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回答上的,你会回答。不能的,你便告诉他们需要查找资料,明日再回复。他们离开时都带着和善的微笑。
熟悉之后你终于明白,为何刚到这里时,村民们都投来戒备和冷漠的目光——过去来此驻村的人员,都把这一趟当做给履历镀金的垫脚石,来之前对领导承诺要奉献青春为民服务,来之后两手一甩只顾在屋里睡大觉。一大半的时间都找不着人,结束后跑得比谁都快。
你看了看腕表,给自己泡了壶清茶。九点一到,门口探进来三个毛茸茸的脑袋,齐声喊道:“顾哥哥好!”
名叫罗布的男孩年龄最大,八岁左右,两个小女孩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分别叫卓嘎和拉姆。
罗布挺直胸膛说:“顾哥哥昨天布置的五道数学题,我全部算出来啦!”
卓嘎说:“我的诗也背会啦,还背了五个英语单词。”
年纪最小的拉姆小声地说:“九九乘法表……我……嗯,只背了一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捏紧衣角。
你拿出昨晚出的题,发给三个小朋友。三人年纪不同,学习进度也不同,你出的题自然也不同。
“没关系。”你摸了摸拉姆的头,“先做题吧,知道多少写多少。”
说来也奇怪,从来自诩最没有耐心的你,竟然在祖国边疆的小山村里做起了三个孩子的老师。
事情是这样的。某天一位阿佳带着洁白的哈达,拎着腊肉来驻村办找你,她汉语不好,焦急地比划了许久,你才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你能给她的孩子当老师。并且从一位老前辈那里了解到,汉人古代拜师要带一块腊肉。
你先是拒绝,你告诉她你没有给人当过老师,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你也不知道该教些什么。
“没……没关系……”那位阿佳磕磕绊绊地说,“您随便……认字也行……谢谢您……”
她的意思是,能让孩子多认识一些汉字,她就已经非常感谢了。
小拉姆躲在她身后,亮亮的大眼睛好奇又害羞地看着你。
最终你答应了。
第二天,罗布和卓嘎也被送到你这里,他们的家长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自那时候起,你便有三个学生。汉语最好的罗布会充当你与卓嘎、拉姆之间的翻译,没过多久,卓嘎和拉姆也能与你正常交流。但偶尔遇到生僻的汉语词汇,她们仍会用藏语说出来,等罗布翻译。
很快,三个小朋友写完了题。
你给罗布出的题,是平行四边形、梯形的面积计算,还有一道简单的英语填空。卓嘎的题是两位数的乘法运算,古诗词默写,单词的中英单词互译。最小的拉姆,做的题是一位数的乘法运算和加减法。
为他们批改后讲完错题,你开始讲新的知识。拉姆年纪最小,遇到有难的地方,卓嘎和罗布都会一起向她解释。
中途有村民来请你打印文件,罗布机灵地为你打开电脑,卓嘎按下打印机的开关,拉姆从纸筐里拿出A4纸递给你,三人配合得如行云流水,你不禁失笑。
讲完课已是中午,小朋友们收拾好文具准备离开,拉姆却站在你面前,仰头看你,冲你伸出手臂,奶声奶气地说:“如风哥哥,抱。”
你早已看出她今天情绪不好,便弯腰抱起她,问:“拉姆今天不开心么?”
她闷声闷气地说:“拉姆是不是很笨呀,九九乘法表,已经学了一个周了,还是不会背……”
你说:“一开始确实会很困难,慢慢来,某一天突然全部会背了。”
“真的吗?”
“嗯。”
她说:“可是卓嘎和罗布都背得好快好快,拉姆是最慢的那一个。”
“慢也没有关系。”你抱着她走到窗边,望向树枝落尽的枯树,耐心地说,“快有快的好,慢有慢的好。春天花开,夏天叶繁,秋有果实,冬有干柴,所有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花期。”
拉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你:“嗯!我相信如风哥哥,我会好好学习!”
紧接着她用藏语说了一句话。
你微笑问道:“拉姆说什么?”
她说:“我说如风哥哥是最耐心的老师。”
罗布在一旁哈哈大笑:“才怪!她骗人!她明明说如风哥哥是她遇到过最好看的人!”
拉姆小脸通红。
卓嘎凑上来:“哇,我也要顾哥哥抱!”
一道雄浑的声音从驻村办外面传来:“你们几个小不点,快回家去!别耽误你们顾哥哥吃午饭咯!”
随着声音落下,一个年轻英俊的藏族小伙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你面前,笑着说道:“昨天我叔父去乡里买东西,我让他买来了新鲜的猪肉和青椒,还有蒜苗。你可以做你爱吃的青椒肉丝,和蒜苗回锅肉。”
村里的藏族同胞们平日吃糌粑,奶渣,或者晒干的生牛肉,喝酥油茶。驻村工作队的厨师也只会做这些。你吃不惯,娇弱的肠胃也受不了,便开始自己做饭。
无论做什么事,你似乎都有做到完美的能力,包括做饭。
眼前的青年名叫格桑,在一次找你询问银行贷款政策时与你认识。他问的时间很长,到了中午你委婉地问他要不要吃了饭再聊。他吃到你做的青椒肉丝时眼睛都瞪圆了,自此成了你的“饭搭子”——他准备材料,你负责做饭,他负责吃。
要买到新鲜的猪肉与蔬菜,需要去三十公里外的乡集市,格桑总能找到要去乡里的人,让对方帮忙买来肉菜。
此时,格桑一手拎一个小朋友,拎到门外,嘴里叨叨:“小屁孩回家去,我和你们顾哥哥要吃饭了。”
三个小朋友依依不舍地从门缝看你,齐齐对你挥手告别。
你笑着对他们挥手。
你炒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蒜苗回锅肉,格桑为你们俩人盛好饭,摆在窗边的小几上。
吃饭时他问:“马上是你们汉族的春节了,你会回家过春节吗?”
你摇头。
他高兴地说:“真好!那你一定要来我家,我陪你过春节。”
格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小自己住,每天唱着悠扬的山歌放牛。
你微笑着说好。
他环顾四周,又道:“这里的宿舍又小又破,你为什么不愿意搬来和我住呢?”
你说:“我很懒的,不愿意住得离上班的地方太远。”
他立刻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骑旺巴送你,每天都送!我骑着旺巴,你坐在后面抱紧我,靠在我背上补觉,什么都不用管。”
旺巴是他那匹英姿飒爽的马儿。
你说:“旺巴会很累的。”
“我给它喂多多的食粮。”
你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已经习惯了你的沉默寡言,并没有继续再说,只是看着你,由衷地赞叹:“要是能每天看见你该多好,你这样好看,就算盯着看二十四个小时,都找不出一丝瑕疵。我骑在马背上唱歌放牛时,时常幻想天边降下一位月亮女神,她完全就长你这样的模样。”
他时常会这样直白地赞美你,光明磊落。
他忽然凑近,皱了皱眉:“你眼睛里好多红血丝,是夜里睡得不好吗?”
不等你说话,他两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口哨,巨大的藏獒犬从窄窄的门挤进来,静候指令。
“天冷,这段时间让多吉陪你睡吧。”他摸了摸藏獒的头,藏獒舒服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有它在屋里趴着,会温暖很多很多。它还会赶走狼。”
他蹲下身,用藏语对藏獒说了一句什么。
你听到了“达瓦”。这是格桑为你取的藏族名字。他告诉你,达瓦在藏语中指的是月亮。
他说你像月亮,温润如玉,总是温柔带笑。可底子里是冷色的,笑容从不达眼底。像孤独的、永远在伐树的人,踽踽独行地一个人寻找归途。
你问他:“多吉听到了什么。”
他抬头看你,目光澄澈坦然:“我对它说,请静静地陪伴,让我的月亮夜夜安眠。”
第55章
体型巨大的藏獒呆在小小的房间里,似乎真的令房中温暖如春了起来。凌晨时分,你照常裹着军大衣望着窗外的星星发呆时,竟有了一丝睡意。
白天捡拾的松枝在炉中噼啪作响,不时爆出星点火光。多吉舒舒服服地趴在柴火炉旁边,脑袋搁在巨大的爪子上,不时张开大嘴打个哈欠,却又强打精神望着你,似乎在催促你睡觉。
你端着杯子慢慢地喝完最后一口酒,凉酒入腹,却令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村民自家酿的青稞酒,甘甜清爽,绵柔温和。
将烟头按灭在陶瓷烟缸中后,微醺的你扶了扶额头,撑着沙发扶手起身,走到多吉身前蹲下,摸着它的大脑袋,它乖巧地蹭你的手心,两百多斤的大狗像极了温顺的兔子。
你轻笑出声:“你好大啊,多吉。”
“汪。”它轻轻叫了一声,用滚烫的舌头舔你的手心。
你说:“我冷。”
它向你怀中拱来。
“你能变成人,裹着我睡觉吗。”
“汪!”它欢快地叫着,扫帚似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你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它的额头,拖长语调数道:“三,二,一……”
“……好吧,没变。”你失望地收回手。
多吉疑惑地偏头看你。
你说:“我喝醉啦。”
你将柴火炉移到床边,又将军大衣压在被子上,被窝才终于有了些暖意。你缩在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床边的狗头:“晚安。”
你在松枝温暖干燥的火光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昨夜熬的小米粥在电压力锅里不稠不稀,你给自己盛了一碗,加了一勺白糖拌匀,剩下的一大盆全给了多吉。吃完后你换上厚衣服去山坡上捡松枝,多吉欢快地跟在你身边,不时叼起大石头想放进你的背篓。
“不要这个。”你像教三个学生一样耐心教它,拿走石头后,你把一根松枝在它鼻子前晃了晃,“多吉你看,要这个,很轻的,闻起来有香香的味道,也不会硌到你的牙齿。”
它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尾巴,发现宝藏似的向前冲去,又叼起一块大石头,满脸求表扬。
你轻轻笑出声来:“笨蛋,以后慢慢教你。”
给三个学生上完课后,你拿上米玛青稞款赔偿的材料,开车去县里。村里的公车是辆十年前的手动挡桑塔纳,后窗玻璃已经被灰尘糊得看不见了,手剎也时常失灵,但好在能跑。
三百公里的路程,路窄而陡,但好在人烟稀少,你的速度并不算慢。这是你大三暑假拿到C1驾照后第一次开车,意外的顺利。
到了县城,你先去相关部门提交材料,得到了一张盖着公章的回执。而后你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一个刚出炉的牛肉馅烧饼,慢慢地吃完,又去吃了一碗香辣味的冒菜。味道虽然不如何,但已经是最接近火锅的食物了。
吃饱喝足后,你拿出久未连上过网络的手机,拨通了陈知玉的电话。
几乎是刚拨通,那边就接了起来:“打视频!”
三个字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一个微信视频通话请求发了过来。
陈知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夸张地喊道:“顾哥!我的顾哥!你怎么瘦了!”
你慢吞吞地说:“你也瘦了。”
他叹气:“可不是嘛!最近实习太忙了,天天加班到凌晨。”
你摸了摸放在中控的烟盒,却又顿了顿,收回手。你不想被他骂。
你说:“嗯,你要注意身体。”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陈知玉说,“你最近怎么样啊,在那边吃得惯住得惯吗?胃好点了吗,还会不会疼?”
“我挺好的。”
他说:“西藏物价是不是很高?钱够用吗,不够跟我说。”
你笑了起来:“你这话像我爷爷。”
“说正经的。”
“不用,公司给我发了好多钱。”你来这边不过一个多月,银行卡里已经收到了许多钱,什么元旦节日费,高原补助,实习工资,驻村补助,零零总总加起来上万。一进入信号区,手机短信就没停过。
你说:“我这边没有什么能用钱的地方。反倒是你,实习的时候租房安顿需要很多钱吧?要是缺钱就告诉我,我给你转账。”
“行。”
沉默了一会儿后,陈知玉问:“顾哥,你不能永远躲在连信号都没有的乡村里吧。”
“唔。”你说,“六月份我要回学校拿毕业证。”
“那之后呢?”
“不知道。”
你再次摸了摸烟盒,又收回手来,两只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你说:“驻村期限是半年,差不多就是毕业前后。到时候看人力部门怎么安排吧。”
陈知玉似乎是叹了口气:“随你吧。你别失联就行,一定要和我联系,至少一个月一次。”
“嗯,好。”
“你那边不好买东西,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买来寄给你。”
你想说安眠药,但又怕说出口后他会立刻追过来押你去看医生,便抿了抿唇,吞回了话语。
“暂时没有。”
陈知玉狐疑地望着你:“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嗯,想说火锅底料,但是最近胃不太舒服,所以算了。”
他说:“不许吃火锅,乖乖喝粥。”
“哦。”你说,“你太凶了。”
“是你太作了。”
“我没有。”
你俩隔着屏幕大眼瞪小眼,突然同时笑出声来。
陈知玉说:“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声控。”
“没有。”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陈知玉说,“我在实习的时候遇到一个学弟,声音很好听。偶尔和他连麦打英雄联盟,声音在电流声中更好听了。前不久,他向我表达了想进一步发展的意思。”
你点了根烟,摇下车窗掸了掸烟灰,慢慢吐出一口烟雾:“……嗯?”
“在你跑去西藏挖牛粪之前,我没觉得他声音好听。”陈知玉说,“从初中起就一直听着你的声音,和你一比,所有人的声音都逊色了。但你跑去山沟沟挖牛粪了,不给我打电话,我就慢慢察觉出,他的声音挺好听的。”
他叹气:“但现在一听到你说话,我又觉得他的声音很一般了。”
你笑了起来:“你损我呢。”
“这哪叫……”他骤然提高声音,“顾如风,你居然在抽烟?!你学坏了!”
你一僵,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啊……要是我说是烟它自己燃着跑到我嘴里的,你会信吗。”
他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哦?”
你无奈扶额:“我错了。”一开始你克制着抽烟的冲动,可后来陈知玉开始长篇大论地叨叨——他说话语调比常人慢,又啰嗦,你很容易就走神了,下意识点了烟。
你说:“我要开六个小时的山路回去,抽根烟提神。”
“那你不许多抽。”陈知玉严肃地说,“现在已经傍晚七点了,你赶紧开车回去,路上千万小心。”
“行。”你说,“那声控的你会和那位学弟进一步发展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你——”
“答应过什么?”
画面却突然卡住了,屏幕右上角的信号从4g跳到3g,又跳到2g,最后索性变成了x,通话自动挂断。等恢复连接,已是十分钟后,陈知玉发来一条消息,让你赶快开车回住的地方,路上小心。
你叼着烟,发动车子,向回驶去。
冬夜的山路寂静如死,你安静地开着车,呼啸的风从车窗的缝隙涌入,你冻得细细发颤,口中不断呼出白雾。
凌晨十二点,你认出了来时的一棵歪脖子树,判断出此地距离村子还有三十公里,便松开了踩着油门的脚,活动活动酸痛的腰和肩。
又走了大概十公里,车身猛地一震,安全带的束缚让你不至于脑袋撞上车顶,却也使你重重地弹了几下。你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开入了一个大水坑。
桑塔纳的马力不足以从深陷的水坑中驶出,你也不具备驾校教练那样的技术,于是你很快接受了你将被困在这里一整夜的事实。运气好的话,三组的jo扎西会在早晨8点去乡里采购,等他路过,你或许能得救。
西藏的夜晚总是寒风呼啸,呼气如冰。你将座椅完全放倒,长腿交迭跷在副驾前面的中控台上,点燃一根烟。
在寂静无光的黑夜,烟火时明时灭,像在你唇上开了一朵桔色的玉兰花。
为了掸烟灰,你摇下车窗,完全沐浴在冻骨的冷风中。不一会儿,你浑身僵得动弹不了,只有夹着烟的手指能微微动弹。
远方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长头发白裙子的女人牵着红棉袄的小孩,朝你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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