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奈扶额:“兄弟,实在对不起。”
“兄弟,不怪你。不说了啊,改天聊。”
电话挂断后,你掩唇打了个呵欠,抬头就看见陈知玉目光炯炯地盯着你,眼神像在看怪物。
“我可算知道人家姑娘为啥和你分手了。”他啧啧赞叹,“人家半夜打电话来求哄求安慰,你八风不动对着人家讲佛经,顾如风,我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见你这样的怪胎!”
你:“……”
你放平枕头躺下去:“困了,睡觉。”
他却不放过你:“酒吧里,手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你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扯过被子盖住头:“不记得了。”
陈知玉挨着你躺下,又问:“以咱俩的交情,你说老实话,你喜欢她吗?”
你沉默了许久。在他和你都以为你不会回答的时候,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喜欢这件事情,需要双方处在同一个语境中,才能慢慢滋生。而这很难很难,就像毛姆所说,每一个人生来都囚于孤独的高塔,靠着一些符号与旁人交流,而这些符号不具备通用的意义。”你缓慢地字斟句酌,“在极偶然的时候,双方会误打误撞地进入同一个语境,这个时候,一切都是合理的。”
比如,涪江畔的谢兄用“喝酒吗”三个字,将你拉入了江湖的语境,于是那夜的一切都变得合理。
比如,大树下的人造雨,中秋夜的十二个未接来电,劈头盖脸的热烈关切,因你身体不舒服而执意在酒店隔壁房间陪你熬到凌晨……这些曾将你拉入那个关于恋爱的语境。
可是太短暂。
许多东西还未来得及萌芽便已凋零。
而那些纤细和柔软的东西,经不起你无眠的漫漫长夜,也经不起无数个一闪而过的漠然念头。
你说:“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太难搞的人。”
陈知玉说:“你对你的认知很准确。”
你笑了下:“快睡觉,明天带我去爬长城。”
可今夜熬得太晚,当清晨的阳光洒入宿舍时,你俩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你闭着眼睛推陈知玉:“你先起。”
他含糊地说:“再睡五分钟。”
过了一会儿你又推他:“起床。”
“唔。”他不满地说,“为什么不是你先起。”
你强撑着坐起身,立刻又捧着昏胀的脑袋倒了回去:“……困。”
挣扎了几轮后,你哼哼唧唧地说:“我起不来。你给我念词,让我梦中看看长城。”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陈知玉含含糊糊地念了一句,又睡了过去。
你在被窝里踢他:“继续。”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他像个dnf里爆装备的箱子,你踢他一下,他蹦出一句。
“嗯……看见长城了……”你心满意足地裹紧被子,“睡吧。”
你俩安心地睡到中午。
下午你俩着急忙慌地赶到火车站,在催促乘车的广播声中,坐上了前往秦皇岛的列车。
冬季的秦皇岛是你们未曾设想过的荒凉。路边的店面几乎全部处于关门状态,被冻得哆哆嗦嗦的你们饿着肚子走了大概两公里,才找到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推车。吃到热乎乎的煎饼时你们对视了一眼,几乎喜极而泣。
海边的建筑残破而荒凉,为度假而建造的设施已被海水腐蚀,残败不堪。你俩在海滨公园转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确定了你们是这片区域唯一的活人,不,活物。
火车上你们还兴奋地讨论着海鲜大餐,打算猛搓一顿后去网吧打游戏。而现在,站在“待拆迁”的海鲜饭店门口,惊险地躲过一根砸下来的梁柱,你俩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
你问:“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陈知玉说:“可能饭店都是夏天开门,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哎哟,冬天看海应该去南方,不应该来北方的……”
你无言以对。
天黑下来后,在你们订的酒店里,你们终于看到了会说话的活人。并且因为冬季酒店入住率太低,前台免费为你们升级了房型。
酒店大厅挂着一块电子屏,上面显示着明天日出的时间,7:36分。
为了看日出,你们特意订了滨海公园旁的酒店。第二天早早地起床后,便直奔公园而去。
荒凉再一次超乎你们的想象——因预估了排队的耗时而提前过去,却发现你们是唯二的游客。
卖门票的老大爷裹着军大衣坐到桌前,满脸被吵醒后的困倦,从售票窗口抬头惊奇地看了你们一眼,那眼神无疑在说“哪些个神经病冬天来北方看海”。你和陈知玉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两张票,十元。”
你们来到了海边。
距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天边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来的路上你搜过攻略,如果雾气太浓,或许就不能看见日出。
你慢慢地走,静静地看着渤海。海水是灰蒙蒙的,可涌上岸边的浪潮又是如雪花一般的白。浪潮一次次涌上又一次次退后,潮涨潮落,如同生命的大逝远返,花开花落。
潮水浸湿了你的裤腿,你却依然沿着海岸走着。
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海。
极目望去,远远的岸边有一艘系在柱子上的小渔船,在轻纱般的灰雾下,一座小小的木屋临海而眠。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你轻声念道,“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你沿着岸慢慢地走着,鞋底踩碎贝壳,发出轻微的碎响。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你缓缓地念,像在过去的无数个深夜念诗念到嗓子沙哑。
渔屋外挂着蓑网,你似乎看见在海绿波平的夏季,渔夫驾着小舟,向江面洒下蓑网,含笑着满载而归。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可在成为无名渔父之前,你还想再去一次红尘深处。
“喂,顾如风!”陈知玉在后面呼喊你,“还有一分钟就日出了!”
潮落浩歌归去。
你回头对他微笑,你想,如果今天的日出没有被雾气遮住,你就下那个决定。
很快,阳光穿过重重灰雾,洒下一缕金芒。
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海边的日出,整个天地突然亮堂了起来,重重灰雾争先恐后地逃离、消散。
“日出了。”你对陈知玉说。
“嗯,日出了。”
你突然重重地抱住他,力道之大让他失去了平衡,你俩一同倒在沙石与冰块之上。
陈知玉惊愕地喊道:“你发什么疯!”
你们抱着在地上滚了许多圈才停下,好在冬天的衣服很厚,你们都没有被磕到。他一开始觉得你有病,后来莫名其妙地和你一起笑,停不下来。
他大概是想起了初中时的事情,那时你们爱骑车去荒山野岭。爬到坡顶后遇到蛇,你俩抱着从坡上滚了下去,滚了满身灰尘和杂草,脖子上还被割出了血痕。
你笑够了,坐起身道:“我准备考研,无论失败多少次,我都要去燕园。”
他也坐起来:“真的?”
“嗯。”你捡起一块石头在沙上写写画画,“不是你说的么,既然说爱,就别怕痛,既然说爱,就别怕等。”
陈知玉严肃地说:“顾如风,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
太阳越升越高,金光普照。
你问:“你为什么不接受你的室友?是因为不能接受和男生谈恋爱么。”
陈知玉说:“和男生女生没有关系,我不是迂腐的人。”
你说:“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
你笑了一下:“来个约定吧。要是到三十岁,我们都没有结婚或谈恋爱,咱俩就凑合着过吧。”
“好。”半晌他说,“那我等你。”
你们在海边逗留了太久,急匆匆地打车去火车站后,距离乘车时间只剩15分钟。
陈知玉顺利地通过了自助检票机的人脸核验,你却因为身份证太久没重拍,人脸与照片对不上,只能去人工检票处排队。
前面有四五人排着队,你焦急地不停向前张望,检票人员慢悠悠地检查证件,盖章。
陈知玉站在闸机那头等你,表情安静,没有丝毫不耐,在一波又一波向前涌的人流中,他是唯一的逆流。
等你终于过了闸机,距离乘车时间只剩五分钟。你懊恼地说:“赶不上了,都怪我。”
“没事,先去看看。”
你俩一同发足狂奔,气喘吁吁地跑到乘车站台,果然见火车正悠悠地鸣着笛,缓慢地向远方驶去。
你撑着膝盖喘气:“怪我。”
“这有啥,去办改签就好了。”陈知玉在手机上查火车班次,“改签到晚上,咱俩还能去网吧打会儿英雄联盟。”
你高兴起来:“对啊。”
等去窗口办完改签,趁你不备,陈知玉抢过你的身份证,盯着照片哈哈大笑:“我说你怎么人脸识别失败呢……”
你伸手去抢:“还给我!”
“啧啧,看咱顾哥小时候多可爱啊,还有婴儿肥,奶凶奶凶的……”他和你绕圈,“现在不奶了,只有凶,啧,不说话的时候就是高冷酷哥。”
你找到机会抢回身份证,警惕地装回裤兜。
你的失误导致了错过列车,于是陈知玉罚你给他玩三把悠米。他最近爱玩老鼠偷人,非要你玩猫挂在他身上,隐身去抓人。他称之为“猫和老鼠”。
你一边玩一边连连叹息,呜呼哀哉,你想玩打野秒人,不想玩猫给人加血加盾啊喂!
可是没办法,确实是你有错在先。
你问他:“错过火车,你真的不怪我?”
陈知玉一本正经地说:“咱俩三十岁还要谈恋爱呢,到时候在一起生活,我总不能因为你漏买了酱油、坐飞机没带身份证、看电影迟到之类的事情就怪你吧,所以现在开始练习起咯。”
“?”你笑骂,“滚蛋。”
这次你俩提前了半个小时去火车站,总算赶上了火车。昏睡了十几个小时后,火车到达了四川。
渤海上的那一轮日出给了你新生,积压在心中的阴霾消散。这个春节你无比的快乐,对世界充满了爱,就连家里的低气压与父母的争吵,都没能使你的心情变差。
你在卧室里哼着歌,查找考研相关资料,下单中国语言文学系古代文学专业考研教材,寄到学校。
考试科目一共四科,除了语言与思想政治外,有两门专业课,一门是中国古代文学,一门是中外文学基础。官方出版的教材还没发货,你心痒痒地购买了电子影印版教材,按朝代划分,从先秦到魏晋,再到唐宋,元明清,整理教材中提到过的书籍,打算一一找来看。外国文学也按照时代,整理出代表作。
你忙而不乱地整理着,这一次你打算学习吴文瀚,不以应试为目的,而是深入知识深处,体会其中乐趣。你不想要轻飘飘地背书,你想读遍教材中提到的所有文学作品,让这条文学史的脉络如支流无数的江河般长在你的心中,触目皆是景致。
就像那条秦岭-淮河的地理分界线,它不是教材上一条概念性的虚虚线条。而是自南向北,实实在在的景致与气候变化。
你依然习惯戴着耳机,伴随着听书软件的电流滋滋声,偶尔轻轻地念一段。尤其是在阅读俄国文学作品时,常常有连续好几页都不分段的文字,念出声来,也能有效地防止看错行或者走神。
一次深夜,父亲上班,母亲通宵打牌,家里只剩你一人。你在床头放了杯温水,借着台灯的光亮读书时,X上线了。
X:新年快乐,希望不算太迟。
你近一个月没有登录过软件,此时看见他的消息,竟有种久违的亲切。
你调整了耳机的位置,说:“谢谢,同乐。”
X:你的声音变轻盈了,像晒足了太阳。
你微笑起来:“因为我看到了海上的日出。”
X:和朋友去的么?
你翻动书页,说:“嗯,我最好的朋友带我去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海。”
X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条消息:你很喜欢你的朋友。
“唔。”你说,“是啊。”
X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若来江苏,我带你看东海。
你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笑了一下道:“谢谢。”
他这句话实在有些突兀,你不由得又点入他的资料,仍然是一片空白。前两天你上线时他并不在,今夜夜深他将将上线,聊“虫食木叶”那一晚他曾提到生意遇到难处,直觉告诉你,他这段时间很忙。
于是你善解人意地问:“兄台工作上的事情可解决了?”
X回复:多谢关心。很顺利,但正为劳生奔忙,为了赴与友人之约时,能更体面一些。
你说:“那就好。”
X:卿今晚念的书,似乎是陀翁的作品,这是卿最爱的一本吗?
“不是。”你将手里的陀翁中短篇作品集翻到某一页,“我最爱的他的作品是《白夜》。”你清了清嗓子,念出结尾的那段话,“‘我的上帝,整整一分钟的无限幸福,难道还不足以令人享用一生吗?’”
“据说,这是陀翁最浪漫最温柔的作品。”你说。
X:非常浪漫温柔。
X:他的作品,与你的声音。
那夜你没有困意,靠在床头读完了那本书。冬天的深夜很静,只有耳机里的电流声,手指翻书的沙沙声,与你不时念出声的略微沙哑的嗓音。
你沉浸地读着书,偶尔与X交流。他不时提醒你喝热水,润润嗓子。直到天边泛起微光,X仍在弹幕里陪着你。
X:该休息了。
X:不知该说早安还是晚安,那便祝卿日安吧。
你合上书放在枕边,拧灭台灯:“你也日安。”
春节过去,大二下学期,你的生活前所未有地积极了起来。
你一改过去三个学期的吊儿郎当,开始按时出勤每一门课程。就连舍友们齐齐睡过去的八点早课,你都能不慌不忙地去食堂吃过早饭后,慢悠悠地散步到教室,等待上课铃响。
你按时上课,按时吃饭,傍晚与“老虎四人组”玩两把游戏,而后去图书馆复习英语与政治。闭馆后你沿着操场散步,为柳林的流浪猫添上猫粮。随着天气逐渐暖和,胆大的猫咪会钻出草丛,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你的手心。
到了周六,你会早早地去赵甲的出租屋,使尽浑身解数在三局两胜的对局中赢过他,换取他答应与你去吃火锅。没办法,脸皮太薄的你实在做不到一个人去火锅店。而你又太爱吃火锅。
这段时间恰逢你暑假打工的酒吧调酒师离职,在老板招聘新调酒师的这段间隙,她请你每周日去店里帮忙。你只好占用去酒店读书的时间,坐在吧台后面干起了调酒的老本行,那枚挡桃花的银色素圈又回到了你的无名指上。
等你再次登录电台软件,已是一个月后。
几乎是你刚刚进入,X就上线了,速度快得让你怀疑他设置了特别关注与上线提醒。
X:真巧。
X:今天月明星稀,预感你会在。
你说:“抱歉,最近有些忙。”
X:你不用对我说抱歉。
X:开学忙,也要多注意身体。
“谢谢,我会的。”你说完便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要说,不用对你说谢谢。”
X:知我心者。
你说:“最近确实比较忙,但不是学习,是在酒吧调酒。”
X:卿会调酒,很酷。
你说:“没有啦,主要是好玩。”
X: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调酒师。
“只会一点点而已,零级业余选手。”
你来了兴致,对他讲起基础的一些调酒公式,他听得认真,不时问一些一看就是听得很认真的人才会问出的问题。等到23:00的闹铃响起,你才发觉你们已聊了2个多小时。
你一开始还端坐在桌子前,现在却没正形地躺在柔软的沙发里,腿弯搭着扶手不时晃荡,放松无比。你抬头望向桌上一整晚没翻开的书本,无奈扶额,你感觉自己简直像——和对象煲电话粥忘记学习的学渣。
你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懊恼地说:“我话太多了。”
X:你最近太累,聊聊天也能放松一些,改天再读书,不要有心理压力。
他这话像温和的年长者。
你说:“对了,刚才说的那些都非常不专业,我很业余的。”
X:很厉害,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调酒师。
你笑:“你已经说过这句话了。这世上调酒师多着。”
X:那么,你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既爱读书又爱调酒的男孩子,很酷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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