙人掌用花蜜和花粉,为前往美国南部的长鼻幅、长舌幅提供食物与落脚处,让它们能成功横跨索诺伦沙漠。”
你顿了顿,继续道:“在这里,我希望成为树形仙人掌,尽我所能帮助别人。”
格桑沉默了很久,说:“我明白了。”
藏历新年有时与农历新年重合,有时会晚一个月。今年三月,藏历新年迟于农历新年一个月到达,整片西藏的土地都欢快了起来,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浓浓的节日氛围笼罩。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贡桑学会了一些汉语词语,比如吃饭,喝水,偶尔结结巴巴地和你说话,你就耐心地教他一些基本词汇。
藏历新年前夕,他能说出一些简短的句子。一日办公室没人,他偷偷跑来找你,对你说:“你不能再去河里。”
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鼓着脸严肃地盯着你,非常可爱。
你就笑:“好。”
他伸出小指:“拉钩钩,这是秘密,我们之间。”
你含笑地俯下身,和他短短的手指拉在一起。
藏历新年假期期间,村民们聚集在朗玛厅,青稞酒和啤酒铺满了桌面,还有大盆大盆的牛肉和土豆。他们昼夜不歇地欢庆,醉倒后载歌载舞,音乐从未停止。
格桑把你带在身边,和朋友玩骰子和藏式象棋,你坐在沙发角落捧着青稞酒慢慢喝着,微笑地观看着各式各样的热闹。
每过一会儿,他就跑到你身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俯下身贴在你耳边,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问你累不累,他带你回去休息,又说想要什么都告诉他,他会满足所有。你让他不用管你,好好玩不要拘束。
满天星子的凌晨,藏族小伙子们跳起藏舞,舞台上的格桑身姿矫健,步调阳光又快活。结束后他拉着你的手腕离开朗玛厅,来到一处偏僻的山坡。
你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对他说:“扎西德勒。”
格桑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新年,要说‘洛萨扎西德勒’,大概就相当于你们汉语中的新年快乐。”
你也笑:“好,又学会了一句。”
他突然叹息道:“现在是三月,时间已经过一半了。”
你明白他在说什么,嗯了一声:“驻村结束的时间在六月。”
格桑看着你,正色起来。他突然拉住你的手,单膝跪在你的面前。
“这些话我想了很久,希望你能听我说完。”他说,“我没有理由要求你留下,但我想把心里话讲给你听。”
“我不知道过去生活中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绝望又难过。如果回忆会让你再次伤心,那么你不用告诉我那些事情。我想带着你一起放牛,你骑在马背上,我拉着马。到了阳光好的草场,我用口风琴吹曲子给你听。你不喜欢出门的话,就在家里等我,我每天采花给你。我洗碗,扫地,铺床。你喝不惯这里的水,我就去县里给你买桶装水。”他说得颠三倒四,紧张却真诚,“或者,你不喜欢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的话,我就卖掉牛,卖掉房子,陪你去旅游,去流浪。多吉和我们一起。或者再养一只猫,如果你喜欢的话。”
“顾如风,留下,做我的新娘。”

不远处的朗玛厅笑声阵阵,山风吹拂,将欢快的歌舞声送到你们耳边。
月光穿过了凌晨的浓雾,温柔地洒在你们之间。此处唯有寂静、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你先起来。”你拉了拉格桑紧拽着你的手,却没拉动。
格桑虔诚地望着你,又说:“你不喜欢我们藏族人聚在一起喝酒,我就不去喝酒,不去玩骰子,在家里陪你。你不喜欢的,我全部改。只要你留下。这边的牧场那么大,天空那么宽,让舞动的绿草治愈你,让吹拂的山风治愈你,让大地的诗篇治愈你。”
“格桑。”你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谢谢你喜欢我,我很感激。”
藏族青年的眼睛动了动,变成了一汪忧郁的湖。那些明亮、期待和紧张全部被冻结,只剩明晃晃的失落和难过。
你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贴在你的左胸,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冷漠残忍的话:“你想闻一闻我的记忆玫瑰,分享我的过去与美梦,可是——”你握着他的手往你的胸口压了压,“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漆黑一片,只有被虫蛀坏的空中楼阁,没有诗,没有酒,更没有梦,这里——死得比古埃及法老更死,更彻底。”
格桑茫然地望着你。
你放软声音,温和缓慢地说:“你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与她一起放牛,在马背上歌唱。她会给你一切梦想。忘了我吧,格桑。”
你松开他的手腕,起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与停留。踩碎的枯枝在你脚下吱嘎作响,像一曲离别的挽歌。
藏历新年的欢庆持续了一个月,四月结束迎来了五月,山间冰消雪融,各色花朵铺满了牧场,一派春意盎然。
五月初,你收到了分行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让你在月底结束驻村,领取毕业证后正式前往分行报道。分行非常贴心,为你留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人力部员工次仁拉姆还特意发来消息,让你不用着急,有任何问题和困难都可以告诉她。
你的小课堂一日不落地继续着,或许是知道分离在即,罗布和卓玛恋恋不舍地缠着你,要你和他们多说说话。随堂测验时,罗布算的数学题又快又好,卓玛背的诗准确又响亮。小贡桑就咧着嘴嘿嘿笑着,在旁边啪啪啪地拍巴掌。
拉姆却闷闷不乐,课上一直低着头,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浸湿草稿纸。
有一天你照常检查他们的作业,等你走到拉姆面前,她的桌上仍是空荡荡一片。她垂着头声音又低又紧绷:“没写。”
她说着,一颗一颗的眼泪砸在桌面上。
你没说话,在桌上留下一包卫生纸,便转头去检查罗布和卓玛的作业。那一天,拉姆始终没抬过头。
知道你要离开的消息后,贡桑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他常常拉着你去山坡疯跑,不纯熟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去城里,人多,就会看着你,不会让你再,跑到水里去。”
他的词语顺序奇怪,发音也不准确,你却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就会问他:“我去水里,你很在意吗?”
小贡桑会立刻严肃起来,伸出小拇指在你眼前晃悠,意思是你和他拉过钩钩:“你救了我的生命,我也要,救你的生命,盯好你。”
他的话语丝毫不流利,却那样掷地有声。小孩子的眼睛比天空更纯净,无声地向你强调。
你心中微动,唇边勾起微笑,和缓地说:“嗯,我们拉过钩的。”
他立刻就会开心起来,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
自藏历新年你拒绝格桑后,他先是消失了几天,而后又默默地出现在你身边,却从不显形。
每天清晨你推开门,一背篓满满的松枝总会出现在门外,上面放着一大捧沾着晨露的鲜花。而夜里下班后,打好的井水会放在院子里。偶尔你来不及洗碗,等想起时再去到村委会的厨房,会发现洗干净的碗已整整齐齐地放在沥水架上。加班得晚了,电压力锅里总有熬好的粥。每周出现一桶矿泉水,一壶青稞酒。
有时你看见一个背影,出声叫他,他跑得比多吉还快,转瞬就没影儿了。
这天你下班得晚了,穿过院子回宿舍时,已是满天星子。在窗边烧水时,透过一窗漆黑夜色,你看见院子对面有一个正在离开的人影。
你拉开门,出声道:“格桑。”
那个身影顿了顿,立刻加快脚步往外。
你叹了口气,抓着门框弯下腰去,声音有些虚弱沙哑:“可以来扶我一下么?”
那个身影顿住,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后,他慢慢地走过来,扶你进屋坐到沙发上。而后一言不发地倒来半杯热水,拿来桌上的药递给你。
“谢谢。”你松开抵着胃部的手,接过药和水,吞了药后裹紧衣服蜷缩在沙发上,等待着药效发挥,“可以聊聊吗。”
格桑闷不做声,去电压力锅里盛了半碗冒着热气的粥来,沉默地递给你。
你喝了两口,热腾腾的粥落入空荡荡的胃里,缓解了一些绞疼。你终于能稍微放松身体,比较顺地说出话来。
“你在怪我么?”
格桑诧异地看了你一眼,随即闷声开口:“没有。”藏族小伙的声音依然清亮浑厚,却多了一些沉郁。
你把粥碗放到一边,拽过靠枕压着肚子,问:“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做错事了。”
你耐心地问:“做错什么事?”
“那天,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那些话……好像让你伤心了。”格桑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那些话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你的语气和眼睛都是冷的。我不可能怪你,我怪我自己。我不敢见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伤心事。可我又没有办法控制住想见你的欲望,想来想去,只能在暗中为你做些事情,再偷偷看你一眼。”
你微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你傻啊。”
格桑走过来,半跪在沙发旁,问:“吃药后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你去拉萨工作后,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备好药。”他连难过都是明亮的,一切情绪都坦诚地写在眼睛里。
你说:“格桑,你很好,特别好,是我不够好,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你不要为这个难过。”
“我没有为这个难过,我只是为你难过。”格桑说,“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我就知道会被拒绝,并不意外。凡人很难摘到月亮。我难过的是,我没有能力让你停止难过。”
他顿了顿,说:“如风,希望你早点遇到那个能让你停止难过的人,虽然那个人不是我。虽然我已经开始嫉妒。虽然我有点想揍他,居然这么晚都不出现,害你难过了这么久。”
你静静地听着他的这一番剖白,忍不住笑了笑道:“格桑,你很可爱。”
“这是夸奖吗?”他抬头看你,“如风,那晚我说错话害你伤心,你能原谅我吗?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我当然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格桑终于咧开嘴笑了起来,“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释怀与珍惜。
你说:“好。”
他先是跪地,双手合十闭上眼,低声又快速地用藏语说了一串话。而后他起身撑着沙发扶手,弯腰吻了吻你的额头。滚烫的唇贴在你的额头,一个不含情欲、不含旖旎的吻,坦然又直白。
他说:“我让佛祖带走了你的一切烦恼。”
自那以后,小课堂恢复成了五人,格桑又做回了人形闹钟。
离别之日近在眼前,格桑珍惜你们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刻,在你工作忙碌时为你倒一杯热水,在你胃疼时给你递药。他每天都要确保你已睡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你的小屋。
月底时格桑要去市里办事,来回需要三天,他愁得不得了,反反复复念叨说要找别人来盯着你。
你再三保证你不需要被“盯着”,他用一句话就让你哑口无言:“我怕你又去河里。”
他离开之前果然找来了“盯你”的人,你近乎惊愕地看着面前长发飘飘的果果,疑心自己发烧出现了幻觉。
消失了大半天的格桑和她握手,郑重地说:“周小姐,这三天拜托你了。”
果果的全名叫周剑果,据说是她爸喝醉舞剑时取的名字。她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像个两米高的东北大汉,讨厌死了,于是从初中起,班上的同学都叫她果果。
果果也严肃地和格桑握手:“同志请放心,盯紧顾如风,人人有责。”
你以为是太阳太大让人眼花,可你使劲揉了揉眼睛,俩人还在。
或许是你的眼神太过有如实质,格桑咳了一声,拉着你到角落里低声说:“你记得下大雨那一周吗?我们呆在你的房间里,我读完了你随身带的那本书——”
他指了指你的书桌,那里放着一本《挪威的森林》。
“最后一页,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格桑翻过后记,指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
“‘无论何时,只要顾如风需要帮助,可以拨打这个号码。’”下面附着一个手机号。
你看着那行小字,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顾如风,最后那句话依然有效。”果果曾两次对你说过。
你读过很多次这本书的结局,并未参破她的谜面。可原来是这样——你的耐心只够支撑你读到故事的结局,却不足以让你翻过后记,读到这本书的最后一页。
谜底如此简单,她几乎是明牌了,可惜你是无心之人。
你看着格桑和果果,突然一阵愧疚。
果果拂了拂耳边的头发,笑道:“正好,顾如风,这几天你就带我去逛布达拉宫吧。”
你开着那辆老旧的桑塔纳,载着果果去县里的客车站。然后你们乘车去拉萨。
大巴车上,果果拿出手机里的旧照片给你看。你看到了初中时的你,脸颊上有一点点婴儿肥,抿着嘴唇,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果果笑得停不下来:“顾如风,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你以为陈知玉不理你了,每天绷着脸跟个怨妇一样,上课的时候一直盯着陈知玉的背影看,简直就像望夫石。”
你:“……”
你尴尬地说:“我都忘了。”
“那你耳朵怎么红了?”果果不客气地戳穿了你,“明明是你不理人家陈知玉,你却还一副委屈的样子,让人舍不得怪你。后来你们和好了,你高兴得连自习课上都哼着歌。”
你听着她叨叨的诉说,慢慢回忆那段被雾蒙起来的岁月,挠了挠头:“……哼歌吗?这我真的不记得……”
果果笑了起来:“因为你那是无意识的呀。”
五个小时后,你们到了拉萨。这座被全国人民追捧的日光圣城,许多人心中“此生一定要去一次”的雪域圣地,其实和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样,并无多少特殊。
或许天格外蓝,云格外白,山格外高,可你在小乡村看够了蓝天白云,便不觉得特殊。但你仍会承认,这是最接近天边的地方。
歇了一夜后,你们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车去了布达拉宫。
天气晴好,满街都是拍藏装照的游客,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优雅的姿势。还有许多拿着传单招揽顾客的摄影店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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